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知道瑶仙最怕物议,哪敢说了昨晚归来,潜夫方由家中走出之事,只得急辩道:“我恨他不听教训,想拿藤条吓他,不料他又凶又恶,反被夺去。你看藤条不还在他手里,刚放下么?他仗着向外人学了点本领,哪把我当哥哥的放在心上,将来他不打我就是好的,我还欺得了他?不信你问他去,我刚才打了他一下没有?”绛雪见萧清已将手中藤条放下,刚把碎盘碎碗、断了的烛台一齐捡开,由桌底取了一对完整的烛台换上,一边擦着眼泪,好似伤心已极。情人眼里越发生怜,闻言忙就势跑过去,笑脸柔声问道:“清少爷,大哥打了你么?你对我说,我给你出气。”萧清先听这一对无耻男女的称呼问答,已是伤心忿激,哪里再见得这等贱相。怯于兄威,不敢发作,只鼻子里哼了一声,捧起那堆破碎祭器,回身往里便走,正眼都没看绛雪一眼。绛雪好生无趣,忽又想起昨日雪中滑倒之事,不禁心中一酸,一股冷气又由脊骨缝起,直通到脑门,暗中泪花直转。萧玉仍不知趣,忿忿说道:“妹子,你看他多该死,你好心好意问他的话,他这个背时样子,怎不叫人生气?”绛雪怒道:“都是你不好,你管我哩!”萧玉因外屋隔溪便是郝家,恐被跑来看去,重又卑词请进。
萧清已走,绛雪无法,只得就势下坡,同到萧玉房中,把满腔怨忿,全发放在萧玉一人身上。坐在那里只是数说,又怪他昨晚不该窗下偷听,被瑶仙认为轻薄浪子。好好的事,自己败坏,要和他一刀两断,永不相干。急得萧玉无法,再三央告,托她挽回。绛雪才说出经她一夜苦劝,略微活了点心。“如今才叫我来唤你,半夜无人之时前去。仇人所留女仆已经设法遣走,家中无人,甚话都可说。但是成败在此一举,莫要再和昨晚一样,自寻苦恼。”萧玉一听,立时心花怒放,破涕为笑。
又怪绛雪:“这等好音,先怎不说?不然早就跟你走了,岂不害姊姊久等,又来怪我?你耽延时候,这里郝氏父子是奸细,如被闯来看破,如何是好?”边说边忙着穿衣着橇。绛雪拦道:“你忙什么?天还早呢。刚给你把事办好,又怪人了,以后还用我不用?我要怕人,还不来呢。姊姊是千金小姐。我呢,命是她家救的,本来根底,只有死去的恩父恩母知道,莫说出身平常,就是真好,总做过她家丫头。事情不闹穿,大家都好;如果闹穿,被人看破,自有我一个人来担这恶名,连你都不会沾上。我为你用了这么多心血,不说怎么想法谢我,反倒埋怨起来,好人就这么难做么?”萧玉连忙谢过,又说了些感激的话。绛雪微嗔道:“门面话我不爱听,尽说感激有什么用?这样雪天雪夜,不避嫌疑,担着千斤担子,悄悄冒险跑来,一半自然是为了姊姊,想成全你们,将来配一对好夫妻,但是我的来意还有一半,你知道么?”
