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喜行到第二日午牌时分,已望见远处山脚附近人家水田,有了村落,心中大喜。决计趁今日傍晚时分,赶出山去。沿途又经了许多艰险难行之路,直到日色偏西,才走到尽头一看,是一座大峭壁,离下面还有百十丈高下。绕行了许多路,有的还隔着深潭大壑,壁立耸拔,四无攀援。眼看下面就是村落,只是无法下去,干着了一会儿子急。末后看到一处离地较低,长着许多藤蔓,上面丛刺横生。云从情急无奈,拣那粗的拉起,用剑将刺削去,以便把握,用力试试,倒还坚韧。将十来丈的大藤接好了两三大盘,先寻大石挂住,放下崖去,将剑插在背后包裹上面系牢,然后两手摸藤,倒换手往下缒落。
崖底附近人家,先见这亘古无人的高崖上面有人来往,非常诧异。村人闻声惊动,群出围观。云从一时心急,竟有一盘刺未削尽,下到半崖,手上已被藤刺扎伤了好多处,觉得非常麻痛,其势欲罢不能,只得奋勇咬牙下落。眼看离地还有两丈多高,两手一阵肿痛酸麻,再也支持不住,手一松,坠落下去。幸得练过轻身功夫,连日山行,长了不少勇气阅历,又在生死关头,疼痛迷惘中,将气一提,一个蜻蜓点水架势,两脚着地。那些村人见云从从两丈多高失手坠落,都代他心惊,以为即使不死,必带重伤。见落地无恙,不由轰雷也似的喝了一个大彩,纷纷上前相问。这时云从两手已肿起一两寸高,疼胀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众人中有一个姓姚的老年人,在本村算是首富,早年也曾进过学,因为性子倔强,革了衣领,隐居在此,已有三十多年,人极好善。见云从穿着虽不甚华贵,形容举止都是衣冠中人,便排众上前,对云从道:“这北斗岩是此间天生屏障,从没有生人来往,尊兄怎得到此?”说时,见云从牙关紧咬,面色难看,一眼又看到云从的手上,说道:“这位尊兄中了毒刺,难怪不能言语。快着两人来扶他到我家去想法医治吧。”说罢,便有两个壮汉,一人一边,将云从架住。云从几次想要说话,都觉口噤难开,周身发冷,手痛又到了极处,连谦谢都不能谦谢,只苦笑着,点了点头,任那两人扶起就走。到了姚家老者家中,已是面如金纸,失了知觉。幸得主人好善,村中又有解毒藤刺伤的药,先与他将毒刺一一用针挑出,敷上解药,日夕灌饮米汤。不消二日,毒是解了,只是一连十多日在山中饱受的惊险劳乏,风寒湿热,一齐发作,重又病倒。医了两日,问起地名,叫做万松山,有数百里的绝缘岭,尽头已入云南腹地。四周山峦杂沓,仅有一条八百里山径小道,可通昆明省城。如要入川,须由此路到昆明附近大板桥,再雇舟车上路。
云从心忧祸患,惦记着父母妻子,便将自己迷路事向主人说了。只隐瞒了家中现有隐患一节,说自己有大事在身,出门已有多日,急于入川寻人,决计带病上路,请主人设法,觅一代步。姚老者因他病势沉重,时发时愈,疾发时便不知人事,勉强又留住两日。云从病中也勉强用功,连出过两回透汗,觉着好些,再三谢别要走。姚老者劝他不住,只得好人做到底,派了两个老成可靠佃户,用山兜抬着他走。姚老者是个富家,救命之恩无法答谢,只得口头上谢了又谢,问明了姚老者住址,同他两个儿子名字,记在心里,准备将来得便报恩。姚老者又带了儿子亲送了一程,才行作别回去。那两个佃户极为诚实,久惯山居,行走甚速。云从有时昏迷,全仗他二人照料。不时把些银钱与他,愈加感激卖力,虽是病中行路,却比山行还觉舒适。一路无话。
这日走离大板桥还有二十里路,离省城也只有二十八里,地名叫做二十八沟。云从一行三人到了店中打尖,觉着病已好了十分之四,心中甚喜。刚刚摆好酒饭未及食用,忽听人声鼎沸,闹成一片。云从喜事,走到店门前一看,隔壁也是一家饮食铺子,门前有一株黄桷树,树上绑着一个黑矮汉子,相貌奇丑。两个店伙嘴里乱骂,拿着藤鞭木棍,雨点般没头没脸地朝那丑汉打去。那丑汉低着头任人打,通没作理会,也不告一声饶。云从看着奇怪,忙喊跟来佃户前去打听。店小二从旁插口道:“客官不要多事。这是本镇上有名赖铁牛,前年才到此,也不知哪里来的。想是爹娘没德,生下他,一无所能,有气力又不去卖,只住在山里打野兽吃。
