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命尚凶机 不惜遗留娇女祸 深情成孽累 最难消受美人恩
瑶仙幼得乃母钟爱,从未受过斥责,闻言吓了一大跳。连忙强忍痛泪,把头抬起。见乃母面上狞容越发可怖,呜咽着答道:“妈,你适才所说的话,我都……”底下话未出口,畹秋恐被门外来人听去,忙伸手把她嘴捂住。回顾绛雪已经进房,把手一招,也唤至榻前,然后说道:“妈一时不忿,气萧逸骗我,闹得如今身败名裂。最伤心的是雪中鬼迷,误伤你爹,使我死犹抱恨,如今悔已不及。本心等你爹今年落葬之后再行自尽,不想事情泄露,早随他去也好。你们尽哭有甚用处?这是我自作自受,不能怪人。我死之后,村中诸位尊长必定怜你孤苦,决不因我而对你不好。还有绛雪,分虽主仆,情若母女。你二人可在我死前,当着我结为姊妹。好在我儿婚事已成定局,日后绛雪如愿与你同事一夫最好,否则你夫妻可给她物色一个佳婿。你两个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以后务要和好,千万以母为鉴,好好为人,不可忌恨别人,勿蹈妈的覆辙。妈此时静等他们传去,或是活埋,或是烧死,真说不定。话已说完,可乘此时近前来,由妈抱着你们亲热一阵吧。”
外面诸人闻言,俱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畹秋临命愧悔,还替室中二女可怜。谁想她这些话多半言不由衷,是想给女儿留地步,使人只怜她身世孤苦,不加防备,又借以洗刷暗杀亲夫的罪名。话一说完,便借亲热为名,把二人的头搂在胸前,又附耳低声向瑶仙说了许多机密的话。挨过一会儿,见外面尚无动静,估量死期将到,想再向来人说自己虽死,决不落于人手的话。忽想起门外人既未退,也未拍门吵闹,这事如奉长老、村主之命,决不会几句话就能喝住的。难道并非奉命,自己前来不成?因而又想起问绛雪的话,匆匆一问。
绛雪把前事一说,才知自己毕竟受伤太重,为情势所慑,一时情急心慌,服毒太快,坐令母女二人这最终三五日的聚首,都因心粗葬送。眼看片刻工夫便要毒发身死,还有许多话不及细说。死时依旧粒米未沾,即便强吃,也咽不下。肚肠绞痛越来越烈,临死头上不禁又悔又恨,又惜命又伤心,百感交集,忍不住流下泪来。正在万分难过之际,忽听门外又有数人滑雪驰至,一到便高喊道:“此事已有诸位长老和村主主持,自会按照村规办理。适才传示全村,因你们路远,未曾走到。今天新年初一,要取全村吉利,百事暂时不究。她们满门孤弱,即便治罪,也有两分法外之仁,以示矜恤。你们不奉村主之命,行动躁妄,私自来此吵闹,成何体统?如今村主已经发怒,命我们前来传令快快回去,不可胡来。”说罢,众人略问来人几句,便边说边走,纷纷踏雪而散。
原来这些来人相离最为僻远,萧逸先时命众门人晓谕村众时,去这一路的两个门人新年有事,以为这十几家雪深路远不会闻知,便没有去。谁知内中恰有二人与郝家父子至好,天一亮就往拜年,目睹魏氏自吐阴私,得信最早,回去便对众人一说,偏巧又有几个性情刚暴,疾恶如仇的人在内,当时忿怒。因魏氏人已疯狂,那里已有不少人知道,想必不肯甘休。崔家相离较近,又是首恶,十几个少年好事的聚在一起,略微商量,一面着人去向各长老、村主告发,一面纠集众人赶往崔家来拿元凶,押往村主那里,请照村规除此害马,为死者伸冤吐气。
也知崔家一门孤寡,家无男丁,畹秋母女又是会家,万一倔强动手,男女不便,还特意带来十来个妇女。有几个年老宽和的劝阻不住,只得罢了。事属创举,去时各人气忿填胸,未暇深思,到后拍门辱骂,吃畹秋拿话问住。虽然无言可答,仍想等告发人的下落,不肯即散。也是畹秋恶贯满盈,不能苟延。所行所为一时传遍全村,激动公忿。这伙人路上虽遇村人,因知尚未奉到村主传谕,乐得让他们前去扰闹辱骂,好出胸中这口恶气。尽管设词推谢,不曾同来,谁也不肯说出村主适才已有传谕:此事须等过了破五,再行举发,治以应得之罪,所以这伙人依旧冒失前来。村中规令素严,来人虽被斥退,但是先前令未传到,事出无知,只不过扫兴忿忿而返,并无干系。
