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和尚沿途留心,本就看出女主人形体不似生人那么凝固,好似元神炼成。尤其所穿道装非纨非縠,雾约烟笼,若隐若现,随时变幻,从未见过。心正奇怪,闻言方答:“女主人无须如此多礼。”女主人已含笑把手一扬,人便隐去。笑和尚见宫门未开,慧目法眼注视之下,似见一丝银光在门环中闪了一闪,这才断定,先前所见果是女主人元神。想系抚琴时周身赤裸,故此不肯见人。只不知那形似烟绡雾縠的道装是何法宝,凭自己的慧目法眼,竟未看出何物所制。主人未着衣服,幸而未用玉环查看,否则彼此都难为情。
听那女主人之言,他那丈夫本是修道之士,怎会成一妖龙?多年恩爱夫妻,又在一处同修,何事多疑,连人都不许见,是甚原故?越想越觉这男女主人情事奇诡,令人莫测。如非卢妪仙示,那湖中宝库灵丹与绛云真人陆巽成败有关,如在平时相遇,似此形迹可疑,藏头露尾,真不愿管这闲事。正和甄氏父子传声低语,忽听笙箫细乐之声起自宫内,一阵香风过处,宫门开放。跟着便见女主人带了一队手持香花、提炉的男女幼童,各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白色仙衣,迎了出来。四人暗中留意,见那四十多个男女幼童美丑不一,却都一般高矮,一望而知是些异类修成,内中只有两个女弟子像是人类。再看女主人,先前所穿形似烟纨的服装已经换去,仍是一身纯白,但似鲛绡冰蚕所织,形体也与生人无异,知其元神已经复体。
笑和尚等方称谢,女主人见众对她注目,似有觉察,玉颊微红,嫣然笑道:“贫道长年枯坐,有时无聊,只以元神出游,素喜琴瑟笙箫,时往天镜湖边偶然抚奏。说也惭愧,只为外子昔年对我痴情太甚,甘弃仙业,倒行逆施,致中妖人诡计,化身妖龙。虽幸道基坚定,借此躲过一场四九天劫,至今仍是异物。因见贫道昔年虽仗他舍身相助,得免大难,后蒙卢太仙婆恩怜,竟有成道之望,性又好洁,他因身化妖龙,自惭形秽,又恐我道业将成,弃他而去,任怎分说,也不许贫道自行出外。此地以前布满海水,自愚夫妇来此,才行开辟。外子附身的妖龙,有五千年以上的道力,所炼内丹颇有妙用。外子当初因受仇敌和妖龙夹攻,原身已毁。仗着多年修为,玄功变化,以及两件前古奇珍之力,将妖龙元神禁闭在陷空岛侧地窍之内,占了妖龙躯壳,连那内丹元气也被收来。
彼时因逃难心切,本身元灵虽与妖龙相合,难再重化人类,又舍不得把本身多年苦功和妖龙数千年所炼内丹元精真气付之一旦,便自行兵解,暗中也占了不少便宜。上面和四方的海水,均是外子所喷丹气,与本身元灵相应,稍有警兆,或是外人入境,立被查知。我便负心,真想逃走,也办不到。就这样,他仍不放心,知我爱惜原有形体,特意将其禁闭宫中。只许元神在他丹气笼罩之下的千百里内往来游行,而且每一出游,他必紧随在侧,不肯离开。我见他痴得可怜,又气他不过,近来索性就在适才抚琴的镜天湖上抚琴,或是观赏千寻碧波透射下来的明月,有时一坐经年,连元神也不离宫一步。诸位来时,他早知道。因诸位隐形神妙,先看不出是何来历,只知有人想要冲破上面气层,强行飞下。他那丹气近年功力越深,差一点的人休说冲破,人早入网。后来觉出诸位法力厉害,恐有损耗,只得自开气层,将诸位放下来。用尽方法,查看不出诸位的影迹,恐是仇敌,心正忧疑。
