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藏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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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母獒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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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就像宇宙的空白,坦坦荡荡地散布着白色的恐怖。风是鬼,雪是魔,天上地下到处都是冬天的凶暴。冷啊。父亲把手中那条黄色的经幡使劲系在了棉衣领子上,这一来可以防止风雪往脖子里灌,二来可以保佑自己。他知道经幡上的藏文是《白伞盖经》里的咒语,念诵这样的咒语,毒不能害,器不能伤,火不能焚,寒不能坏。可现在他念诵不了,嘴唇差不多就要冻僵了,只能把经幡系在脖子上,让路过嘴边的风替他去念诵:“哗啦啦啦,钵逻嗉噜娑婆柯。”

父亲吃力地行走着,一脚插下去,雪就没及大腿。使劲拔出来,再往前插。这样一插一拔,不是在走,而是在挪。有时候他只能在雪地上爬,或者顺着雪坡往前滚,心里头着急得直想变成一股荒风吹到碉房山上去,吹到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跟前去。但事实上他是越走越慢,慢到不光他着急,连等在野驴河边的狼都着急了。

跟踪他的狼群已经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跟在后面,截断退路,一拨则悄没声息地绕到前面,堵住去路。狼的意图是,既要让他远离寄宿学校以及多吉来吧,又不让他靠近碉房山,就选定在野驴河畔,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他。

父亲浑然不知,他全神贯注于身下的积雪,根本就顾不上抬头观察一下远方。等他走累了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就低着头一阵阵地哆嗦。他把皮大衣脱给了他的学生,只穿着一件棉袄。棉袄在冬天的西结古草原单薄得好比一件衬衫,好在他胸前戴了一块藏医喇嘛尕宇陀送给他的热力雷石,那是可以闪烁荧光、产生热量、具有法力的天然矿石。当然更大的威胁还是饥饿,他和孩子们一样,也是三天没吃东西了。

哆嗦够了继续往前走,父亲看到自己已经来到一座卧驼似的雪梁前,不禁长喘一口气。他知道翻过这道雪梁就是一面慢坡,顺着慢坡滚下去,就是野驴河边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脖子上的经幡,心说我这就是念经了,猛厉大神保佑,非天燃敌保佑,妙高女尊保佑。吃的来,喝的来,藏医喇嘛快快来。达娃好好的,十二个孩子都给我好好的。父亲就像一个真正的牧人,念了经,做了祷告,心里就踏实起来,浑身似乎又有力气了。

在心念的经声陪伴下,父亲终于爬上了雪梁。他跪在雪梁之上,眯着眼睛朝下望去,一望就有些高兴:一览无余的皓白之上,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黑色,不用说那是来迎接他的领地狗群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让眼光透过了雪花的帷幕,想看清獒王冈日森格在哪里。父亲倒吸一口冷气:哪里是什么领地狗群,是狼,是一群不受藏獒威慑的自由自在的狼。

狼是跑来跑去的,看到他之后,跑动得更加活跃了,明显是按捺不住激动的样子。

草原上的大风只要裹挟着雪,就会让满地的积雪变得虚实不均,原因是风头的力量比风身风尾要大得多。当它面对着倾斜的地面时,就像一些直上直下的舌头,有力地卷走了虚浮的雪花。而风又是连环排队的,一股风的风头落下的地方,也是后面无数风头落下的地方。这些地方的积雪会变得又松又薄,松薄的积雪在奇寒无比的气温下起不到给地面保暖的作用,地面上的冻土就会因结冰而膨胀起来。这样一来,覆盖厚雪的地面和膨胀起来的地面看起来一样平整,却有着软硬虚实的不同。对这样的不同,有经验的牧民能够分辨,那些灵性的动物更是一望而知,对它们灵敏的嗅觉来说,覆雪的软地面和膨胀的硬地面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来到野驴河边拦截父亲的狼,就是踩着那些不规则的硬地面跑来跑去的。

父亲又开始哆嗦,是冷饿的哆嗦,也是害怕的哆嗦,心里一个劲地鼓捣:完蛋了,完蛋了,今天要把性命交待在这里了。他深知雪灾中狼群的穷凶极恶是异常恐怖的,饥饿的鞭子抽打着它们,会让它们舍生忘死地扑向所有可以作为食物的东西。前去碉房山寻找食物的他,就要变成狼群的食物了。

