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宁五十二年,夏六月初五日,周汉朝,长安皇城崇明殿——
同样是在朝堂上,同样是一个身着黑色龙袍的老人,同样是正端坐在龙椅上,同样是须髯已经生得很长,同样是头发与那没有被龙冕罩掩住的鬓发都在黑中多了许多苍白,同样是脸上的皱纹也多得数不清,同样尽管是老花眼但那一双圣眼都仍然亮地惊人并且炯炯有神;同样虽然行动佝偻,但他的举止却完全不失帝王之气,这些特点同样让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年皇帝宛似四十岁的中年君子一般。他,就是周汉世祖昭皇帝——王諟允。
这位皇帝却举止沉稳,并且一看他相貌便知其为人心思缜密,老成多谋。他端坐在龙椅上,沉默地注视着金阶之下的群臣,等待着哪个臣子出来奏事。
可他已经老了,办事虽然都容易,但若要亲自办事倒却感到手脚不便了。还有那九个儿子,个个都尚未办过差事,其中前两个都三十多岁了,却都还在读圣贤书。
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要离开这个人世,只消分析一下众位皇子:但皇太子畿仁为人聪明却又好娱乐;皇二子畿义只知读书,不晓得甚么权谋之事;皇三子畿正虽然聪颖却不能比太子,好学不能比二哥;皇四子畿礼,为人信鬼神,问丹药,以后绝对没有什么出息;皇五子畿孝,为人礼贤下士,以宽仁待人,但却一直怀着鬼胎,觊觎之心常现于容颜之中;皇六子畿智,自幼体弱多病,迟早哪一天就得一命呜呼;皇八子畿直,还很年轻,并且性子直,而皇帝说不定哪天就晏了,他又怎受得起这般治理天下的辛苦;皇九子畿信,还在读书,更不必说。这一个个儿子们,怎能不叫皇帝担忧?
所以,老皇帝一直想找个机会让其中一个皇子来历练历练,为他以后统治国家或辅佐兄弟治理国家起一个经验。那机会总是有的,可是老皇帝心中的那位皇子是谁呢?老皇帝心中早就有底了。
机会自然是多的,老皇帝也不急,却嫌它来的太早了一点。
言归正传。就在这时候,户部兼司吏部尚书刘绩正埋着头,那双近视眼盯着抱成拳的手,弓着背,加上他满首的白发,显示出一副老成的样子;那双眼睛却不时地往上瞟,一看见老皇帝的神色后立刻把眼光收了回来,便给人第一感觉——老奸巨猾。他在朝堂上站了半个多时辰,似乎思考了很久,突然出班奏道:“臣有本奏于陛下,望陛下过目!”
老皇帝身边的朱公公亲自快步走下金阶,走到最后一阶时弯腰接过了刘绩的折子,又快步走王龙椅跟前,跪着腿埋着头,双手奉上折子道:“刘尚书奏章,望皇上过目!”
老皇帝立刻接了折子,大略地看了一下,突然把折子甩在御案上,大怒道:“荒唐!荒唐!”他竟站起来道:“山东的州牧,那个孙昊天,竟然说当省存银已空,找国库要银子?!”
群臣都十分惊悚,浑身打着寒颤,埋着头看着地上的青砖,拼命地显示出一副老实的样子。但那刘绩,却仍然不时地瞟着老皇帝,尽管他就站在金阶下面。
刚刚发了怒的皇帝已经察觉到殿内紧张的气氛,于是又换成了缓慢平和的语气,并又拿起且看着那本折子道:“这倒也不怎么值得朕发火,但荒唐的却不止这样呀!”他又把折子丢在案上,仰着头道:“因为这已经不止是一次两次了,”皇帝加重了语气,“这样的事已经有十多次了!”
众臣本想放松一下,听了这话,反倒更加惊惧,而那刘绩也不敢再往上瞟了。
皇帝又低了头,玩弄着手上的戒指,猛叹一口气,继着前面的话说:“朕虽治国之严明,但在这种事上还是会原谅他们一班人的,”皇帝忽又恢复了开始的语气,“但让朕无可谅解的是,他们借了这么多次银子,朕竟然在今天才知道!刘绩!你管户部,那就给朕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绩立即走出班列,扑在地上道:“臣身为两部总管,而不能察此荒唐大事,罪可弥天!望陛下恕罪!”
