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玄同
(一)
三国演义本是一部通俗的历史,不是真正的小说。向来将彼归入小说的原故,是因为前人解释“小说”这个字的意义和现在很不相同。他们所谓小说,是指那用白话的文章作了给平民——他们所谓“小百姓”——看的书,或是平民自己的著作而言。《汉书艺文志》论小说,说彼是“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闾里小知者之所及”,“刍荛狂夫之议”,又引孔丘“小道君子弗为”的话。其中所录的书:《伊尹说》和《师旷》之下,都注曰“其语浅薄”,这是用白话作的证据;《周考》下注曰“考周事也”,《青史子》下注曰“古史官记事也”,《虞初周说》下应劭注曰“其说以《周书》为本”,可以知道这些都是通俗的历史。所以中国从前所谓小说,是指那没有典丽堂皇的气概,不能列入所谓“高文典册”之中的书。那么,自然要将《三国演义》归入小说之中了。
(二)
《三国演义》虽不是真正的小说,但彼却是用作小说的笔墨来作历史,因此,彼颇有文学的意味,和其他的通俗历史如《东周列国志》,《北史演义》,《隋唐演义》,《廿四史通俗演义》等书随手乱抄,全无组织的大不相同。彼是历史,当然要因袭正史;彼却又是演义,自然不免要将简单的事实增饰铺张,改变原来的面目,并且还有虚构的部分。但彼虽因袭正史,却不是随手乱抄的;彼在旧材的取舍上和叙述的详略上是很费了一番剪裁的工夫的。彼描写书中人物的个性,虽然比不上《水浒》,《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诸书,可也不曾将刘备和孙权,张飞和关羽……写成同样的性情,同样的口吻,同样的动作。请问:为什么看《东周列国志》的人对于齐桓、晋文、管仲、子产、伍子胥这些人的事迹并不觉得怎样的有趣味,而看《三国演义》的人的脑子中便深深的印着曹操、关羽、诸葛亮、司马懿这些人的性情,口吻,动作呢?这就是《三国演义》工于描写,有文学的意味的原故啊。
《三国演义》之历史和文学的价值,我以为和《国语》(即“国语”和“左传”这两部书。这两部书,本来只是一部“国语”,刘歆把“国语”中抽出一大部分与“春秋”有关的事迹,又造了许多解释“春秋”的话,依年重编,名为“春秋左氏传”,康有为的“伪经考”说得很明白)最为相像。照旧时的见解说,《三国演义》是“君子弗为”的“小道”,《国语》(包《左传》)是“羽翼圣经”的“贤传”。这样的区分,当然是毫无道理的。我以为《国语》是一部从周穆王到周元王五百余年间的历史演义。《国语》记战争,记大事,记各人的言论,都很有小说的意味,不用那呆板板的记账式,彼往往将干燥无味的事迹写得生动变化;《三国演义》叙事的方法,正和《国语》相同。《国语》中曾特意描写几个有名的人物如叔向子产诸人;《三国演义》也特意描写曹操关羽诸人。《国语》取材于“诸侯史记”等书,而将史迹放大,加入许多奇巧的情节和婉妙的词令;《三国演义》取材于陈寿《三国志》和袭松之注中所引各书,也将史迹放大,加入许多奇巧的情节和婉妙的词令。《国语》的著者是战国时代的人,他虽然是记西周到春秋末年的事实,但常常流露出战国时代人的口吻(郑樵和姚腽鼐考证得很明白);《三国演义》的著者是明代人,他虽然是记三国时代的事实,但也常常流露出明代人的口吻。这是两书很相像的地方。
(三)
上面所说的话,我曾经对朋友们谈过。有人听了,便问我:你说《三国演义》是通俗的历史;又说彼对于事实是增饰铺张的,而且还有虚构的部分。但历史是应该讲究“考信”的,改变事实的历史,如何可以认为通俗的历史?莫非你以为在通俗教育的范围中讲历史,不必严格的讲究“考信”吗?
我说:你这话误解了我的意思了。我说《三国演义》是通俗的历史,是指原书的性质而言,是说彼在过去的五百年中被平民社会认为历史而言,不是说我们今后还应该将彼作历史读。“通俗教育”这个名词,我以为在共和国家是不应该有的;共和国的教育,当然是一律平等,有什么通俗不通俗的分别!只有那班不懂道理的官僚绅士们,他们自己吃饱了肥鱼大肉,将剩下的骨头抛给一班饿着肚皮的苦人,还说:“我可怜你们这班没有福气吃好东西的小百姓,我现在特别加恩,将这骨头赏给你们吃。”这就是现在所谓通俗教育!关于历史的教授,我主张对于无论什么人,都应该将史事严格的“考信”了,才讲给他们听;我极端反对只有老爷少爷们才配看“信而有征”的正史,小百姓们只合看“齐东野语”的裨史的办法。
但要讲究“考信”,则不但《三国演义》不能作为历史读,就是那向来所尊为“高文典册”的正经正史如《尚书》,《春秋》,《二十四史》,《资治通鉴》,《通鉴辑览》等书,也何尝就可以作为历史读。《三国演义》对于事实,固然是增饰铺张,而且还有虚构的部分,但那正经正史也是如此。不说别的,单说那所谓什么三皇,五帝,三代(至西周止)的事实,百分之中倒有九十分以上是后人虚构的;那“言不雅驯”的百家传说,前人已经对彼怀疑了,但是那被尊为“经”的《尚书》,如《金滕》一篇,就是满纸鬼话,其荒诞不经的程度,比《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借东风”那一段还要加增几倍。我们看崔述的《考信录》,便可知经传所记三代及其以前的史事,大都是由简单的一句话逐渐增饰铺张的;看裴松之的《三国志注》所引各书,便可看出一件事实彼此记载的详略不同以致歧异,什九也是由于逐渐增饰铺张的。所以若说《三国演义》的事实不足信,而信正经正史的事实,其见解实等于不知道二五即是一十,半斤即是八两。
(四)
我以为《三国演义》在今后虽不能再作为历史读,但大可竟作为小说读。将曹操刘备诸人看得和宋江武松诸人一般。彼的文学的价值,虽比起《水浒》《红楼梦》诸书来,未免差得还远,但在过去的中国白话文学书中,彼必可占“第二流”的位置。现在将彼表章出来,作为一种文学的读物,是很应该的。
我对于今后读《三国演义》的人,我希望他们读彼和读其他小说一样,专注意于人物的描写。至于那一千七百年以前的历史上,有姓曹的,姓刘的和姓孙的三个人,他们因为要抢坐一把独夫民贼坐的交椅,彼此都指挥他手下的狗头军师和小喽罗们互相厮打,谁便宜,谁吃亏,都是“鸡虫得失”的细事,犯不着我们来替他们耽忧。要是今后再有替刘备诸葛亮流眼泪,大骂曹操该千刀万剐,对于关羽还要“关公”、“关帝”、“关夫子”、“关老爷”的闹个不休的人,我却要对他说一句干脆的话:“您看《三国演义》看傻啦,以后可别看啦!”