父亲看到狼群朝他走来,就像军队进攻时的散兵线,二十多匹狼错落成了两条弧线,交叉着走上了雪梁。一匹显然是头狼的黑耳朵大狼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不时地吐出长长的舌头,在空中一卷一卷的。父亲哆嗦着用下巴碰了碰脖子上的经幡,嘴唇一颤一颤地祷告着:“猛厉大神保佑啊,非天燃敌保佑啊,妙高女尊保佑啊。”他心里越害怕,声音也就越大,渐渐地就把祷告变成了绝望的诅咒:“狼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可以吃掉我,但即便是我用我的肉体喂饱了你们,你们也活不过这个冬天去。獒王冈日森格饶不了你们,我的多吉来吧饶不了你们,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藏獒都饶不了你们。”

狼近了,二十多匹狼的散兵线近在咫尺了。黑耳朵头狼挺立在最前面,用贪馋阴恶的眼光盯着父亲,似乎在研究从哪里下口。父亲一屁股坐到积雪中,低头哆嗦着,什么也不想,就等着狼群扑过来把他撕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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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奇迹是命运的转折点。父亲没有想到,就在他已经绝望,准备好了以身饲狼的时候,他的祷告居然起了作用:保佑出现了,猛厉大神降临了。就像他后来说的,人是离不开神的,尤其是冬天,神是冬天的温暖,只要你虔诚地祷告,就不会不起作用。

一阵尖锐的狗叫凌空而起。父亲猛地抬起了头,惊喜得眼泪都出来了,心说我早就说过,野驴河边到处都是领地狗,冈日森格会跑来迎接我的。说完了马上又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因为沿着拐来拐去的硬地面扑向狼群和跑向他的,并不是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甚至都不是一只成年的藏獒或者成年的小喽罗藏狗,而是一只出生肯定不超过三个月的小藏獒。小藏獒是铁包金的,黑背红胸金子腿,奔跑在雪地上就像滚动着一团深色的风。

小藏獒从冰封雪盖的野驴河中跑来,那里是它居住的雪窝子。冬天雪沃大地的时候,领地狗群就会刨挖出一些雪坑作为睡觉休息的地方。积雪如果太厚,雪坑就会很深,很深的雪坑是很暖很暖的,而藏獒和其他藏狗都会在冬天加长加密自己的皮毛,待在雪坑里就有冬天不是冬天的感觉,往往会融化身下的积雪。于是它们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把雪坑刨挖在野驴河厚厚的冰面上,河冰的温度低于积雪的温度,这样既有了躲避风寒的雪窝子,又不至于因为皮毛加长体温加热而融化了身下的积雪。

一直待在冰上雪窝子里的小藏獒其实早就看到那些狼了,它非常生气,狼群居然敢到野驴河边藏獒的雪窝子跟前来。但是它没有出来干涉,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家里就它一个人,它本能地知道雪天里狼群的险恶,而自己还是个毫无威慑力的小孩子,一旦暴露,就会成为饿狼肚子里的肉。它静静地趴在雪坎后面死死地盯着狼群,盯着盯着就忍不住了。在看到父亲出现在雪梁上之后,看到滴沥着口水的狼群的散兵线逼向父亲之后,它突然跑出来了。它忘了雪天里狼群的险恶和自己的孤单弱小,忘了它作为一只小藏獒根本不可能从这么多狼的嘴边救出父亲,更忘了它自己就要被狼牙撕碎的后果,朝着狼群吠叫着奔跑而去。

父亲呆住了。他认识这只小藏獒,小藏獒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孩子,是个女孩,名叫卓嘎。卓嘎一个人跑来了,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母獒卓嘎胆大妄为地跑向了二十多匹狼的散兵线。父亲用惊异的眼光连连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阿爸阿妈呢?你的那么多叔叔阿姨呢?

逼近着父亲的狼群停了下来,转头同样吃惊地望着小母獒卓嘎:原来这里是有藏獒的,不过是小的,是母的。这么小的一只母藏獒,也想来威胁我们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吃掉它,吃掉它,首先吃掉这只藏獒,然后再吃掉人。黑耳朵头狼用爪子刨了几下积雪,似乎是一种指挥,狼群的散兵线顿时分开了,五匹大狼迎着小母獒跑了过去。

危险了,危险了,小母獒就要被吃掉了。父亲大喊一声:“卓嘎快过来。”喊着就站了起来,就跑了过去。他也和小母獒一样把什么都忘了,忘了雪灾中狼群的恐怖和人的危险,忘了一旦二十多匹饿狼发威,他根本就不可能从那么多利牙之下救出小母獒。他跑了两步就翻倒在地,沿着雪坡滚了下去。

