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上前接过话筒,听到电话里依然有那种温和的声音,一字一句,客客气气,清清楚楚地说:“喂!麻烦你,我是粟裕,找朱大姐接个电话。”
多年后,朱仲丽还因此感叹,一个首席大将这样谦虚客气,多么可贵。
1978年新年时,粟裕到广西南宁疗养。省委负责人为表敬意,准备给他安排专场电影,他婉言谢绝了。
随后,粟裕自己来到剧院,买了票后,坐在第四排,和许多老百姓一起,津津有味地观看了歌剧《刘三姐》。
距南宁不远的友谊关,位于中越边境,是中国九大名关之一,关楼犹如巨蟒分连两山之麓,气势磅礴。其他名胜古迹也众多,有人便提议粟裕去看看。
粟裕严肃地说,我到这里疗养,是向中央和军委请了假的,只报告到南宁,没有讲要去友谊关。不经请示批准,不能擅自行动。
他还考虑到了当时紧张的中越关系,说:“我作为高级军事指挥员,如果擅自去友谊关活动,敌人很有可能借此造谣惑众,制造外事纠纷。”
粟裕没有半点官威,他的身边工作人员当然感受最多。
一次过春节时,粟裕“与民同乐”,请身边的人一起吃饭。秘书朱楹是山西人,豪爽善饮,但高兴之下,没有把握好度,喝得酩酊大醉。
粟裕非但不恼,反而派自己的专车送朱楹回家,并两次当面向他的家人郑重道歉,说不该让朱楹喝多了。
一次粟裕带身边的人去洗澡,保健医生因为洗衣服,忘记了时间,一直没出来。
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都说,他肯定已经走了,不必等了。
粟裕却说肯定还没走,要等他一同回去。一行人便散坐四周,耐心地等待。
医生终于出来后,粟裕毫无愠意,幽默地说,多亏没走,不然就把我们的医生弄丢了。
粟裕十九岁离开会同后,再也没有踏上过这片土地。
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就是说,一个人富贵发达了,如果不回老家显摆一番,就好像穿了华丽的新衣服晚上走路,无人知晓,没人欣赏,新衣服也就白穿了。
粟裕当然没有这份“沐猴而冠”的心思,但父母之邦,祖宗陵寝之地,时常牵痛他游子的心。
1928年,他从井冈山给老家寄过一封信,告诉父母说,自己一切都好,有“贵人(共产党)”指路,在外面闯天下,叫他们不要挂念,请父母多多保重!
随后十年,他再没同老家联系过。
儿行千里母担忧。就在收到粟裕的信不久,受到牵连的父亲忧病交加辞世。母亲则节衣缩食,整天敬神抽签、算命占卦,祈求儿子平安。
1935年12月,红六军团长征途经会同。军团长萧克与粟裕是井冈山的老搭档,曾分任红四军二支队支队长和政委,知道这里是粟裕的老家,便派人在坪村一带寻找他的家人。
碰巧找到一个在粟家做过工的人,红军问他:“知道有个粟裕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红军以礼相待,请他带个口信,告诉粟裕母亲和家人:“粟裕在外面很好,不要挂念。”
带信的人连忙赶到粟家,报了这个天大的喜信。粟母一听,喜极而泣,客气地招待了他一顿酒饭。
抗战爆发后,粟裕才与家人重新联系上。但几次书信往来不久,就因“皖南事变”后的国共关系紧张,再度中断联系近十年。
1949年6月,粟裕攻克上海。在这里念书的侄子找到了他,告诉了家人的情况。他说,奶奶还健在,她老人家日夜想念您,真是望眼欲穿。
粟裕一听,热泪盈眶,难过地说,是儿子对不住妈妈了!
不久,西征途经会同的刘伯承部,也派人看望了粟裕的母亲,带来了粟母思儿心切,想到南京看望他的消息。
尽管粟裕很快将母亲接到了身边,朝夕奉养,得到了些许宽慰,但老家的山山水水一直萦绕在他心间,浓厚的乡思与日俱增。
1951年的一天,粟裕偶然与部下闲聊,兴致盎然地谈起了少年时的许多往事。他忽然有了回去看看的念头,会同已经解放多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他更加兴奋起来,对部下说,我很想回家乡看一看,你看行不行?