萧玉一听,她的话越说越离径。一时误会,以为她也看中自己,想和瑶仙仿效英、皇,来个二女同归。绛雪娟丽聪明,瑶仙与她已是情同骨肉,此举如得瑶仙赞同,未始不是一桩美事。但是瑶仙机智绝伦,捉摸不定,自己常落她的算中。万一姊妹两个商量好了,来试探自己,女子性情多妒,这一决裂,更难挽回,哪敢轻率从事。便拿话点她道:“妹子成全我的婚姻,无异救命恩人。自古大德不言报,何况我这一身,业已许给瑶仙姊姊,没齿不二,死生以之。我不能昧起良心来说假话,妹子如有用我之处,还须听她可否。即便为你赴汤蹈火,也是出于她意,不能算我报德。别的身外之物,岂是妹子看得上眼的?”还要往下说时,绛雪见他仍不明白来意,反错疑自己也想嫁他,好生羞忿。
心事本难明言,无奈时机难得,不趁此挟制,少时他和瑶仙一见面,经过昨晚一番做作,此后全是柔情蜜意,两人情分绝比自己还深得多,如何能拿得他住?一着急,不禁把心一横,顿足立起,怒道:“你这些话,把我当做甚人看待?昨晚不是我哭劝姊姊一晚,能有今天么?我把话都说明了,还装不懂,气死人了!”萧玉惶恐,直说自己实在糊涂,不测高深,你我情分无殊骨肉,有什么事,何妨明说呢。绛雪道:“我这事,你就问姊姊,她也极愿意的。我这时候和姊姊一样,只是一条命,不怕害羞了。本来我想由姊姊自己向你说的,但是我心都用碎了,这简直是前世冤孽,已不得早点说定,才朝你说的。别的我也不要报答,只要你帮我说几句话,问个明白。最好叫他同我当面说句话,能如我愿,不要说了,如真嫌我,以后也好死了这条心,专为姊姊出力拼命,报答她全家对我的好处。不管行不行,请你以后少拿出哥哥的威风欺压人家。莫看你比他大几岁,要照为人来说,你哪一样也不如他呢。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萧玉闻言,方始恍然大悟。料她属意兄弟已久,情发于中,不能自制。暗忖:“她两姊妹如能变为妯娌,真再合适不过。无奈兄弟性情外面和顺,内里固执。从小不喜和女孩打交道,尤其对于瑶仙落漠无礼。便自己不爱他,也是由此。加以年幼不解用情,昨晚今朝又连遭打骂。如若日后软硬兼施,连劝带逼,或者尚可。当时要他吐口应允,必更说绛雪无耻贱婢,不屑答理。甚至还会说出全家遭惨祸,便命婚媾,丧心病狂,何以为子等等不中听的话,抬出一大篇道理来,叫人无话可答,岂非自找无趣?”想婉言回复,姑且从缓,包在自己身上,必使将来成为连理。话刚说了一半,绛雪冷笑道:“我也随姊姊读过两年书,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人各有志,勉强的事,漫说不成,就成,有什么意思?就拿你这人说,品行学问,武功聪明,一无可取,哪点配得上我姊姊?不就是看你用情专一,对她至诚,将来不致负心这一点么?我只要你代我问两句话,好定我的心志。也不是非他不可,决不强求。
说到就算你报答了我。不成我认了,以丫角终老,决不怪谁。天已快到时候,只管耽搁怎的?”萧玉见她意甚坚决,只得应了。忙往后屋去寻萧清时,谁知萧清见绛雪夜间到此,行踪诡秘,入室不走,疑有什么奸谋,早回到堂屋,窃听了个大概,咬牙切齿,暗骂:“天下竟有这样不顾廉耻的女子,漫说我不会娶妻,就娶也不会要你。”见乃兄走出,知要寻他麻烦,忙往黑影里一闪。萧玉刚进后屋,绛雪也悄悄跟了尾随在后,意似暗中探听萧玉去做说客,是否为她尽心。萧玉忙着去会瑶仙,巴不得早点说定好走。他以为兄弟定在后进暗室中哭泣,绛雪又一意尾随萧玉,二人全未看见外屋板壁间藏的有人。萧清知道兄长天良已丧,难免威逼纠缠,又要怄气,趁二人入内之便,索性溜走。到了门外,纵身上屋,再由屋顶施展轻功,踏着积雪,绕到后进屋上待了一会儿,侧耳往下静听。萧玉是由后屋又找向前面,萧清知他早就想走,后门未关,便轻轻纵落,如捉迷藏一般,由黑地里掩了进去,仍藏在灵堂隔壁屋内,偷偷听乃兄动静。