现在的情形是,小母獒卓嘎正在不顾一切地朝着父亲这边跑来,父亲正在不顾一切地朝着小母獒卓嘎滚去,他们的中间是二十多匹饥饿的狼。

狼是多疑的,依据它们自己的习性,决不相信小母獒的狂奔是为了援救父亲、父亲的翻滚是为了援救小母獒;也不相信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和一只小母獒在援救别人时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它们觉得在人和小母獒的大胆后面一定隐藏着深深的诡计——许多藏獒和许多人一定会紧跟着他们夹击而来,而避免中计的惟一办法就是赶快躲开。

黑耳朵头狼首先躲开了,接着二十多匹饥饿的狼争先恐后地躲开了,速度之快是小母獒卓嘎追不上的。小母獒停了下来,看到狼群已经离开父亲,就如释重负地喘息着,朝着父亲摇摇晃晃走来。父亲已经不滚了,坐在雪坡上朝下溜着,一直溜到了小母獒卓嘎跟前,张开双臂满怀抱住了它,又气又急地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别的藏獒呢?冈日森格呢?大黑獒那日呢?果日呢?它们怎么不管你了,多危险啊。”

小母獒卓嘎听懂了父亲的话,一下子就把刚才朝着狼群勇敢冲锋时的大将风度丢开了,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蜷缩在父亲怀里,呜呜呜地哭起来。它舔着父亲的手,舔着父亲胸前飘飘扬扬的经幡,用稚嫩的小嗓音哭诉着它的委屈和可怜:阿妈大黑獒那日不见了,阿爸冈日森格也不见了,所有的叔叔阿姨都不见了。它是自己跑出去玩的,玩累了就在暖融融的熊洞里睡了一夜,今天早晨回到野驴河的冰面上时,看到所有的雪窝子都空了,所有的领地狗都不知去哪里了。

父亲当然听不懂小母獒卓嘎哭诉的全部内容,只猜测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野驴河边没有别的藏獒,领地狗们都走了,獒王冈日森格不会来迎接他了。他仰头望了望聚集在雪梁上俯视着他们的狼群,问道:“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到底去了哪里?它们会不会马上就回来?”小卓嘎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汪汪了几声,便跳出父亲的怀抱,朝前走去。

小母獒卓嘎拐来拐去地,准确地踩踏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父亲踩着它的爪印跟了过去,顿时就不再大喘着气、双腿一插一拔地走路了。

很快他们来到野驴河的冰面上,走进了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居住的雪窝子。小母獒卓嘎细细地叫着,好像是说:你看你看,它们没有马上回来。父亲蹲下来抚摩着小卓嘎说:“那你就带着我赶快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小卓嘎没有听懂,父亲就指了指碉房山,用藏语说:“开路,开路。”小卓嘎明白了,转身就走。

他们走出了雪窝子,走过了野驴河,正要踏上河滩,小母獒卓嘎突然停下了。它举着鼻子四下里闻了闻,毫不犹豫地改变了方向,带着父亲来到了一座覆满积雪的高岸前。父亲哆嗦着说:“走啊,你怎么不走了?”看它不听话,就佯装生气地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喂狼吧,我走了。”说着朝前走去。小母獒卓嘎扑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裤脚,身子后拽着不让他走。父亲弯腰抱起了它,正要起步,就见狼影穿梭而来,五十步开外,飞舞旋转的雪花中,一道道刺眼的灰黄色无声地集结着。

已经不是二十多匹狼了,而是更多。父亲不知道除了在野驴河畔堵截他的二十多匹狼,还有二十多匹狼一直跟踪着他。这会儿五十匹狼汇合到了一起,就要对他和小母獒卓嘎张开利牙狰狞的大嘴了。父亲绝望地说:“小卓嘎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到了有高岸的地方,你是不想让我们四面受敌对不对?但是没有用,这么多的狼,我们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肯定是保护不了自己的。”说着他紧紧抱住了小卓嘎,好像只要抱紧了,可爱的小母獒就不会被狼吃掉了。

狼群快速而无声地靠近着,三十步开外,二十步开外,转眼之间,离他们最近的黑耳朵头狼和另外三匹大狼已经只有五步之遥了。小母獒卓嘎挣扎着,它想挣脱父亲的搂抱,完全按照一只藏獒的天赋本能,应对这个眼看人和藏獒都要遭受灭顶之灾的局面。但是父亲不松手,在父亲的意识里,只要他不死,就不能让小母獒卓嘎死。小卓嘎急了,细嗓门狂叫着,一口咬在了父亲的手背上。父亲“哎哟”一声,禁不住松开了手。