打不着没有吃的,就满处惹厌,抢人东西。如今官府太恶,事情小,不值得和他经官。他每次来搅闹一次,人家就将他痛打一顿。他生就牛皮,也不怕打。每次抢东西吃了,自知理短,也不还手,只吃他的,吃完了任人绑在树上毒打。打够了,甩手一走,谁也追他不上。他曾到小店中抢过几次,我们老掌柜不叫打他;别人打他,还劝说。后来他也就不来抢了。隔壁这家,原本也小气一些,一见必打。他也专门抢他,抢时总是跳进店堂,或抢一个腊猪腿,再不就整块熟肉,边吃边走。你打他,虽不还手,如果想夺回他抢去的东西,二三十人也近不了前。隔壁这家恨他入骨,可是除了臭打一顿,有什么法子?打够了的时候,他自会走的。客官外方人,不犯招惹这种滥人,由他去吧。”
说到这里,忽见隔壁出来一个面生横肉的大胖子,手中拿着一个烧得通红的大火钳,连跑带骂道:“你这不知死的赖铁牛!平常十天半月专门搅我,今天也会中了老子的圈套,且教你尝尝厉害。”那丑汉见火钳到来,也自着急,想要挣脱绑绳,不料这次竟然不灵,把一株黄桷树摇晃得树叶纷飞,呼呼作声,眼看那火钳要烙到那丑汉臂上。云从早就想上前解劝,一看不好,一着急,一个旱地拔葱,纵将过去,喊声:“且慢!”已将那胖子的手托住。
那胖子忽见空中纵下一个佩剑少年,吓了一跳,凶横之气,不由减去大半,口中仍自喝问道:“客人休要管我闲账!这赖铁牛不知搅了我多少生意,他又不怕打。今番好容易用了麻渍和牛筋绞了绳子,用水浸透,将他捆住,才未跑脱,好歹须给他一些苦吃才罢。”云从道:“青天白日,断没有见死不救、任人行凶之理。你且放了他,他吃你多少钱,由我奉还如何?”那胖子闻言,上下打量云从两眼,狞笑一声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说话要算数,莫待他跑了,你却不认账。”说罢,便吩咐两个店伙计停打解绑。那绑绳本来结实,又经水泡过,发了胀,被矮汉用力一挣,扣子全都结紧,休想解开。那丑汉仍挣他的,口中骂不绝口,直喊:“好人休要多事,我不怕他。”那胖子见他骂人,抢了鞭子,又上去打。
云从方要解劝,说时迟,那时快,耳听咔嚓咔嚓连声大响,尘土飞扬,观众纷纷逃窜,一株尺许粗细的黄桷树,被那丑汉连根拔断,连人带树朝胖子扑去。一个用得力猛,手又倒绑树身,树根断处,还有尺许,带着许多根株,焉能行走。还未抢走两步,早已连树带人,扑倒在地。那胖子早知不好,三脚两步跑进店去,抢了一把厨刀,奔将出来。云从一见,想起身佩宝剑,未容胖子近前,拔剑出匣,日影下青光闪处,绑绳迎刃而解。丑汉将身一摇,背上断树连枝带叶,倒在一边。同时胖子也提刀赶到,口中大喊:“我这条命与你们拼了!”说时,提刀便砍。云从见势不佳,迎上去将剑轻轻一撩,厨刀连柄削断。
胖子见云从的剑晶光耀眼,寒气逼人,高喊:“强盗杀人了,地方快来!”说着,掉头就跑。那丑汉也要追去,却被云从横身上前拦住。丑汉急得直跳道:“好人放手,我力气大,休跌了你。因他上月骂我死去的娘,我想起原是怪我不该强拿他东西,这两回都只寻别人要,并没寻他。今天我到村里讨些盐回来煮菜吃,已走过他的门口,是他着人追上我,说他店里新煮肥腊肉,问我要不要?我说你只要不骂我娘就要,他满口答应。给肉我吃了,才说要打我,看看到底我有多大本领。一来事前没有讲吃了不打,二来这些日身上痒酥酥的,只得凭他。他却使巧法,用他水泡过的牢瘟绳子捆我,使我打够了,挣不脱,才用火来烧,我岂能饶他?”说着,便想绕道追过去。他虽然天生神力,怎奈云从身法灵活,他又不愿将云从撞跌,只是着急。
云从暗想:“小三儿已死,这人如此诚厚多力,我不久便是世外之人,讲什么身份?何不与他结交,也好做暂时一条膀臂。”便诳他道:“你休得倔强,不听我劝,打死人要偿命的。你死了,何人管你死去的娘?阴灵也不得安。若就此丢手,我情愿与你交朋友,管你一世吃喝穿用。你看如何?”那丑汉闻言,低头想了想,说道:“你说得对。我娘在时,原说我手重,如打死人,她没的靠的,便要寻死。如今她死了,人还在土窟窿里睡着。山上野兔野猪多,莫不闹得没人管。还是信我娘的话,吃了点亏,算了吧。只是我还从没遇过你这样的好人。话可说在前头,你管我吃,我可吃得多。你要嫌我时,打我行,一不许你骂我娘,二不许如那胖猪一般,用火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