一个堂堂的军委副总参谋长回趟老家,怎么不行?部下当然说可以。
粟裕似乎受到了鼓励,小孩一般开心地笑了。
部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首长真要回去的话,得有一个加强连兵力的保护,才能通过雪峰山。
他说的也是实情。
雪峰山号称“天险”,海拔两千米,是中原通往西南的屏障。粟裕回乡,不管走水路还是旱路,这里都是必经之地,而且得走近三十公里古木参天的山路。
这时全国大陆虽然基本平定,但湘西百年匪患根深蒂固,土匪尚未完全肃清。尤其是山高林密的雪峰山,土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十分猖獗。
粟裕如果回乡,没有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护驾”,就只能望山兴叹。不过,他作为总参谋部副总参谋长,让湖南省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也是过去新四军时期的战友黄克诚就近调出一个加强连护送,自然也不算难事。
但粟裕一听要兴师动众,马上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1959年2月后,粟裕因病到南方休养。途经长沙时,随行的秘书鞠开提醒他,是否回家看一看?
这是粟裕蒙冤的第二年,心情很沉重。他说,回去干什么?不回去了!
话虽如此说,但“近乡情更切”,到了长沙,家乡遥遥在望,从来没有隔得这么近,他当然想回去看看。
碰巧长沙召开一个全省会议,会同县委书记、副县长等人也参加了。粟裕听说“父母官”都在,很是高兴,马上叫秘书联系,安排大家见个面。
“父母官”们都是二十来岁“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听说粟裕召见,也是意外的惊喜,迫不及待地等候着。
在会客室落座后,粟裕顾不上寒暄,首先就急切地问,我老家背后几棵大树还在不在?
粟裕的老家,屋后树林阴翳,古枫、古樟高大挺拔,枝繁叶茂,是少年粟裕的“天堂”。他担心的是,刚刚过去的“大炼钢铁”风,几棵百年古树恐怕在劫难逃。
“父母官”们一听,知道他的心思,连忙说,都还在。
粟裕颇感意外,高兴地说,那就好。随后,粟裕又如数家珍地问到了会同的东门桥、桥上的凉亭、桥头边的大石碑岩。
“父母官”们说,家乡修建了洪靖公路,从东门桥上通过,桥面早已加宽,凉亭已不在了,但大石碑岩还在。
粟裕点点头,说,靖州有个飞山寨,会同有个石碑岩。这个石碑岩,是会同的文物,可要很好的保护!
谈话结束时,大家意犹未尽,恋恋不舍,诚恳地邀请粟裕回家乡看看。粟裕想了想,还是惆怅地婉拒了。
此后,粟裕一直处于逆境,又碰上十年窝心的“文革”,也就很少提及回乡的事了。
1980年,一个会同人到北京走亲戚,带了几斤山上的冬笋,给几个老乡分了几个,粟裕家也意外得到了一份。
粟裕大喜,当天就做了一道菜,吃得津津有味,连说好吃。尝到久违的老家“山珍”,他的思乡之情又涌上心头。
不久,粟裕因脑溢血住进医院,生命垂危。躺在病床上,他思前想后,觉得少小离家几十年,没能回过一次,不免有些遗憾。
因此,他向医院提出马上出院,打算回乡一趟。
医院慎重研究病情后,认为粟裕不适合远行,但他是“大官”,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便将他的想法与身体状况报告给了中共中央。
总书记胡耀邦得知粟裕的心事后,觉得应该满足这位名将的愿望,但安排他本人亲自回乡是不可能了。
踌躇再三,胡耀邦最后想了个办法,让粟裕的老部下张震等人代替他回去一趟。
1982年1月,张震等人深受重托,风尘仆仆赶到会同。他们仔细察看了粟裕的老宅,然后里里外外拍了许多照片,连左邻右舍的乡邻们也尽可能地拍到了,准备带往北京给粟裕看。
乡邻们听说粟裕特别想老家后,忙给他四处找土特产。冬笋、泡炸(油炸糯米)、蜜饯等都有,但可惜没有正宗的腊肉。尽管年关已近,农家的腊肉却还未熏好。
乡邻们不甘心,四处寻找有腊肉的人家,一直找到离老宅很远的攀龙桥,在一户农家才买到了几斤。
几天后,张震一行人圆满完成了这次特殊任务,回到了北京。他们到粟裕跟前,仔细给他讲述在会同的见闻。
粟裕聚精会神地看着照片,露出深情的微笑。他一面又仔细品尝着土特产,仿佛回到了梦萦魂牵的家乡!
此后,粟裕的身体每况愈下。1984年2月,他与世长辞。离家六十年的他,故乡行成了永恒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