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过去了,我恢复了健康,但是我惦记的那件事却没有人再提起过。里德太太很少和我说话,她在我和她孩子中间划下了一条比以前更明显的界线,指定我一个人睡在一间小屋子里,命令我一个人吃饭,整天待在婴儿室里。她没有作出任何要送我进学校的表示。不过,我还是本能地肯定,她不会让我和她在同一所房子里久住下去。
伊丽莎和乔治亚娜也尽可能少跟我说话。约翰一看见我就扮鬼脸侮辱我,有一次还试图惩罚我,我死命反抗的心情又被激起,照着他的鼻子狠狠一击。我听见他哭哭啼啼逃到他妈妈身边诉说,却被他妈妈粗暴地喝住:
“约翰,我叫你不要靠近她,我不愿你和你的姐妹跟她在一块。”
我猛地大声嚷了起来,根本没有考虑自己说的什么话:
“他们不配跟我在一块。”
里德太太听到这个古怪而大胆的声明,一阵风似的奔上楼来,把我挟到婴儿室,按在小床边,厉声威胁我,说看我敢不敢再说一个字。
“我的里德舅舅在天上,你做的一切和想的一切,他都看得见,我爸爸妈妈也都看得见。他们知道你整天把我关起来,还巴不得我死掉。”我不由自主地说。
里德太太死命地摇我,打我的耳光,然后一句话也不说,离开了我。贝茜用一个钟头的时间来训责我,证明我是人家抚养过的最邪恶、最任性的孩子,说得简直不由你不信。
十一月、十二月和半个正月都过去了。圣诞节和新年,在盖兹海德和往年过节一样,欢欢喜喜庆祝过了,互相交换礼物,举行宴会和晚会,这些欢乐我当然都不准享受。但只要贝茜肯好好陪我,而不必在里德太太的监视下和一屋子的先生女士们在一起,我就觉得是件快乐的事。可是贝茜呢,常常刚把她的年轻小姐们打扮好,就上厨房和管家的屋子这些热闹的地方去,还总要把蜡烛也带走。于是,我只能坐着,把木娃娃抱在膝上,一直到火渐渐萎下去。
正月十五那天九点,贝茜下楼去吃饭,伊丽莎穿上到花园里去穿的衣服,要出去喂她的鸡。她喜欢把蛋卖给管家,再把卖得的钱攒起来。她有做买卖的天才,也有攒钱的特殊嗜好。只要有大利可图,哪怕要她卖掉头发,她也愿意。伊丽莎把她攒的钱交给她母亲保管,她取重利——百分之五十或者六十,利息每季度索取一次。
乔治亚娜对着镜子梳妆,我在铺我的床,贝茜严格地吩咐我,要我在她回来以前把床铺好(现在贝茜常把我当做保姆的下手来支使)。我铺好床,便到窗台那儿去收拾散放在那里的图画书和小娃娃的家具,突然听到乔治亚娜命令我,不许碰她的玩具,我立刻住手,走到窗旁静静凝望外面的庭园。
大门给打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在房子前停下,门铃大响,有人开门让新来的客人进来了。这一切在我都不算什么,我的注意力立刻被一群饥饿的知更鸟吸引住。我把吃剩下的面包卷弄碎,放在窗台上喂知更鸟吃。
这时,贝茜匆匆忙忙上楼来,把我拖到洗脸架前,用肥皂、水、一块粗毛巾把我的脸和手狠狠地擦洗了一番,又用毛刷刷了刷我的头发,给我解下围裙,叫我马上下去,说早餐室里有人找我。
我很想问问是谁找我,可是贝茜已经走了。我慢慢地走下楼,差不多三个月了,我一直没给叫到里德太太面前去过,在婴儿室禁闭久了,早餐室、饭厅、休憩室对我都成了可怕的地方。如今,我站在早餐室门前,停住了,两腿直哆嗦。在那些日子里,不公平地惩罚引起的恐惧,把我变成多么可怜的胆小鬼啊!我迟疑不决地站了十分钟,直到早餐室的铃狂暴地响起,我才不得不旋开了门把儿。
“除了里德舅妈,我还会看见谁呢?”我走进去,低低地行了个屈膝礼,抬头一看,只见屋里有一位穿黑衣服的细长个子的男子,拄着根黑手杖。里德太太向我做了个手势要我过去,然后对那陌生男子说:“我就是为这个小姑娘向你申请的,布罗克先生。”
他打量着我,用一种低音严肃地说道:“她个儿矮小,有多大了?”
“十岁。”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他又打量了我几分钟,问道。
“简·爱,先生。”
我抬起头来,看到他是个高大的绅士,他的五官都生得很大,五官和身体的轮廓都同样地严峻、古板。他在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然后招呼我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你可知道坏人死了以后上哪儿吗?”他问。
“他们要下地狱。”这是我随口说出的正统的回答。
“地狱是什么地方?”
“是个火坑。”
“你愿意掉进火坑,永远被火烧着吗?”
“不愿意,先生。”
“你该做些什么来避免呢?”
