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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埃米尔甚至在萨宁邀请他“请坐”之后,仍然面朝窗户站着,而他未来的亲戚刚一走出房门,立刻向左转了一圈,孩子气地扮了一个鬼脸,红着脸问萨宁,他能否在他这里多待一会儿。“今天我感觉好多了,”他又说,“但医生还是不让我干活。”

“您留下吧!您一点也不妨碍我。”萨宁立即高声说道,他和任何一个典型的俄罗斯人一样,总是高兴利用每一次碰到的机会,只要让自己不陷入必须要做点什么事情的境地就好。

埃米尔向他道了谢——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完全适应了如何与他相处,包括熟悉他的房间;翻看他的每一件物品,几乎对每件东西都想问个究竟:他在哪里买的,价格多少?帮他刮脸时,埃米尔捎带指出,他不留胡须太可惜了;最后他还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萨宁很多细节情况,包括他的母亲、姐姐、庞塔列奥内,甚至包括狮子狗塔尔塔利亚,关于日常生活的所有琐事。埃米尔一点儿胆怯都没有了;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对萨宁超乎寻常的喜欢——完全不是因为这个人头一天救过他的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真的如此讨人喜欢!他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立即告诉给了萨宁。他带着特别的兴致强调说,妈妈就想把他培养成为一名商人——而他知道并确信,他生来就是一名艺术家、音乐家、歌唱家;他说演戏才是他真正的志向;还说甚至庞塔列奥内都鼓励他,可是克柳别尔先生支持妈妈的想法,而妈妈受他影响又很大,要把自己培养成一名生意人的想法就是他想出来的,按照他的理解,世界上没有比商人的称号更好的了!兜售呢料和丝绒,坑蒙拐骗,从顾客那里赚取“Narren-oder Russen-Preise”(傻瓜般的,或称之为俄罗斯价格)[40]——这就是他的理想!

“好啦!现在该到我们家去了!”他等到萨宁梳洗打扮完毕并写好了发往柏林的信之后,高声说道。

“现在还早。”萨宁说。

“没关系,”埃米尔亲热地跟他说,“咱们走吧!咱们先顺道去一下邮局,从那里再去我们家。杰玛一定会非常高兴您的光临!您可以在我们家吃早餐……而关于我、关于我的职业前程,您还可以跟妈妈说点什么的……”

“好吧,那咱们走吧。”萨宁说,于是他们出发了。

10

杰玛确实非常高兴他能来,并且莱诺拉太太也友好地欢迎了他:可见头一天他给两位留下的印象很好。埃米尔跑去张罗早餐,事先就趴在他耳朵边上说:“请您别忘了说!”

“不会忘的。”萨宁说。莱诺拉太太有点儿不舒服:她患偏头痛——半躺在圈椅里竭力保持不动。杰玛穿一件宽大的米黄色短衫,一条黑色腰带收紧它;她也略显疲倦,脸色微微发白;淡淡的黑眼圈让她那双眼睛显得发暗,但是光泽不减,而苍白的脸色赋予了她的面庞一种神秘、可爱、古典端庄的美。而那一天最让萨宁倾倒的是她那双手的精致之美;当她用手捋着并拢住自己乌黑发亮的卷发时——他的目光无法从她好像拉斐尔画的弗娜里娜那样灵巧、修长而又错落分开的手指上挪开。

外面天气很热;早餐过后,萨宁本想离开,但他被告知,这样的天气最好待在原地不动,于是他表示同意,留了下来。他和两位女主人坐着的里间很凉爽;窗户外是种满金合欢的小花园。密密匝匝的树枝上满是金色的花朵,众多的蜜蜂、胡蜂、熊蜂和谐地、贪婪地嗡嗡鸣叫;这一刻不停的鸣叫声透过半遮半掩的护窗板和垂下的窗帘传到房间里:说明外面空气中充斥着炎热——这正好让关着窗户的舒适居所里的凉爽显得更怡人了。

跟昨天一样,萨宁也谈了许多,但没有再谈俄罗斯和有关俄罗斯生活的内容。为了迎合自己那位吃完早餐就被打发到克柳别尔先生那里做实习会计的年轻朋友,他把话题引到了如何比较艺术和商业两者的利弊上来。他并不奇怪莱诺拉太太更赞同商业,他已预料到了;可是杰玛竟然也赞同她的意见。

“倘若你是一位艺术家,尤其是歌唱家,”她强调说,一边用手从上往下用力一挥,“那就必须要是第一流的!第二流根本没用;可谁知道,你能不能成得了第一流呢?”