及至诸位误入阵地,这才看出不是左道妖邪一流人物,但仍拿不定是敌是友。那神峰共是七十二座,乃是昔年所得前古奇珍布成的阵势。表面只现三分之一,内中颇具变化妙用,多高明的隐形法,入阵立破。满拟将诸位困住,盘问明了来意,相机应付。不料诸位法宝神妙,法力高深,眼看就要困住,忽然穿地遁走。外子正由地底追赶诸位,贫道忽接卢太仙婆仙示,将其唤回。不久,诸位道友寻来,竟是愚夫妇命中福星,自然喜出望外。这里便是愚夫妇日常居处之地。外子因前古仙人遗留的水晶宫室经他盘踞,地上时有腥涎狼藉,气忿非常,方才借着贫道和诸位道友对谈之便,刚打扫干净。当中宝座四周是他常年盘踞之处,地上仍留有痕迹。贫道平日在上打坐,他便环绕身旁,这等苦光阴已近千年之久。至于贫道身世,实有难言之痛。便绛云道友昔年与外子至交,又是日常相见的近邻,也只知其大概。贵派英云姊妹中,有两位虽是紫云宫旧友,相隔千年,纵令现在法力高深,洞悉前因,见面时贫道不提前事,也恐未必能够想起。旧日姓名,也不堪奉告。如蒙不弃,唤我东阳如何?”
说时,四人已由主人陪往当中宫庭珊瑚椅上,分别坐在珊瑚宝座之上。就在四人前面不远,隐闻异香。细一查看,当中宝座乃整块万年碧珊瑚雕成,形制古雅,光彩耀目。座后有一白玉屏风,上面烟云浩荡,隐露鳞爪,如有神龙潜身其中,飞舞如活,知是一件奇珍,不禁暗赞。再低头一看,环着宝座,果有一圈龙蟠痕迹,料是主人丈夫平日盘踞之地。因其年岁太久,那么坚厚的水晶地面,也成了一环凹槽。再看四旁,五六尺粗的黄金柱上,也有龙蟠之迹。
设词一探,才知男主人把女的爱逾性命,虽因附身妖龙,无法亲近,每当女的在宝座上入定,或是无事闲居,便将身形缩成丈许大小,环绕身侧,成了一圈,将女的围在中央,昂头向上,饱餐秀色,专一眼皮供养,心坎温存,永不离开一步。又因女的好洁,自身腥涎不堪,有时爱极,情不自禁,朝女的身上微一亲热,立生悔恨,飞往两旁黄金柱上盘起,流泪求恕。女的虽然怜他情痴,但因此举关系双方成败安危,知其情热如火,一旦不能自制,元神裂体而出,立成两败。没奈何只得故作无情,厉声喝骂,以粉身碎骨相挟,一任男的哀鸣求告,始终不肯假以辞色。表面情薄,内心苦痛已极。男的一面痴爱日增,永无止境;一面却防爱妻只顾自己成道,又对他生出厌恶,弃之而去。因而成年忧虑,百计严防。直到当日接到仙示,得知孽难将完,女的本是他累生夙孽,竟为他至情苦心所化,不特灾退福生,并还从此天长地久,同证仙业。只等英云姊妹转世重逢,便可将元神炼成形体,同返旧居,作一水仙夫妻,长享仙福。
四人见女主人说时喜不自胜,诚中形外,情感无形流露,连本不想说的话也无心泄露出来。笑和尚和南海双童近年原听诸葛警我谈起灵云、轻云、紫玲三人固是紫云宫中旧主,连严人英、李英琼和凌云凤姊妹、青门岛主朱苹等,均是千年前旧侣至交。另外还有好些水仙,有的转劫来归,有的尚在坐关受难,或是海外隐修。只要易静、癞姑、李英琼、余英男等躲过鸠盘婆之劫,重建幻波池,开府依还岭,这班历劫多生,尚未得见的昔年仙侣,均要来投,并奉英、云诸人宗主,光大峨眉门户。料知主人夫妇必与此有关。再探对方口气,以前所习道法虽然自成一家,有异玄门正宗,决非旁门左道一流。想起本门人才辈出,四大弟子之外,又有三英、二云、七矮,一时并秀,日益发扬光大,定在意中。