畹秋幸免凌辱。众人散后,药得烈酒之力,毒已大发,一个支持不住,往后一仰,跌倒床里。疼得满床乱滚,面色成了铁灰,两眼突出如铃,血丝四布,满口银牙连同那嫩馥馥的舌尖一齐自己咬碎。先还口里不住咒骂萧逸全家,要二女给她报仇雪恨。后来舌头一碎,连血带残牙碎肉满口乱喷,声便含混不清。二女知道药毒无救,目睹这等惨状,替又替她不了,急得互相搂抱,撞头顿足,心已痛麻,哭都哭不出来。实则药性甚快,真正药毒发透不过半盏茶时,便可了账。畹秋因是一半乘机忍痛做作,好使二女刻骨铭心,永记她死时之惨,所以闹得时候长些,势子也格外显得奇惨怕人。到了后来,畹秋心火烧干,肝肠寸断,无法延挨,惨叫一声:“我还有话没说完呀!”猛地两手握紧,把口一张,喷出大口鲜血和半段香舌,身体从床上跳起。二女连忙按住一看,眼珠暴凸眶外,七孔尽是鲜血,人已断气,双手尤自紧握不放。掰开一看,手指乌黑,平日水葱也似寸许长的十根指甲全数翻折,多半深嵌肉里,紫血淋漓,满手都是。二女出生以来,几曾见过这等惨状。瑶仙尤其是她亲生爱女,哪得不肝肠寸断,痛彻肺腑。“妈呀”一声悲号,立即晕死过去。
绛雪顾念主恩,虽未痛晕死去,却也悲伤肠断,心如油煎。一面还要顾全瑶仙,好容易强忍悲痛,揉搓急喊,将瑶仙救醒,她也几乎晕倒。瑶仙醒来,望着死母呆了一呆,倏地顿足戟指,朝萧逸所居那一面骂道:“我不杀你全家,决非人类!”又回身哭道:“妈放心随我爹爹去吧,你说的话,女儿一句也忘不了呀!”说完,一着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绛雪抱住瑶仙肩膀,泣劝道:“小姐,如今大娘已被仇人逼死,身后还有多少事要办不说,你这样哭喊,被人听去,莫说大仇难报,我们还难在此立足呢。既打算报仇,第一保重身子,快些把大娘安葬,照她话去做才是。你尽伤心,人急坏了,白叫仇人称心看笑话,有什么用呢?”瑶仙闻言警觉,忙道:“妹妹,你我现在已奉母命,成了患难姊妹,快莫如此称呼。
你说的话对,但是妈一时失算,闹得全村都是仇敌。如今人死床上,叫我有什么脸面去听人家闲话?我此时方寸已乱。你虽是我妹妹,论年纪不过比我小了几天,请你设法做主吧。”绛雪道:“既是妈和姊抬爱,妹子也不必再说虚话。按说死了死了,妈已自尽,他们决不会再和我们这苦命女儿成仇,也不会那么刻薄,还说闲话。妈做的事,平心而论,实在也难怪犯了众怒,只是他们不该逼人太狠。尤其萧逸该死,此仇不报,妈在九泉决难瞑目。姊姊出面找人安葬,村中照例应办的事,他们原无话说。不过姊姊此时人受大伤,心念母仇,难免辞色太露。就此安葬也不易和仇人亲近。这事妹子义不容辞,姊姊就无病也装病,何况真的伤心过度,体力不济呢。姊姊可装作重病,睡在妈的身旁,见有人来,只管叩头痛哭,甚话不说,一切由妹子出头去办。
我看萧逸虽是大仇,一则此事少他不得;二则他自知行事对不起人,听他口气,如非萧家大娘发疯一闹,难保没有委曲求全之心,听妈惨死,必定可怜我们。乐得将计就计,乘虚而入。此时只寻他一人报丧,任他安排处置,立时可以办好了。玉哥兄弟,母病疯狂,泄露真情,妈今死去,萧家大娘病死不说,不病死也是要受全村欺凌,一样难免受害。他们虽与姓萧的是本家兄弟,但是情义不及崔、黄两家深厚,又是个起祸根苗,必更容他们不得。目前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适才前去探看,已有多人出入辱骂。这半天不来,可知情势危急。他和姊姊那么好法,在此处境,送信去徒使为难。而我们除了村主,只向他家报丧,岂不越显我们形迹亲密,老少两辈都是一党?徒自使人疑心,为异日之害,于事无补。当这忧疑危惧之际,不但现在不可现出和他弟兄亲密,便是将来合力报仇以前,当着众人面前,也是越疏远才越好呢。”
