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维尔纽斯传:琥珀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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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言:出发

这幅地图

用钉子挂在墙上,

画线标出一个地名,

这是一座未被发现的城市,

这条通往城市的路,

已标注于图上。

——《警惕》,约翰内斯·鲍勃罗夫斯基(Johannes Bobrowski)

人们或许可以说,整个欧洲都一定会聚拢到立陶宛的首都维尔纽斯(Vilnius),因为这个城市位于欧洲大陆的十字路口处。1989年,法国国家地理研究所的科学家把欧洲中心标定在北纬54°54′,东经25°19′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从欧洲地图的极端点处延伸出来的直线——即从极北端的斯匹次卑尔根岛(Spitsbergen Island),极南端的加那利群岛(Canary Islands),极西端的亚速尔群岛(Azores)和极东端的北极乌拉尔地区(Arctic Urals)这四点处延伸出来的直线——会相交于不起眼的贝尔诺泰(Bernotai)山丘上,这个地方位于维尔纽斯以北约25千米处。冷战使欧洲大陆发生了分裂,而对这个欧洲焦点的数学计算恰逢冷战的瓦解期,但在1990年苏联解体和立陶宛独立重建后,大变革时代的政治变迁和社会变迁却令它黯然失色。10多年来,欧洲的中心点是维尔纽斯隐藏的秘密。它的象征性特征仅在立陶宛加入欧盟的那一天才变得更为突出了一点。2004年5月1日,在这里竖起一尊白色的花岗岩纪念碑,这是对立陶宛加入欧盟隆重的献礼,纪念碑上面点缀着一个坠有星星的花环——这是欧盟的象征。

欧洲实际上不是一个大陆,而是名为欧亚大陆(Eurasia)的更大地理实体的一部分。欧洲的名字源于古希腊人,希腊神话中,泰尔(Tyre)的国王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儿。欧罗巴公主成了奥林匹克众神诡计的牺牲品:她受到诱惑然后被宙斯所诱拐,宙斯的目的是为了幽会,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头雪白的公牛。在他强壮的牛背上,宙斯驮着惊恐万分的欧罗巴从她在小亚细亚(Asia Minor)故乡的海岸渡海来到克里特岛(Crete)上,在那里,他们二人尽享了一番鱼水之欢后,宙斯让她成了岛上的女王。欧洲和亚洲之间在地理上分隔诞生于这种关于神明罪责的传说。虽然这个神话赋予了这片陆地欧洲的身份,但历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对欧洲特定的绘图和解读方式)却赋予了它特定的地理特征。由于缺乏任何能探测到的物理边界,将欧洲作为一个独立大陆的划分方式主要是作为一种独特的地理概念而发展起来的。那么,欧洲地图更多地体现出历史想象力的力量,而不是任何自然力量。因此,寻找欧洲中心的活动首先而且也主要是通过欧洲式思维而进行的旅程。

对中心的追求总是伴随着对外围的划分而开始的,因为在没有首先识别出边界然后测定边界的情况下是无法找到中点的。是边界支持了中心的存在,是边界给了它一种引力感,让它保持活力。没有边界的中心会倒塌并成为一个有争议的空间。换句话说,它变成了前沿地带。寻找欧洲在地图上的中心面临着另一个挑战,因为它需要测量一种思想确切的空间参数。将地理上的视觉提炼成一连串数字并且给出一个数学表达式,这就让这项计划变成一种对宇宙的神秘学解释。然而,在科学地绘制欧洲地图的背后,并没有发现什么秘密的公式。欧洲的极外围界线是由地理学家们所确定的,指导他们的是历史和地缘政治。法国人在计算欧洲的范围时包括了马德拉群岛(Madeira)和加那利群岛——从技术上说这其实是非洲的一部分,但在历史上和政治上却与欧洲国家有关——这并不是例外的情况。因此,历史间接地通过地理学将欧洲的心脏安在了维尔纽斯旁边。然而,这个位置应该提醒人们,历史和地理从来都不是由同一个人写的。几个世纪以来,维尔纽斯一直生活在欧洲的阴影之下,即使这种新发现对于欧洲大陆的意义也只是重申了它处于欧洲的周边地区。欧洲联盟新近划定并且圈定的边界让欧洲的中心挪到了立陶宛首都以东约30千米的地方,现在欧陆的中心非常靠近白俄罗斯,在其边境上,“无国界的欧洲”这一政治项目目前即将停止。