小卓嘎跳出了父亲的怀抱,扑扬着地上的积雪,做出俯冲的样子,朝着狼群无畏地吠鸣了几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就把头伸进高岸下的积雪使劲拱起来,拱着拱着又把整个身子埋了进去,然后就不见了。如同消失了一样,连翘起的小尾巴也看不到了。父亲心说它这是干什么呢?是害怕了吧?到底是小女孩,它终于还是害怕了,害怕得把自己埋起来了。

父亲朝着高岸挪了挪,用身子挡住了小卓嘎消失的地方,瞪着狼群死僵僵地立着。他已经不再哆嗦了,冷也好,饿也罢,都已经不重要,他现在惟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恐惧。而恐惧的表现就是僵硬,僵硬得他什么表示也没有,连舔舔脖子上的经幡,祈求猛厉大神、非天燃敌、妙高女尊保佑的举动也没有了。

但是在黑耳朵头狼和团团围着他的狼群看来,父亲的毫无表示是不对劲的,他不哭不喊不抖不跑就意味着镇静。而他凭什么会如此镇静呢?是不是那个一直存在着的深深的诡计直到这个时候才会显露杀机?更重要的是,那只小母獒不见了,从来就是见狼就扑的藏獒居然躲到积雪里头去了,这是为什么?如果不能用诡计来解释,就不好再解释了。

就在重重疑虑之中,狼群犹豫着,离父亲最近的黑耳朵头狼和另外三匹大狼在一扑就可以让对方毙命的时候,突然又把撕咬的冲动交给了随时都会到来的耐心。狼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动物,耐心帮助它们战胜了不少本来不可战胜的对手,也帮助它们躲过了许多本来不可避免的灾难,现在耐心又来帮助它们了。它们强压着饥饿等待着,观察着。父亲也就一直恐惧着,僵硬着。

狼群等待的结果是,诡计终于显露了。而对父亲来说,这又是藏獒带给他的一个奇迹、一个命运的转折点。

父亲万分惊讶地看到,消失了的小母獒卓嘎会突然从掩埋了它的积雪中蹿出来,无所畏惧地吠鸣了几声后,一口咬住了父亲的裤脚,使劲朝后拽着。这是跟它走的意思,父亲僵硬地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黑耳朵头狼和另外三匹大狼跟了过来,始终保持在一扑就能咬住父亲喉咙的那个距离上。垂涎着一人一獒两堆活肉的整个狼群随之动荡了一下,就像静止不动的一片黑树林在大雪的推动下猛地移动起来。

接着就是静止。狼群静止着,它们盯死的活肉我的父亲静止着,连小母獒卓嘎也哑然静止了。静止的末端是一声哗变,覆满高岸的积雪突然崩溃了,哗啦啦啦。雪崩的同时,出现了一个棕褐色的庞然大物,嗷嗷地吼叫着,又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也是嗷嗷地吼叫着。

小母獒卓嘎悄悄的,悄悄的,父亲学着它的样子也是悄悄的,悄悄的。而狼群却抑制不住地骚动起来,它们用各种姿影互相传递着消息:诡计啊,果然是诡计,不可战胜的对手、死亡的象征原来隐藏在这里。

雪大了,不知不觉又大了,大得天上除了雪花再没有别的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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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着,乱纷纷的雪花从天上下来,又从地下上去,情绪是那么欢快、饱满,这是草原的冬天最伟大的饱满和最自由的欢快。就在永恒的大雪饱满欢快的时候,血雨腥风出现了。

上阿妈狼群的所有狼都没有想到,打斗会是这样开始的:从北端开打,从头狼开打,从防止逃跑开打。这对一门心思准备向北逃跑的上阿妈狼群来说,无疑遭遇了当头棒喝,用人类的战术形容就是上兵伐谋。上阿妈头狼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看到领地狗群在一只金黄色狮头公獒的带领下奔扑而来,立刻意识到獒王来了。

上阿妈头狼觉得这獒王伟岸,挺拔,高贵,典雅,就像一座傲视万物的雪山,有一种来自天上的宏大气势。但让它感到恐怖的还不是外形上的不凡,而是那看不见的智慧的火花:这獒王不仅识破了上阿妈狼群和多猕狼群准备分道扬镳、各奔南北的意图,而且采取了惟一能够同时打击两股狼群的办法,那就是来到上阿妈狼阵的北缘,断然堵住它们的逃跑之路。一眨眼工夫,它的老辣而周全的布置就成了必须立刻改变的愚蠢之举。来得及吗?恐怕来不及了。但上阿妈头狼毕竟是一匹历经沧桑而又老辣成性的头狼,即便来不及改变战术,它也要尽最大可能挽救它自己,挽救它的狼群。