听到这里,众臣也都跪了,?浑身颤抖。
皇帝环顾众臣,大笑道:“这么大的事,你刘尚书会一点都不知道?你这是欺君罔上!还不给朕说了实话!”
刘绩连忙叩头道:“臣这就言禀陛下!”忽然,他又停了一下,说道:“这事臣其实亦有耳闻。”
全殿的气氛由紧张变得慌乱起来,众臣们都跪不住了。大臣们都私下议论起来,无非是这刘尚书怎么如何如何……
皇帝听了,便又回到原位坐下道:“哦?你既知道,又为何不报给朕?”
“只是……”这老奸巨猾的刘绩假装为难,嗫嚅道:“只是……这事与太子有关系……”
全殿都炸开了锅!
皇帝盯着刘绩,他没有想道,刘绩竟说了这番话。他叹了口气,瞑了眼,躺在龙椅背上,口中不住地喘气,“把那畜生叫来!”
几个太监和五个侍卫应声而走,分头找太子去了。殿中还能听到大而不清晰的呼唤声:“太子!太子!皇上找您哩!快去崇明殿呀!太子!”
过了一会儿,太子畿仁就轻手轻脚地狂奔到了崇明殿,弓着背跑到了金阶下,然后便扑跪在地上。只须看他的那副猥琐的像样貌——一个三角眼,还配着长睫毛,高鼻子,脸上还有痞子,嘴唇薄得几乎使人看不到,而鼻子到上唇的部分却很宽阔,好似猿猴一样,并且一根胡须都没长……这样的相貌一看便令人心生厌恶,可谁叫他是皇长子呢,还天资聪明,皇帝也只好尽其心力去教导这个太子了。
他又稍微抬头瞟了一眼父皇,父皇正在瞑目深思。
那皇帝却也似生了第三只二郎眼般,闭着眼叱道:“畿仁!”
那太子爷如惊弓之鸟,扑在地上:“儿臣在!”
“哼,儿臣?朕何时有了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世祖皇帝发怒道,“那个山东府尹领青徐二州牧的孙昊天,什么当省存银紧缺,要济救灾民,总共借了十四次,你说,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这……这……这个……这个什么黄……黄昊天,儿臣也不知……知道呀……呀……”
“你不知道?”世祖皇帝天俯视他说,突然一抬头,手指着刘绩道:“那么刘尚书为何说这事与你有出入啊?”
世祖说罢,把手放下来,又厌恶地看着畿仁。
“啊?这……”畿仁先是大惊,立刻望向刘绩,只见那小人得志的刘绩得意洋洋地看着殿上的金匾。
“你说呀!”世祖骂道,“你这个畜生啊,你知道朝廷每年光是公共开销就要多少银子吗?”
世祖又把头抬起,极其不耐烦地环视群臣,“散了吧,散了!”
众臣一听到这,都跪地道:“臣等跪安!”
世祖从金阶上走向侧门,又缓缓地转头看了一眼正扑跪在地的太子畿仁,轻声叹道:“无药可救……”
畿仁不敢抬头,头几乎叩着地。世祖道:“怎么?还要朕扶你起来吗?快给朕过来,别给朕丢人现眼!”
畿仁忽地缓过神来,立刻起身,跟在世祖的后头。世祖见了,便也转过身,从侧门走出了崇明殿。而那畿仁弓着身子走到偏门口时,背忽然直起来,转头瞪了一眼正跪着的刘绩,拍拍裤子上的尘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群臣见世祖与太子都出了崇明殿,便互相望视,随后起了身,慢慢地走出殿门,边走边议论,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全部离开。
同日下午未时,皇五子府中传来一阵呼声——
“五爷!五爷!”皇五子府里的刘管家快步走来,“五爷!出事了!”
“唔?什么事?”正在品茶的皇五子畿孝问道,“六弟又病了?风寒还是发热?管药的,过来!把药准备好,快点送到六爷府上去!”畿孝向药房那边喊道。
“不是这个,五爷!”刘管家道,“是皇上那有事!”