(五)
《三国演义》虽是一部白话的文学书,但彼的白话是用白话和文言杂糅而成的既用“之”“乎”“者”“也”等字,又用“了”“的”“这个”“那里”等字;有时用很隐晦的古文词类,有时用很浅显的白话词类;有时用不合白话的古文句法,有时用不合古文的白话句法。总之这部书的文体,是庞杂不纯的。这文体庞杂不纯,或者有人认为是彼的短处,但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我的意见是这样:
(1)白话文学和古典文学的根本区别,并不在乎彼此所用词类和句法的不同。实因前者是自由自在的,后者是披枷带锁的。主张古典文学的人,以为必须摹拟前人文章的旧腔套;其实在前人作文章的时候,本是很自由的,并没有预定了这样一个腔套;可是古典文学者不但摹拟了这前人的旧腔套,而且还要造出什么“义法”,什么“格律”这些名目,如是如是,这般这般,鬼话说上一大串,作了镣铐锁住自己,还要去锁别人。主张白话文学的人,是要扭断镣铐,还我自由,不再干削小了脚去凑鞋子的笨事,不再装没有生病而哼哼唧唧的丑态;无论什么思想,什么语言,都可以用文章表示出来;他们对于词类和句法,不问古今,不问雅俗,都可以信手拈来,供我自由使用,绝不受丝毫的拘束。这种白话文学初产生的时候,彼的文体总是庞杂不纯的:《三国演义》以外,如唐代禅宗的语录,宋代柳永辛弃疾诸人的白话词,陆游杨万里诸人的白话诗,元代的戏曲,明代李贽袁宏道诸人的白话诗文,现在梁启超吴敬恒诸人的新体散文,胡适五年前作的白话诗词,都是用白话和文言杂糅而成的。这种文体成了气候之后,逐渐蜕变,逐渐改良,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一种纯粹的白话文学。站在纯粹的白话文学一方面看,自然觉得彼的白话太不纯了,太庞杂了。但我们应该知道,由古典文学变为白话文学,若不经过这个庞杂的阶段,是不会一蹴而几于纯粹之路的。
(2)白话这个名词,我们不要将彼看得太窄了。现在有些人拿起笔来作白话文章,常常要提心吊胆,觉得某句太像文言,某字不是白话中所常用的,总非将彼等避去不可;于是对于象文言的句子,必须逐字直译为白话,弄成一句“盘空生硬”的白话,对于白话中不常用的字,必须找一个常用的字来替代,弄得字义似是而非。殊不知词类和句法,古今虽有不同,但这是逐渐蜕变的。这种蜕变,完全是循自然的趋势:有些词类和句法的寿命很长,几乎没有什么古今的变迁;有些寿命很短,常常看见彼在那里蜕变。《荀子·正名》篇所谓“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最可以作为这种蜕变的说明。因为词类和句法是逐渐蜕变的,所以白话之中往往保留着许多古文中的词类和句法;大概古文中较合于语言之自然的句法,意义很显明的词类,有大部分都被白话所保留。既被白话所保留,则已经变为白话,决不必因其中有“之”“乎”“者”“也”这些字样,便相戒不敢用入白话文章之中。我的朋友胡适之先生对于“白话”这个名词,曾经定了三个意义,如下:
(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话。
(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文言的字眼。
(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入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答钱玄同书”,见“胡适文存”卷一,页五四,五五)
他这个“白话新解”,我极以为然。我主张凡明白易晓的文言,可以尽量输入于白话之中,使白话的内容逐渐丰富起来,于应用上可以大得便利。
我因为怀了这两个意见,所以对于《三国演义》的文体,觉得没有什么不好,而且又以为我们现在作白话文章,有时也不妨略略采用这一类的文体。说到这里,还要郑重声明一句:我这话决不是劝大家用《三国演义》去代《古文观止》,尤其不是劝大家拿《三国演义》当作《古文活套法》用。请大家千万不可误会!
一九二二,五,二九,午后十一时,作于北高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