上阿妈头狼短促急切地嗥叫着,狼阵北缘的一角,密集到两米一匹的狼突然靠得更近了,身贴身,肩靠肩,张大嘴巴,飞出牙刀,从嗓子眼里呼呼地嘶叫着,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头狼。头狼立在它们身后,瞪视着横冲过来的冈日森格,差不多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一副立刻就要跳起来迎接撕咬同时也要撕咬对方的架势。

冈日森格本来打算凌空跃过最前面的一排狼,把牙刀的第一次切割留在头狼的脖子上,跑近了才意识到,也许是不可能的。这匹头狼看上去体大身健,非同小可,且满眼都是诡诈或者说是娴熟的经验。便迅速改变主意,低下头颅,蹭着地面猛烈地撞了过去。没有哪匹狼能经得起獒王的撞击,倒地了,一倒就是两匹。一匹是用头撞倒的,一匹是用爪子扑倒的。接着哧的一下,又是哧的一下,两匹狼的脖子几乎同时开裂了。死去吧你们。冈日森格吼了一声,这才一跃而起,直扑上阿妈头狼。

上阿妈头狼噌地跳了起来,凶恶的神情和尖利的牙齿都好像是扑上前去撕咬对方的样子,柔韧的狼腰却明智而弹性地弯过去,忽地一下掉转了身子。等冈日森格的牙刀飞刺而来时,它的喉咙已经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獒王攻击的锋芒。这时一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疯跑过来挡住了獒王扑跳的线路。上阿妈头狼蹭着母狼的身子跳起来,一头扎进了前面密集的狼群,只让冈日森格锋利的牙刀飞在了它的大腿上。

嗨,我怎么咬在了狼的大腿上?!冈日森格愤怒地想着,跃过那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眼光钢针一样盯着头狼,再次扑了过去。

头狼混迹在狼群里东蹿西蹿,把自己的部众看作了挡箭牌。冈日森格紧追不舍,忽而腾空,忽而落地,每一次落地都会让一匹做了头狼挡箭牌的狼受伤或者毙命。几次扑跳之后,眼看就要咬住对方的喉咙了,突然又收回牙刀停了下来,“钢钢钢”地叫着。好棒一匹狼,不愧是头狼,居然躲过了獒王六次扑咬。这么棒的一匹头狼是不能死的,它死了谁来和多猕头狼对抗?生生死死的草原法则告诉獒王,制约狼群的,除了藏獒和藏狗,还有狼群本身,有时候狼群对狼群的制约往往比藏獒和藏狗更有效。尤其是头狼之间的争斗,从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在狼的世界里,它是超越了一切仇恨的最高仇恨。

獒王吼叫着放跑了上阿妈头狼,眼睛里刀子一样的寒光左右一闪,跳起来哗哗哗地开始扫荡别的狼。它的身边,一左一右,是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两个训练有素的獒界杀手,把扑打撕咬的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个动作都利落而精确,如同精心设计的一道杀戮流程线,倒在地上的壮狼大狼身上,不是脖子上血流如注,就是肚子上洞口烂开。

拥挤在狼阵北缘的狼大约有七十多匹,而跟着獒王冈日森格抢先扑向狼群的藏獒,至少有三十多只,七十多匹狼哪里是三十多只藏獒的对手,很快就是狼尸遍地了。天上飞的、地下铺的,都是雪一样零碎、雪一样厚重的狼血。藏獒也有受伤的,獒血一落地,就和狼血不分彼此。只是,对狼来说,流血是亡命奔跑的理由,对藏獒来说,流血是更加生猛的借口。准备北窜的上阿妈狼群这个时候不得不在头狼的带领下朝南跑去,没跑多远就碰到了多猕狼群的狼阵。

按照狼的世界永远不变的古老习惯,狼阵是决不允许冲撞的,不管是作为异类的藏獒藏狗,还是作为同类的外群之狼,谁闯进狼阵就咬谁。溃散中的上阿妈狼群本来是想绕过多猕狼阵的,但领地狗群尤其那些藏獒追得太急,扑得太猛,它们慌不择路。就像来到了河岸边,扑通扑通跳进了深不可测的水里,接着就是浪起波涌,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打起来了。

好啊,好啊,打起来就好啊。獒王冈日森格希望的就是狼跟狼打起来,只是没想到它们的内讧会来得这么快。追撵中的獒王停下了,沉沉地叫了几声,让紧随其后的领地狗群也都停了下来。领地狗们看着狼跟狼的混战,叫着,喊着,多少有点惊诧地互相询问着:照这样打下去,还要我们藏獒干什么?