然而,中心与边缘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关于中心的力量和对周边的征服。边缘渗入中心,边缘最大限度地将自身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带入中心从而不断地削弱其影响力。维尔纽斯遭到边缘化的中心地位也是如此:这座城市汇聚了欧洲的历史,并将欧洲历史延伸向未知的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维尔纽斯更像是一个门槛,而不是一个中心或外围区域。用沃尔特·本杰明(Walter Benjamin)的话来说,这个门槛不是一个边界或一个点,而是时空膨胀的区域。它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条件,是“一种带有极端主义倾向的流动着的破坏力或分隔力,它既不能被测定也不能被本地化。”[7]杨·布乌哈克(Jan Bu?hak)表达了这种将威尔诺(Wilno)(维尔纽斯的波兰语名称)当成门槛处的情感,他是一位20世纪著名的波兰摄影师,他用他那令人着迷的黑白照片来讲述,并试图捕捉其多变的本性。布乌哈克将这座城市置于人类内心世界里流动的景观之中,他将这作为一种对欧洲固化而让人熟识的时空参数的挑战。用摄影师的话说,威尔诺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悬置:

真正的威尔诺仍然保持着封闭,并对那些假内行保持着沉默。是否值得向为了猎奇而寻找纪念品的那些文物破坏者和无知的笨蛋展示你真正的宝藏呢?这座城市轻声说出了几个简单却高贵的字——这里并不适合每个人。它并不像小贩那样大喊大叫或吹嘘自己的优点——它只会引领一个思想开明的旅行者前去发现。来自遥远国度的游客已经成功地找到了真正的威尔诺,而且对许多人来说,与这座城市的相遇是一次伟大的精神体验。这些客人会终其一生仍保持着对这座城市的忠诚,并用艺术化的语言明智地赞美它。当然,也有很多冷漠的访客带着冷嘲热讽离开了这座城市。他们只看到了它的质朴、缺点和不完美之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与威尔诺的会面是一次对灵魂的试验,是一次对人类感知力的考验。这样的测试对某些人来说是具有诱惑力的,但对其他那些未受过启蒙的人来说,这项测试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所以这是我们的威尔诺:有人会说这座城市是个肮脏、贫穷而且沉闷的地方;而其他人断言这是一个值得热爱的,富有特点而且充满贵族气息的地方。我们今天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应该从哪方面开始对我们的威尔诺进行调查呢?它深深地没入双河之间的河谷之处,周围尽是叠翠的山峦与崎岖的丘陵,还有优雅的教堂塔楼,塔楼的形状像是古老的乡村庄园里那些螺旋状白杨树。

让我们不要在城里匆匆走过,而要在城里的大门处徘徊片刻。威尔诺坐落于山峦之间,远观则可尽赏其美。因此,让我们享受远观这座城市的乐趣吧。

这本书的内容是关于距离、不确定性和发现的,也是关于那个关键时刻的——那是一个未知的区域——它将维尔纽斯与外国游客分开来。这本书的叙事方法是从陌生人的角度来看这座城市,描述其历史和地理的细节部分来自亲身反思、官方记录、私人信件、新闻报道、军事观察和各种访客的旅行述录。因此,这本书不仅涉及维尔纽斯,还涉及欧洲。这本书相当于一张欧陆地图,依靠这幅地图走过了维尔纽斯的大街小巷。

在不同的派别,国家和对欧洲的解释之间,维尔纽斯始终起到的是一种关键的联结作用。这里经常被描述成东西方之间的桥梁,但是,与任何在战略上模糊不清的地点一样,它也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这座城市从未有过一种单一的身份。犹太人称呼这个地方为维尔内(Vilne),波兰人称之为威尔诺(Wilno),俄罗斯人和法国人称之为维尔纳(Vilna),德国人称之为威尔纳(Wilna),白俄罗斯人称之为维尔诺(Vilno),而立陶宛人则称之为维尔纽斯。这些不同的地志学领域可能包含着相同的地形区域,但它们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经历和对这个地方的记忆。最初,笔者撰写本书的目标在于进行平行的比较,并且如果可能的话,将这些人对这座城市不同的描述并列地展示出来。作为一名历史和文化地理学家,笔者期望通过找到跨越各种语言、宗教和意识形态界限的具体叙事线来描绘出这座城市的都市景观。为此,我阅读并浏览了一系列官方记载和个人叙述。然而,随着每次新的语言学或意识形态的探索,笔者却被这个地方引向了一种不同的地理轨迹。我的研究地点——维尔纽斯市——它分散地展现在我的眼前,笔者对这座城市的观察没有汇聚到城市中某个具有代表性的交叉点上,笔者发现自己通过不同的叙事路径离开了这座城市。

在笔者的调查进行到某处时,笔者开始意识到自己所遇到的并不是对维尔纽斯的不同解释,而是对欧洲的不同描述。无法在所有这些关于这座城市的叙事中找到一个历史主题的原因很简单:笔者是在不同的欧洲地图中寻找着一座统一的城市。因此,笔者决定从欧洲的不同文化点和语言学的角度进入这座城市,而不是去描绘那些分散的、当地的叙事路径,并循着这些独立的轨道离开维尔纽斯。随后,笔者调查的核心任务就从寻找维尔纽斯的叙事关系转到了探寻关于欧洲观念转变的问题上来。