庞塔列奥内也加入了谈话(作为一名服务多年的仆人和老者,甚至主人在场时他都被允许上桌;反正意大利人在礼仪方面一般都不拘小节)——庞塔列奥内当然像一座山一样坚定地支持艺术。但说老实话,他的论据实在是太软绵无力了:他一味在讲什么首先要拥有d'un certo estro d'inspirazione(某种灵感的爆发)!莱诺拉太太跟他说,他当然拥有这种“灵感”,可是呢……

“我得罪了人。”庞塔列奥内忧郁地说。

“你上哪里知道(意大利人,众所周知,很容易就‘以你互称’),一旦在埃米尔身上有‘灵感’出现,他就不会得罪人呢?”

“那要是这样的话,还是让他成为一名生意人吧,”庞塔列奥内不无沮丧地说,“乔万尼·巴提斯塔绝不会这样做的,尽管他自己当了个糖果商!”

“乔万尼·巴提斯塔,我的丈夫,是个理智的人——虽然年轻时也曾迷恋……”

但老头已经不想再听了——就走开了,临走责怪地说了一句:“唉!乔万尼·巴提斯塔!……”

杰玛大声说,假如埃米尔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国者,愿意为了意大利的解放贡献出自己全部的力量,那么,为了这一崇高而神圣的事业,当然可以把衣食无忧的前途牺牲掉——但不是为了演戏!此时莱诺拉太太激动起来,开始央求自己的女儿至少不要把自己的弟弟引入歧途,满足于她自己已是这么一位无可救药的共和主义者就行了!说完这些话,莱诺拉太太哼哼起来,喊着头疼,说她的头都要“裂开了”(出于对客人的尊敬,莱诺拉太太跟女儿用法语交谈)。杰玛立刻开始伺候她,先是洒了一点儿花露水,轻轻地往她额头上吹气,轻轻地吻她的脸颊,帮她把头枕到枕头上,不许她再说话——并且又吻她。然后,朝着萨宁,她用半开玩笑、半动感情的声调说,她有一位多么出色的妈妈,她妈妈曾经多么漂亮啊!“我说什么呀:曾经!她现在就很迷人。您看呀,您看呀;她那双眼睛!”

杰玛一眨眼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用它盖住了母亲的脸,再慢慢地把手绢边从上往下移动,让莱诺拉太太的额头、眉毛和眼睛一点一点依次露出来;等了一会儿,就请妈妈睁开眼睛。当妈妈照着她说的做,杰玛惊叹得喊了出来(莱诺拉太太的眼睛真的非常漂亮)——然后将手绢从自己母亲的脸部略欠端正的下半部分迅速滑过,再次扑过去亲吻母亲。莱诺拉太太笑了,轻轻地躲闪,佯装用力推开自己的女儿。女儿也顺势假装跟母亲缠斗,跟母亲亲昵——但不是小猫般的,也不是法式的,而是意大利风情式的,也就是其中总能感觉到一种力度的亲昵。

最后,莱诺拉太太说她累了……这时,杰玛就建议她睡一小会儿,就在原地,在圈椅里,“而我跟俄国先生呢——avec le monsieur russe——我们会非常安静,安静得……像两只小老鼠——Comme des petites souris。”莱诺拉太太冲她笑了笑算是回答,合上两眼,深呼吸了几下,就打起了盹。杰玛立即坐到她身边的长椅上,就再也没挪动过了,只是偶尔将一根手指头举到嘴唇边——她的另一只手枕在了母亲头下面的枕头上——看到萨宁身体有一点儿动了的时候,她才斜着瞥他一眼,很小声地发出嘘声。结果导致了,萨宁就像冻僵在那里一样,坐着一动不动,简直像中了魔,全心全意欣赏这间半明半暗的房间所呈现的景象:老式的绿色玻璃杯插满了新鲜、华丽的玫瑰花,到处是闪耀和震荡的点点红光,一位熟睡的夫人双手微微蜷缩,而枕头上面那只雪一样白皙的手臂勾勒出她慈眉善目、倦怠的脸部轮廓,还有这位绝代佳人,年轻、敏锐、机警、善良、聪慧而纯洁无瑕,长着一双深邃、乌黑、尽管有着黑眼圈却仍然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这是什么呢?梦?神话故事?而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