同样惊诧的还有上阿妈头狼,以它的经验,它知道宁肯让追上来的藏獒咬死,也不能闯入多猕狼阵。狼阵都是利牙的汪洋,它们会从四面八方刺向你,刺得你遍体鳞伤,然后让你死掉。而藏獒咬你,只要是面对面的,往往会一口咬死,让你少受许多痛苦。上阿妈头狼嗥叫起来,告诉闯入多猕狼阵的部众赶快出来,没有闯入多猕狼阵的部众跟着自己迅速绕过这里。它边叫边跑,不断回头看着,发现自己的妻子——那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就在自己身后,没有闯入多猕狼阵的狼正在快速跟来,而那些不小心闯入多猕狼阵的狼却已经无法出来,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上阿妈头狼心里恨恨的:好啊,多猕狼群,居然咬死了我的狼,咱们走着瞧。它越想越恨,越恨就越希望绕开这里,因为只有绕开这里,才会把多猕狼群暴露在藏獒面前,也才能保证自己的狼群安全南逃。上阿妈头狼越跑越快,尽管它的大腿已经被獒王冈日森格的牙刀戳了一下,但并不影响它在自己的狼群危难存亡之际,履行一个头狼的职责。

绕过去了,马上就要绕过去了,绕过去就是胜利。当上阿妈狼群和领地狗群之间横亘着一个多猕狼群时,往南就不再是逃跑,而是行进了。

上阿妈狼群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多猕头狼的注意,它依然处在狼阵中间方圆二十步的空地上,不停息地嗥叫着,一边指挥自己的狼群坚守阵地,咬死一切闯入狼阵的野兽,一边警告上阿妈狼群不要绕过多猕狼阵向南逃跑。规则在领地狗群到来之前就已经确定了,多猕狼群向南报复人类,上阿妈狼群朝北雪恨畜群,你们怎么不遵守了呢?

多猕头狼完全明白,如果上阿妈狼群跟它们一起向南逃跑,那就意味着两股狼群要互相竞争着把危险留给对方,把安全留给自己。这样的竞争肯定是要打起来的,而且会一打到底。两股外来的狼群一旦摆脱前来堵截的领地狗群,就会把占领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当作首要目标。这时候惟一要做的,就是彻底战胜并最后吃掉同类而不是报复人类了。多猕头狼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局面,一再地警告着,很快就发现它的警告毫无作用,上阿妈头狼不仅不听它的,反而带着自己的狼群跑得更快了。

绕过去了,马上就要绕过去了,绕过去就是它们的胜利。多猕头狼仰头观望着,呼呼地吹了几口粗气,把飘摇的雪花吹得活蹦乱跳。它再次嗥叫起来,声音颤颤悠悠的,已不是鼓吹坚守,而是撺掇逃跑了。

哗的一声响,就像浪潮奔涌,是朝着一个方向的奔涌,多猕狼群整齐划一地丢下了闯入狼阵没被咬死的上阿妈狼,丢下了狼阵中所有的狼都必须至死坚守的岗位,撤退了,逃跑了,去和上阿妈狼群比赛亡命的速度了。都是朝南,在两条平行线上,都是朝向昂拉雪山的生命的野性展示。迷迷茫茫的平行线无尽地延伸着,上阿妈狼群想跑到多猕狼群前面去,多猕狼群想跑到上阿妈狼群前面去。跑啊,跑啊,不光是狼群的疯狂,而是整个草原的疯狂,是冬日大雪上天入地的疯狂。疯狂的逃跑后面,是藏獒以及所有领地狗更加疯狂的追撵。

追上了,眼看就要追上了。獒王冈日森格把追兵分成了三路,一路由大灰獒江秋帮穷率领,追撵上阿妈狼群;一路由大力王徒钦甲保率领,追撵多猕狼群;另一路由獒王自己率领,处在两条平行线的中间,作为两路追兵的接应。最先被追上的是上阿妈狼群,毕竟它的头狼是受了伤的,整个狼群也在和藏獒和多猕狼群的厮打中消耗了体力。

领地狗群的扑咬开始了,谁跑得慢谁倒霉。眼睛伤了,喉咙穿了,被咬出血窟窿后跑不动的狼就要死了。大灰獒江秋帮穷一连扑倒了三匹殿后的狼,又大吼一声,吓得一匹母狼和一匹幼狼栽倒在地,浑身颤抖着再也站不起来了。江秋帮穷让开了母狼和幼狼,所有的领地狗都让开了母狼和幼狼,它们是兽中的君子草原的王者,不屑于也不习惯以雄性的骠勇悍烈面对年轻的母狼和孱弱的孺子。

