书城传记苏轼的人生境界及其文化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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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洒脱——阮延俊《苏轼的人生境界及其文化底蕴》序

戴建业

本书作者曾是我带的博士研究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越南留学生,即将出版的《苏轼的人生境界及其文化底蕴》是他博士论文的修订本。

我带过的研究生中,有的已经是跨世纪人才,有的已经是教授博导,有的是单位里的业务骨干,但没有一人能像阮延俊这样多才多艺,没有一人能像阮延俊这样善于交游,没有一人能像阮延俊这样活得轻松洒脱,自然也没有一人能像阮延俊这样在人生的道路上独辟蹊径。

七八年前,他考入我校跟随林岩教授攻读硕士研究生,三年以后又转入我门下攻读博士研究生。他的硕士论文是写苏轼的,在林岩教授细心指导下,论文获得我们教研室一致好评,毕业时被评为我校优秀留学生。读博期间他又想继续研究苏轼。开始我对这一选题比较犹豫,主要考虑到研究苏轼难度太大,博士论文比硕士论文要求更高。写苏轼虽然是个案研究,但苏轼一人留下的文章和诗词,比历史上有些短命朝代一代总和还多。苏轼思想上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诗文艺术上更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要阐释他的思想信仰及精神渊源,把握他的审美趣味和艺术特点,谈何容易!何况苏轼一直为我国读者所喜爱,一直是我国古代文学和思想研究中的显学,一般大众对苏轼相当熟悉,学者对他的研究更十分深入,对苏轼的每一个层面都反复耕耘,想再谈出点新意来需要深厚的功力。国内的博士生写学位论文通常都选一些二三流甚至末流作家,对苏轼这样的大家尚且“敬而远之”,何况阮延俊是一个海外留学生,他能否在三四年内通读苏轼?能否读懂苏轼?能否写出几十万字的论文?说实话,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怀疑。

和他一起相互学习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他对我国儒家、道家、禅宗都有一定了解,尤其对禅宗有较深的体悟,这可能与他在越南时出家为僧的经历有关。几次讨论后,他给我交来一份提纲,看了提纲我对他写苏轼就心中有底了。

延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爱,可以说达到了迷狂的程度。他不管干什么事情都十分投入,读苏轼可谓“废寝忘食”,写苏轼更是通宵达旦。二年级下学期就写成了前两章,到三年级上学期他突然中断了论文写作,在外地给我打电话说他正在学中国古琴。我一听他放下论文去学古琴,在电话中便对他大发雷霆,并指责他干事“虎头蛇尾”。他在电话那头笑嘻嘻地说:“等我学会了古琴后,保证回校完成学业。”对这位博士生中的异类,对这位越南留学生,他的生活态度,我完全无法理解,对他的人生选择,当然也无能为力。

一年后,他抱一张古琴来见我,称自己现在不仅会弹中国古琴,而且会制作中国古琴,并说将来一定要把古琴琴艺带到越南,要让越南大地上响彻这种优雅的琴声。原以为这不过是他为了逃避我的批评,在我面前随便找的一个托辞,我对此只是一笑了之,根本没有把他弹琴制琴当一回事,还警告他要尽快写出论文。

延俊向来是文章快手,一经动笔便一气呵成,几个月后就给我交出了几十万字的论文初稿。我对这份初稿大体上还算满意,修改几次后提交盲审和答辩。答辩会上他不仅回答明晰流畅,还为答辩委员演奏了一曲《高山流水》,答辩和演奏都赢得了满堂喝彩。

该著从儒、道、释思想宗教的视角,论述苏轼执著而又旷达的生命境界,坦荡而又超然的人生态度,并揭示建构这一生命境界和人生态度的文化底蕴。全书五章围绕该中心论旨层层展开,首先阐述苏轼思想嬗变的内外因缘,分析儒、释、道对苏轼心灵的陶冶,接下来论述苏轼对儒、释、道思想的超越,再探讨苏轼对生的安顿和对死的超脱,最后解析苏轼的梦幻意识和对人际的关怀。该书从域外视角,写出了一个外国青年眼中的苏轼,国人忽视之处常是他着墨的重点,国人以为寻常之处常是他兴趣之所在,由于他能见人之所不曾见,所以时有出人意表的新颖之论。作为一个外国留学生的第一部专著,论证偶尔或不够周全,语言有时或不太规范,但这些小瑕疵无损于全书的学术价值。时相去近千年,地相隔上万里,阮延俊能与伟大的苏轼心心相印,并能成为苏轼的千年知音,东坡地下有知当掀髯而笑。