瑶仙此时孤苦万状,举目无亲,除了绛雪,只有萧玉是她心目中的亲人。先还怪他一去不来,正想着绛雪与他报丧,就便略致幽怨,闻绛雪之言,方始省悟。自知受伤过甚,心智迷惘,举措皆非,不如全由绛雪做主,还妥善些,便泣道:“好妹妹,我人已昏乱,该怎么办,你自做主好了。”绛雪自从主人在她难中救回之后,几与小主人同样看待,读书习武,俱在一起。见主人惨死,少主视同骨肉,越发感奋,早已立志锐身急难,闻言便道:“姊姊既然信我,你只伏在妈的身上,见了人来,悲哭不起好了。别的姊姊都不用管,切莫真个伤心,留得人在,才好成事。妹子去了。”瑶仙人已失魂落魄,一味悲急,不知如何是好。闻言甚觉有理,泣道:“好妹妹,我此时也只好靠你了,快去快回吧。”绛雪又劝道:“趁这时候,就着桌上现成吃食,勉强吃些。既知人最要紧,便须保重。少时举办丧葬,当着外人,尚须做作,不到夜来人散,再肚饿想吃也吃不成了。妹子还不是一样伤心,比姊姊就想得开。
事已想定,不必忙在一时,看姊姊吃点东西,我再走才放心呢。”随说随把桌上现成过年点心拿起吃了些。瑶仙此时立志报仇,虽然勉抑悲怀,不曾哀毁过度,终是创巨痛深,五中如结,哪还吞吃得下。因见绛雪殷勤相劝,吃得甚是自然,不愿拂她好意,又在用人之际,怕她多心,勉强挣起,用筷子夹了一块八珍糕。还没进口,一眼望见上面有前两晚自己和乃母同剥的瓜仁果肉,忍不住扑簌簌又流下泪来。绛雪见状,叹了口气道:“我走后,姊姊要细想想。打算报仇,单是伤心无用,第一精力身体是要强壮才行的咧。我见姊姊这样,我也要勾起伤心,吃不下了,我还是拿些路上吃吧。反正村中都是仇人,我一个当丫头的照例馋嘴,也不怕他们笑话。”瑶仙也怕她难过,连忙擦干眼泪,将糕咬了一口。绛雪果把桌上点心拿了几件,起身出屋,穿上雪具,将口中食物吐出,连手中点心一齐丢掉,轻轻慨叹道:“我又何曾真饿想吃呢!”说罢,把满嘴银牙一错,朝雪中啐了一口,踏雪往萧逸家中驰去。
行近峰前,便见峰上三三五五下来许多村人,知道又是为了畹秋和魏氏的事,暗忖:“她三人做的事也真狠毒阴险,莫怪众人痛恨不肯甘休。无奈自己出死入生,受她大恩卵翼,死前又认了母女姊妹,这有什么法呢?也罢,命该如此,譬如从前不遇她夫妻,早被恶人虐待磨折而死罢了。按说,连这些年舒服日子都算白捡。此时只有恩将恩报,哪还能再计其他的是非与将来自己和瑶仙的成败?且看事行事,到时再说吧。”边想边走,因畹秋已死,无庸再见人回避,见众村人迎面走过,也不闪避,依旧低头向前急行。村人俱都相识,众人因请处治二奸,萧逸不允急办,中有几人还吃了一顿抢白,路上纷纷议论,俱觉村主过于宽厚。见她跑往萧逸家中,料是畹秋派来请求宽宥解危的信使,虽未阻止喝问,语气都甚难听。绛雪闻人指摘,装没听见。
行抵峰下,恰好村人业已过完。绛雪一夜未睡,终日未食,气虚火旺,跑了一段急路,颇觉吃力。刚打算一定神,略缓口气再上,脚上雪具方脱了一只,便听峰上喊道:“绛雪来了,她是我妈仇人家的丫头,定是狗婆娘叫她向爹爹捣鬼。哥哥快来打她,不许她上!”绛雪抬头一看,正是萧璇、萧琏两小兄妹,各穿一件风披紧身,趴伏在平台石栏上。萧琏连声乱喊,萧璇一按石栏,身子前探,觑定下面。绛雪知道萧家这几个小孩都甚难惹,说得出做得到,连畹秋都吃了那样大亏。危难求助之中,哪敢招惹,忙装笑脸。方欲婉达来意,刚一面开口说了“崔家”两字,底下话未出口,猛见萧璇把两只小手先后往下一扬,立时白乎乎打下两团暗器。绛雪因听萧琏高声乱喊,恐乃兄萧珍闻信由坡上赶来,吃了暗亏,脸朝上说话,眼睛却留神侧面的石级。不想萧璇更坏,悄没声地忽将暗器当头打来。等到发觉想躲,头一下已噗的一声打在头上,打了个满脸开花。幸尚是一大团雪,不是真暗器,未受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