但是外来的母狼不了解西结古草原的王者之风,望着一个比一个凶悍的领地狗从自己身边踏踏而过,脑子轰然一响,肚子一阵剧痛,哀号了一声,便口吐鲜血闭上了眼睛。母狼死了,惊吓让它的苦胆砉然迸裂,只留下幼狼依偎在母亲的尸体上兀自发抖。

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跑到幼狼身边,好奇而愤怒地吠叫着,一口咬住了幼狼的脖子,它是多么想咬死这匹幼狼,多么想使自己跟它的父辈们那样,勇敢而激动地让舌头沾满狼血。但是它很快松口了,只咬下几根狼毛粘连在自己嫩生生的虎牙上。毕竟规则比欲望更强大。欲望是来自心理和生理的,是实现的需要。规则是来自遗传和骨血的,是祖先的支配。祖先的遗传规则正在告诉它:你要是咬死小的,等你长大了,你就再也无狼可咬了,而无狼可咬的藏獒也一定是衰落迟暮的藏獒。小公獒用吠叫发泄着对狼天然生成的愤怒,渐渐后退着,突然转身,追逐别的狼去了。

就在部众纷纷倒下的时候,上阿妈头狼采取了一个引敌向邻的办法,它带着自己的狼群迅速向多猕狼群靠拢,好像这样就能把追兵全部甩给多猕狼群。冈日森格心想如此也好,三路追兵就可以合为一路了。獒王吼起来,吼了三声,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就率领自己的队伍,迅速横斜过来,跑在了獒王的两翼和身后。

冈日森格步态稳健地奔跑着,潇潇洒洒就像鹰的飞翔,没费多少工夫就追上了上阿妈头狼和它身边的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只差一步就可以咬住头狼的喉咙了,但就是这一步的距离似乎永远不能缩短,固定着,追了那么长时间仍然固定着。不是獒王追不上,而是它还在思考那个问题:好棒的一匹头狼,它要是被我咬死了谁来和多猕头狼对抗?可它毕竟是一匹危害极大的壮狼,不咬死它对西结古草原对牧民的牛羊乃至对领地狗都会是巨大的威胁。

獒王冈日森格突然不再犹豫了。距离陡然缩小,不是一步,而是一寸。一寸的距离就要消失,上阿妈头狼毙命的时刻已经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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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母獒卓嘎早就知道这里有个藏马熊冬眠的洞穴。洞穴被干草和积雪覆盖着。它曾经不止一次地钻进去,趴卧在沉睡不起的藏马熊身边,感受它们的体温散发出的暖融融的气息。它觉得这是好玩的,是一种值得褒奖的勇敢冒险的行为。凭着它对藏马熊气味的神经质的反应,它知道身边这两个睡死过去的大家伙是极其凶悍的。而在它和所有藏獒的性格里,挑战凶悍便是最基本的特征。

但是小母獒卓嘎也知道,自己还太小太小,小得只能挑战睡着的凶悍,而不能挑战醒着的凶悍。所以当它在阿爸冈日森格和阿妈大黑獒那日以及所有的领地狗都离去的时候,当它遇到父亲,又遇到狼群,必须按照一只藏獒的职守保护父亲,撵走狼群的时候,它是那么自然地依靠着父母遗传的聪明,想到了自己的无能,也想到了一个解救父亲的好办法。

它带着父亲来到了河边的高岸前,又钻进一公一母两只藏马熊一起冬眠的洞穴,用吃奶的力气咬它们的肉,撕它们的皮。看到它们惊醒后怒然而起,便赶紧跑出来,机敏地把父亲拽离了洞口。

两只藏马熊一前一后冲出了洞穴,它们生气啊,恼怒啊:谁搅扰了我们的睡眠,要知道我们在冬天是不醒来的。它们看见了狼群,也看见了父亲和小母獒卓嘎。小母獒卓嘎悄悄静静的,也启示父亲悄悄静静的,因为它天然就知道悄然不动的结果一定是藏马熊对他们的忽略。而狼群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它们毫无理智地骚动着,为了想象中父亲与小母獒的诡计而激愤而沮丧得放声大叫。

一公一母两只高大的藏马熊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息,以为咬醒它们的肯定就是这伙骚动不宁的家伙,便扬起四肢冲撞而去。黑耳朵头狼首先后退了,接着所有的狼都四散而去。等它们摆脱两只藏马熊的追撵,重新聚拢到一起,寻找猎逐了大半天的父亲和小母獒卓嘎时,发现他们早已离开被狼群追逐的危险之地,走到碉房山上去了。

父亲在小母獒卓嘎的带领下,准确地踩踏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朝着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走去。