正在心喜,忽听龙吟之声起自玉屏风中,音甚幽长,细润娱耳。抬头一看,原来屏上烟云浮动,鳞爪飞舞,竟是活的。随见一条墨龙影子,先现出一个斗大龙头,朝四人将头连点,长啸两声。跟着身形一闪,屏上烟云滚滚飞舞,龙便不见。烟云随同消散,仍是一片白如羊脂的美玉。女主人见状,似悲似喜,微叹道:“外子因不愿见外客,推说隐往后宫,暗中附身屏上,贫道坐处与屏风相背,不曾留意。方才诸位道友下问,因多感慨,无意之中吐露心迹,忘了外子尚在屏上,被他听去,知我不会负他,欢喜非常,亲向诸位道友致谢。现已亲往海眼,布置破禁之事。其实区区之心,早想对他明言。一则,以前为了拒婚,骗过他好几次,如无事实,未必肯信;再者,外子为人任性,有许多顾虑,如非知他脱困在即,又有嘉宾在座,当英、云姊妹未来以前,我也真不敢泄露心情呢。”
正谈说间,侍女捧来五个形制古雅、大小不同的古玉杯,中贮玉浆,色作纯碧,向客敬上。四人知是琼浆玉液,人口一尝,甘芳满颊,其凉震齿。方在夸好,侍女又用玉盘献上各种瓜果,均是罕见珍物,隽美绝伦,芳腾齿颊。女主人笑说:“诸位道友屡生修为,又在峨眉门下,闻说凝碧崖开府之时,八百仙人齐来赴会,所赠海内外的灵药仙草,琪花珍果,堆积如山,多珍奇的仙果,诸位也早尝过,区区辽海荒岛所产之物,何足挂齿。倒是杯中青瑶乳,乃海眼地洞千万年前灵玉液,经愚夫妇用各地移植来的八十余种瓜果灵药之汁酿配而成。本来质类空青,功能明目,人服少许,或点上一两滴在眼内,便能透视云雾,远及千里之外,况又加上各种灵药仙果。诸位道友道法虽高,服此一杯,也不无小补。我知北海之行为时尚早,此山天生灵景,颇可游观。反正早去无用,一个不巧,途遇左道妖邪,甚或误事。
再说那宝库也非当时所能攻破,上来便用宙光盘,固可成功,但那藏珍宝库也是一件奇珍,将来送往幻波池也颇有用,毁了实在可惜。依我愚见,先陪诸位道友游玩全山。到了下手之日,先请二位甄道友用鬼母碧磷冲,由头层地底穿入二层,由内而外,将神碑上所说的禁制法牌取下,如法施为,二层门户自然开放。到了三层前面,查看有无古仙人所留仙示,如其无有,再用前法,将三层门户开放入内。这样不问如何,先将那封闭洞门的两面法牌保存下来,不致毁损。等寻到头层宝库,相机行事。照神碑所说和卢太仙婆飞书,仿佛那宝库能大能小,可以移动,只要两面法牌不毁,便有开闭之法。仙示又曾提起香云宝盖与宙光盘缺一不可。我知香云宝盖只作防身之用,进头层时必须用碧磷冲从地底开路。宝盖可以防身,不去说它。那宙光盘里子午神光线具有极大威力,无论任何物体,五行真气,只一挨上,便即消熔毁灭,化为乌有,妙用神奇,不可思议。既然非用不可,怎能保全?为此我还有些不解。那海眼与地壳相连,所差只数百丈,所用法宝威力太大,到时尚须小心,免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