萧玉因前后进各房找遍,不见兄弟踪迹,又点了一个火捻子,二次到处寻找。做贼心虚,还用一块椅垫挡住向外一面,以防外人窥见。因为情急心慌,绛雪始终掩在他的身后,也未觉察。萧清进屋时,萧玉刚由后屋走到灵堂外去,见兄弟仍然无踪,气得乱骂:“该死的东西,往哪里撞魂去?这样要紧关头,害我苦找,又不好大声喊的。你要是去到郝家,向老鬼、小鬼诉冤去,那除非你不回来,再要为你尽耽搁时候,姊姊等久怪我,回来非跟你拼命不可。”绛雪见萧清不在,料知成心避出,决难寻回。又听萧玉一个人自言自语捣鬼,也恐瑶仙等久悬念,心里一凉,不禁“唉”了一声。萧玉闻声回顾,知她卫护兄弟,适说狠话,谅被听去。方恐嗔怪,绛雪却道:“你等不得,那就走吧。
只要诚心照我话做,也不必过于逼他,在这三两天内给我一个回音,就承情了。”萧玉忙道:“那个自然,这样再美满不过。他又不是疯子,我想他一定喜欢,决无不愿之理。”绛雪闻言,似有喜色,忽又双眉一皱,叹口气道:“你倒说得容易,要知这是我前一世的冤孽魔债。不用找了,走吧。”萧玉巴不得说此“走”字,就势回步。因见绛雪钟情太甚,只图讨她喜欢,边走边道:“他决不敢不听我的话,真要不知好歹,看我饶他!这时不见,或许往郝家告状去了呢。”绛雪道:“这人天性最厚,任多委屈,也决不会坏你的事。不是见我不得,便是怕你有话避人,少时又欺负了他,躲出去了。向外人乱说,一定不会这样。你走后门,我走前门,分路出去,也许能遇上呢。但是你想他听你话,以后再也不可欺负他了。”
萧玉忙着快走,口里应诺。匆匆整理好了雪具,先送绛雪走到前面,探头细看,郝家灯光尽灭,谅已全家入睡。放放心心催着绛雪穿上雪具,约定同行地点,出门上道。赶急闩门,往后门跑去。萧清知道此时再不出面,必疑自己向外人泄漏机密,回来又是祸事。想了想,料与情人相见心急,必无暇多说。听他回转,故意出声走动。萧玉见兄弟忽然出现,虽然急怒交加,一则心神早已飞走,无暇及此,二则守着绛雪之诫,事须好商,不便发作。匆匆停步,喝问:“你往哪里去了,如何寻你不到?”萧清知道他适才没敢高声呼喊,随口答道:“我自在后房想起爹妈伤心,后来口渴,见崔家丫头在房内,不愿进去,摸黑到厨房喝了半瓢冷开水,哪里都未去。没听哥哥喊,哪晓得是在找我?”萧玉将信将疑,不及盘问,只低喝道:“表婶临终,已收绛雪妹子为义女了。她是你二表姊,以后不许再喊丫头名字得罪人。这会儿没工夫多说。今晚你再放个把奸细进来,就好了。”随说随走,说完,人已往后门跑去。
萧清见乃兄毫无顾忌,一味迷恋瑶仙,天性沦亡。神志全昏,早晚必定受人愚弄,犯上作乱,惹那杀身之祸。又是心寒,又是悲急,暗中叫不迭的苦。见人已走,只得去把后门虚掩,将神灯移向暗处,室灯吹灭,不使透光,以防潜夫再来叩门。也不敢再出声哭泣,只趺坐在灵前地上,对着一盏昏灯,思前想后,落泪伤心。暗祝阴灵默佑兄长悬崖勒马,迷途早返。一面再把潜夫所劝洁身远祸,移居叔父家中的话,再四考量轻重利害。最终寻思:“兄长受了贱人蛊惑,无可谏劝,祸发不远。自家虽是萧氏宗支,先世不曾同隐,情分上本就稍差。父母在日,与村人又不融洽。再经这一场祸变,难免不怨及遗孤,加心嫉视。安分为人,日久尚能挽转。
若做那桑间濮上等荡检逾闲的丑事,村人已是不容;再要为色所迷,受挟行凶,有甚悖逆举动,不但本人难逃公道,自己也必受牵连,为时诟病,有口难分。纵不同谋助逆,也是知情不举。好了,受些责辱,逐出村去;一个不好,同归于尽。弟兄同难,原无所用其规避。但是父母已被恶名,他又多行不义,生惭清议,死被恶名。自己不能干蛊,反倒随以俱尽,父母血食宗祠由此全斩,不孝之罪岂不更大?何况他还要强逼娶那无耻丫头,不允,日受楚辱,更伤兄弟之情;允了,不特心头厌恶,以后事败更难自拔。”越想越难再与同处,决定敷衍过了破五,灵棺一葬,便即离去,搬到叔父家中避祸,以免将来波及,反而更糟。日夜悲思,疲劳已极,主意拿稳,心神一定,不觉伏到蒲团上面,昏沉入梦。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