我的回答却是不值一驳的:“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保持健康呢?你要是死了,就不能说这样的话了。”
我叹口气,恨不得自己离得远一些才好。
“你喜欢《诗篇》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为什么?”
“《诗篇》没有趣味。”我说。
“这就证明你的心坏。你得祈求上帝给你换一个新的洁白的心,一个肉的心。”
我刚想问问这个给我换心的手术怎么做,里德太太插嘴了: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要是你让她进洛伍德学校,请监督和老师严厉看管她,特别要提防她爱骗人这个最坏的缺点。”
残酷地伤害我,已经成了里德太太的本性。这个责难在陌生人面前说了出来,真叫我心痛。我看到自己已经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狡猾、恶毒的孩子。里德太太给我在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嫌恶和无情的种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补救这个损害呢?
我没有办法,真的!我一边思忖,一边竭力忍住一阵啜泣。
“在孩子身上,欺骗的确是个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看管好她的。”
“我希望用合适她前途的方式来教养她。”里德太太说,“至于假期嘛,如果您许可的话,请都让她在洛伍德过。”
“太太,你的决定十分英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卑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洛伍德所有的姑娘都是文静、朴素的。简·爱会被安置在精选植物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会表示感激的。”
“那么,我一定尽可能早些把她送走。不瞒你说,我巴不得早点摆脱这个越来越讨厌的责任。”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临走前,塞给我一本叫《蒙童必读》的书,说:“你跟祈祷文一起念,特别是写‘玛莎·奇——一个惯于说谎和欺骗的淘气孩子的暴死经过’的那一部分。”
现在屋里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两人。我离开里德太太的扶手椅只有几码,我细细地打量着她的五官和身材。那时候,里德太太约摸三十六七岁光景,是个强壮的女人,阔肩膀,四肢结实,个儿不高,胖乎乎的,脸相当大,鼻子跟嘴巴还算端正,淡淡的眉毛下面,一双无情的眼睛在闪亮。她是个精明而严厉的总管,一家大小和所有的佃户都归她管,只有她的孩子们偶尔会反抗和嘲弄她的权威。她讲究衣饰,有一种指望把她的漂亮衣服衬托得更美的风度和仪态。
里德太太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讲的关于我的那些话,在我脑子里都很新鲜、冷酷、刺人,每一个字我都能敏锐地感觉得到。
“出去,回婴儿室去。”准是我的眼神冒犯了里德太太,她对我命令道。
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可又走了回来,从屋子这头,走到屋子那头的窗口,走到里德太太面前。我必须说话!我一直受到残酷的践踏,如今非反抗不可了!我鼓足勇气,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作为报复:
“我是不骗人的,我要是骗人,我就该说我爱你了。可我不爱你,除掉约翰·里德外,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里德太太冷冷地盯着我,用一种同成年的仇敌说话的那种口气说:“你还要说什么?”
她的眼神、口气激起我莫大的反感,我无法控制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哆嗦:
“你不是我的亲戚,我这辈子永远不再叫你舅妈。我一想起你就恶心,你对我残酷到了可耻的地步。”
“简·爱,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我怎么敢?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你怎么粗暴、凶狠地把我推回红屋子,虽然我痛苦地叫喊‘可怜可怜我!里德舅妈’!你要我受这个惩罚,只因为你的坏儿子无缘无故打了我。别人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可是你坏,你狠心。你才会骗人呢!”
我话还没说完,我的心灵就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最奇怪的自由感、胜利感,开始扩张、升腾,终于挣扎着来到了梦想不到的自由之中。里德太太看上去很害怕,她愁眉苦脸,像是要哭似的。
“简,我向你担保,我是想做你的朋友的。”
“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说我脾气坏,生来爱骗人,我要让全洛伍德人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简,有些事你不懂,孩子有错就改。”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粗野地大声叫道。
“我真的要早点送她进学校。”里德太太自言自语说,突然走出屋去。
这是我获得的第一次胜利,我头一次尝到了一点报复的滋味。可是过后的滋味,却又刺激又伤人。现在我倒愿意去求里德太太原谅,可我知道,这样做只会加倍轻蔑地唾弃我。我愿意施展一些比说恶毒话更高明的手腕。我走了出去,到一块极其僻静的园地里散步。我伫立在那里,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
“简小姐!来吃饭吧!”贝茜走了过来。
我用两条胳膊搂着她,说:“贝茜,别骂。”我的动作比我平时惯有的任何动作都要率直,这使她很高兴。
“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简小姐。”她低下头看着我,“你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多忧郁啊!太太要你在一两天以后就离开盖兹海德,我就要帮你收拾行李了。”
“怎么,我快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本想说一说我跟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情,可再一想,还是不说出来好。
“这么说,你很高兴离开我啰?”
“哪儿的话,贝茜,说真的,我现在还有点儿难受呢。”
“有点儿!要是我要你吻我一下,你会说你有点儿不愿意。”
“我要吻你,还很愿意。”我们相互拥抱,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那个下午就在宁静的气氛中过去了。晚上,贝茜给我讲了她的几个最迷人的故事,给我唱了她的几支最优美的歌。甚至对我这样的人,人生也有阳光灿烂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