获得博士学位后阮延俊没有从事本行,没有回国教中国古代文学,而是选择留在中国弹琴和制琴。他对文学和音乐的悟性极高,不用花太大力气就能阅读中国古代诗文,稍加点拨就能识中国古代乐谱。对他的演奏技艺我无从评价,但他几次个人古琴演奏会都好评如潮,他还特地请我欣赏过一场演奏会,连我这个音乐盲也听得如醉如痴。现在很多电视台请他演奏,各地盛大庆功会请他登台,文士艺人雅集请他助兴,他成了个分身乏术的大忙人。攻读博士时中国古代文学是他的专业,中国古琴是他的业余爱好,如今古琴反倒成了他的专业,而古代文学却成了他的“副业”。可能是怕我这位导师会产生失落感,他说中国古代文学还是他的看家本领,古琴有助于自己对古代文学的理解,古代文学能加深自己对古代音乐的体悟。但不可否认,古琴过去是他的个人兴趣,现在则是他的谋生手段。

他制作古琴的娴熟技艺真让人惊叹。他花一年多时间就学会了弹奏古琴,还学会了如何制作古琴。学习弹奏古琴尚有人指点,学习制作古琴只能凭自己琢磨,他的制琴技艺要不是无师自通,就肯定是来自天授。从审材到挑弦,从制作到调音,无一不靠自己细心揣摸体会。起初,他弹琴制琴是自娱自乐,不久以后便以琴会友,后来才以弹琴制琴谋生。他的古琴演奏广受听众欢迎,他斫制的古琴更是供不应求,不少古琴演奏家弹他制作的古琴才得心应手,用其他琴行出售的古琴就很不习惯。他去年在武汉成立一家演奏和斫制古琴的“南天坊”,招聘中国工人为他打工。他是中国的文学博士、古琴演奏家、古琴制作师。就国籍和民族而论,他是一位在华的越南人;但从文化上看,他比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还要“中国人”。

我曾到越南讲课一个星期,对那里的教育情况不太了解,但阮延俊反衬出我国自身教育的缺陷。从家庭到学校,我们的教育过于功利,儿童从小就懂得“无利不起早”,急功近利扼杀了小孩所有学习兴趣,为利而学是理性的强制,为兴趣而学才会有内在动力,孔夫子早就说过“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们的人生观更过于俗气,我们对成功的定义就是金钱的多少和权力的大小,钱和权影响到考生的专业选择,左右了男女伴侣的挑选,有权丑八怪也可以二奶成群,有钱驼背老头也可以娶到明星。追求如此琐屑庸俗,人生自然沉闷乏味,有利时再讨厌的东西也两眼放光,无利时对所有事物都一脸漠然。无论是课内的学习,还是课外的补习;无论是写作文、做数学,还是弹琴、绘画、练字、打球,无一不是为了眼前或将来“有利”,从小都只盯着学了以后的“好处”,怎么可能对学习对象本身着迷?

阮延俊中止一年博士学业去学习古琴,并不是他事先就预判古琴可以挣大钱,是因为他太喜欢听古琴这种优美琴声,每听到古琴就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学习制作古琴也没有想到将来卖钱,是由于他这个穷光蛋买不起昂贵的古琴,这才不得不自己动手。他学习弹琴和制琴从没有考虑过将来的“利益”,完全是着眼于个人的“兴趣”,后来才无心插柳柳成荫。无功利则无往而不利,无目的才能完全合目的——阮延俊的生活态度实践了康德的审美人生,并实现了海德格尔所谓“诗意地栖居”。

他在读研期间踏遍了中国名山大川,他的朋友遍及南北各地,这让那些只知枯坐窗前寻行数墨的中国书呆子无地自容。这小子的出家生涯我不得而知,估计多半属于“醉中往往爱逃禅”那类和尚。他在中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下巴美髯飘飘,口中吞云吐雾,完全是一副名士派头。他的朋友涵盖三教九流,他交友多出于情趣相投。他有一扬州铁哥们儿,有一天下午乘动车来武汉,彻夜清谈后第二天凌晨又乘动车回去,大有王子猷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雅韵。

假如不能摆脱功利的生活态度,无权无钱固然活得很累,有权有钱又何尝活得不累?没有对利益的超越,没有对功名的淡然,就没有真正的洒脱,也不可能有高远的情致。

几年前他恭维我说:遇到我这样的老师他三生有幸;其实,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碰到了他这样的学生是我前生修来的福气。他的生活像一首优美的诗歌,而我的生活则是一篇又臭又长的散文。孔夫子说“礼失而求诸野”,我们现在很难有阮延俊那种轻松洒脱的心境。每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东坡那首适性任情的词作:“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2014年3月30日

于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