野驴河边,五十匹狼透过弥扬的雪花绝望地看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发出了一阵阵尖亮悠长的嗥叫。它们依然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嘶叫里充满了凄哀动人的苦难之悲、命运之舛。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会就此罢休,它们在悲哀中承认着失败,而承认失败的目的,却是为了下一次的不失败。

父亲不走了,站在半山坡的飞雪中听了一会儿狼叫,然后坐下来抱起了小母獒卓嘎,动情地说:“是你救了我的命小卓嘎,这辈子我是忘不掉你了,我会报答你的,我也希望救你一次命。”父亲的眼睛泪汪汪的,他一想到小卓嘎出生不到三个月就能救人的命,胸腔就有些热,鼻子就有些酸。他从头到尾抚摩着小母獒卓嘎,突然长叹一声说:“可惜你太小了,你要是一只大藏獒,就能把你阿爸冈日森格和你阿妈大黑獒那日找回来了,我现在需要它们,寄宿学校的十二个孩子需要它们。你看这阵势,雪灾恐怕一时半会过不去,狼只会越来越多,多吉来吧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

小母獒卓嘎仰脸望着父亲的嘴,认真地听着,它当然听不懂父亲的全部意思,但是有几个词汇它是熟悉的:阿爸冈日森格、阿妈大黑獒那日以及多吉来吧。它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就明白了:父亲在想念它的阿爸和阿妈以及多吉来吧,自己应该去寻找它们,先找到阿爸和阿妈,再找到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不就是寄宿学校那个冷漠傲慢不理人的大个头藏獒吗?

一个月以前小母獒卓嘎跟着阿爸阿妈去过一次寄宿学校,它们是去看望父亲的,是定期看望,差不多一个月一次。以学校为家的多吉来吧虽然不叫不咬,但那冷若冰霜的眼神,那假装没看见的傲慢,让它感到十分不舒服。它甚至有点奇怪,和蔼可亲、十分面善的父亲怎么会和一只相貌凶狠、目空一切的藏獒生活在一起?多吉来吧——当父亲叫唤着那个傲慢的家伙,希望它过来理理客人时,小卓嘎记住了这个名字。多吉来吧不听父亲的,梗着脖子坚决不过来,父亲就把小母獒卓嘎抱到了它跟前说:“你们热乎热乎吧,或许将来有一天,你多吉来吧也会有孩子的。”多吉来吧无奈地张开嘴,重重地舔了它一舌头,把它舔得翻滚在地上。站在一边的大黑獒那日看见了,心疼地吼了一声:“你想干什么?”还好,多吉来吧没有舔疼它,它感到多吉来吧的舌头有力而温暖,带着一股傲慢的骄气、一股野蛮的爱怜。

父亲放开了小母獒卓嘎,跟着它继续往上走。心里着急地说,到了,到了,西结古寺马上就要到了。他发现,狼已经不叫了,原野轰隆隆的,风声和雪声恣情地响动着,仿佛是为了掩护狼群的逸去。狼群去了哪里?不会是去了寄宿学校吧?那儿本来就有狼,加上这一群,多吉来吧可怎么办哪?寄宿学校已经死了两个孩子,千万不能再死人了。牧民们说,吉利的汉扎西已经不吉利了,不念经的寄宿学校应该念经了,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已经开始惩罚学校了。谁说我不吉利了?我要是不吉利多吉来吧会跟着我?獒王冈日森格会常来看我?谁说寄宿学校没有念经?学校里是学生跟着我学文化,我跟着学生学念经。谁说山神开始惩罚学校了?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惩罚?惩罚?丹增活佛保佑,整个西结古寺保佑,千万不要再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惩罚。

父亲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他所担忧的,也正是跟踪围堵他的狼群急切想做到的。狼群迅速回去了,回到寄宿学校去了,在吃掉父亲的希望破灭之后,它们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了十二个孩子身上。它们并不担心多吉来吧的保护,多吉来吧再强横也只是孤零零的一个,狼群要是一哄而上,那就是山崩地坼,谁也无法阻挡。它们担心的倒是别的狼群已经成了这次围猎的胜利者,十二个孩子已经被命主敌鬼的狼群或者断尾头狼的狼群吃掉,连渗透着人血的积雪都被舔食得一干二净。

狼群跑啊,疯狂地跑啊,带着饥荒时刻吃肉喝血的欲望,沿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跳来跳去地跑啊。

黑耳朵头狼一直跑在最前面,它身材修长,四肢强壮,步幅大得不像是狼跑,而像是虎跳,即使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依然保持着狼界之中卓越不凡的领袖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