虽然分析方法的变更改变了笔者的研究过程,但并没有改变进行探索的意图。维尔纽斯拥有多层次的文化景观,仍然是笔者兴趣之所在,但此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欧洲地理与维尔纽斯历史之间的相互作用上,这就使本书成了一本阐述本地意义与外国诠释之间相互作用的故事书。尽管如此,这种调查流程的逆转不可避免地改变了这座城市应该展示出的地形:维尔纽斯从一个本地的、熟知而且平凡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外国的、奇怪的甚至是充满异国情调的地方。尽管如此,我相信我作为本地人对这座城市的理解的某些方面还是在这种转换中保留了下来,仅仅是因为笔者最初的分析目标和对这个地方的个人知识使笔者能够站在本地人的角度去描述这个地方。在维尔纽斯,这种本地人对欧洲的探寻揭示了各种政治斗争,意识形态摩擦和欧洲大陆的各种文化碰撞对这个地方的影响。它还使笔者能够以更具活力和想象力的方式去追踪和体察旅行者的体验,从而引领笔者进入这场地理调查新的理论前沿和叙事前沿。这本书基于有关维尔纽斯的书面记录,靠这些根本不能绘制出一幅经得起推敲的地图。但它的作用同样重要,因为它用旅行者的声音、经历和幻想使这个地方的历史变得鲜活了起来,使这座城市成了他们自我发现之旅的终点。简而言之,笔者对维尔纽斯的叙述是一则旅行故事,笔者把这座城市的历史描绘成了一个从熟悉的世界进入未知领域的通道。

维尔纽斯从来就不是一个旅游城市,与罗马、巴黎、伦敦、柏林、维也纳或莫斯科这样的欧洲名城不同,维尔纽斯从未有过一本可以引导外国游客纵览其历史和地理的,兼具叙事性和代表性的经典之作。维尔纽斯的历史反映了欧洲的历史,但维尔纽斯只是其宏大叙事的变异而扭曲的回声。当然,欧洲的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声音,能够打乱欧洲大陆统一的节奏,使其略微变得走调。但在这种共鸣变奏的复调中,维尔纽斯的曲调完全不同寻常。尽管这座城市的历史充满了戏剧性,它所经历的变化经常是悲剧性的,但当地的人物和所发生的事件很少进入欧洲共同的历史词汇之中。直至今日,维尔纽斯还是一个欧洲大陆的门外汉,一个陌生的角色——在欧洲的这本精心设计的故事脚本中维尔纽斯扮演了一个侵入者的角色。

欧洲人不熟悉这里并不意味着维尔纽斯就缺乏与外人的接触。相反,在它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这座城市经历了无数陌生人的入侵,它所经历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战争中和外国占领期度过的。这些遭遇都具有边疆的特质,因此很少有人把维尔纽斯本身设想为一个目的地,在此逗留的人也不会把它当作目的地——正相反,人们把这里视为一个通道,一个可以通往其他目的地的地方,换句话说,它是一个入口。游客在维尔纽斯的逗留是短暂而无意的,这种特点塑造了外国人对这个地方的认知方式。在维尔纽斯的外国人更像是拾穗者(或者更糟糕——是掠食者),在欧洲历史这场盛宴中,他们把维尔纽斯看成并且想象成是几粒残渣剩饭,他们在这里的体验也经常告诉他们确实如此。虽然我曾使用外国人作为这座城市的讲述者,但这本书并不怎么试图改变这一观念,而是去揭示另外的一面。虽然外国人的意见往往使维尔纽斯遭到边缘化,但他们的叙述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将欧洲的思想和实践置于当地历史的核心位置。换句话说,陌生人看到的是外围的东西,而笔者所写的是这个中心。

表征层次结构的倒置使笔者能够缓解外国人与当地人之间的隔阂,这在某种程度上对应了维尔纽斯的历史转型。历史和地理使这座城市成了移民的地方,将陌生人和当地人,新移民和居民,外籍人士和当地人的经历融合成了无数种交织在一起的叙事和记忆,这些叙事和记忆很容易违反不同的时空秩序。在某种程度上,在维尔纽斯的每个人都可能是一个陌生人,这不是因为她或他的外国血统,而是因为这座城市拥有如此多的名字和历史,以至于单一的人类身份几乎无法接受它。

不同的外国口音和母语发音使维尔纽斯难以置于单一的正字法世界中。笔者在整本书中试图使用维尔纽斯在原始文献中所使用的名称;因此,这座城市的名称会在当代立陶宛语地名与更多历史上的、语言学上的和个人所专用的地名之间交替,如威尔纳、维尔纳、维尔内和威尔诺。其他所有的当地地名和人名也是如此。为了帮助读者能更顺畅地航行于这片具有不同正字法印记的群岛之间,在本书的结尾处提供了一个包含所有地名的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