听到这里,畿孝先是把头转向刘管家,愣了一下,又把头转回来,看着茶杯里的龙井茶叶,“朝廷有事,而我又不参政,那和我有何干?父皇英明英明神武,自有圣断。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应该安分守己,不要去操心这些事。”
“唉呀,是臣不安分!”刘管家鞠躬赔礼,又凑到跟前去道,“只是,这回倒真的与爷有些关系。”
“唔?”畿孝转过头来道,“与我有关系?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那刘管家用手遮住半边口,向畿孝示意要耳语,故作神秘地道:“太子被皇上骂了。”
“什么?”畿孝吃了一惊,却又回过神来,“唉呀,太子如何如何与我何干系?”
“哦!”刘管家立刻醒过神来,“是呀!是臣说错了!”刘管家后退几步说,“对了,五爷,”刘管家又凑近来道:“昨儿刘大人说要在今天的申时来爷的府上进献几样宝物,还是我做奴才的该死,一回府上就忘了,真是该死!”说着,便用手掌自己的嘴。
“是吗?你不早说,负了人家刘大人的一番好意!”畿孝对着刘管家喊道,便起身来,立刻走到内室的房门,见到那外面的黄金日晷,那针影正处在未时与申时之间。畿孝道:“还来得及!快收拾收拾,准备迎接贵客!”
须臾,刘绩果然装着便装,带着个仆从,乘轿到五爷府上叩门。只见那刘绩,也是柳眉凤眼,高高鼻梁与鹅蛋脸倒显得十分谐和,即使那黑中带白的山羊胡非常广,但看他的容颜绝不像个七十几岁的老大臣。
刘绩既然来到皇五子府,便听见轿夫道:“皇五子府已到,请老爷下轿!”刘绩于是从轿中缓缓地踏出了步子,出了轿就将头一抬,又打量了一下这府邸的正门。
这虽然不是王府,但却十分雄壮华丽,透出一种典雅。但见那府邸的正门口蹲着两头白银造的狮子,镶着十二个黄金璎珞,正凝望着门外的一切。刘绩再上一步台阶,知是杭州的奇石打选的地砖,又上一步台阶,见外面的四川的金丝楠木柱子、广州的黄花梨窗棂、云南的红酸枝房廊,美不胜收。见了那门口的仆人,但见穿的是锦缎衣裳,问道:“你们家五爷在否?”
那两个小厮见了刘绩,小厮甲问道:“您可是刘尚书刘大人?”刘绩道:“我是。”小厮乙说:“那么我们老爷在呢,刘大人请进!”便就半跪下来。忽然府门一开,一个五岁上下的人从门内走了出来,但见他比较两位小厮,穿得更是华丽,穿着那黄色蜀锦长衫,手上拿着一柄折扇;面容虽已经有了一些春秋之色,然却透出俊俏颜色。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皇五子府上管家刘有财。那的管家一见刘绩,便跪下道:“恭迎刘大人!那两个小厮都是新用的,有眼不识太山,怠慢了大人,还望刘大人恕罪!”
刘绩笑道:“刘管家何必如此多礼?都是自己人,起来好说话。”刘管家便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便揖手道对刘绩道:“刘大人请进!”
刘绩大步走进府门,但见那青云罩凤阁,紫气游龙台,金瓦朱墙兼丹柱,锦窗赤墀加黄舆。宛若长安琼宫里,胜似天堂西瑶池。
刘绩也不赞美,因他已来过无数次了。突见前面一位公子迎面快步走来,其阔脸细目,身材魁梧,俊美高昂,却又透出谦礼的气质。那位公子遥遥地看见刘绩,遂边走边拱手称礼。刘绩一看,正是皇五子畿孝。刘绩也走上前去,拱手半跪。畿孝连忙将刘绩扶起,互相打了招呼,见他身后的仆从,手中拿着一个黄金大匣子,用云锦缠着,笑道:“某怎敢叫刘大人破费为我送份贵礼?真是折杀我寿!就算要受这礼,我又如何受得起?”
刘绩道:“主子这话就见外了。臣尽力来效劳主子,都是自愿,主子这话倒是瞧不起臣。臣虽为官清廉,亦省吃节用,遂蓄有许多家财,故买了这二十颗南海珍珠,以来孝敬主子。”
畿孝听了,惊喜道:“南海珍珠?我也听说过,这南海珍珠,一颗就值五百多万两,这两十颗,岂不是要上亿两银子?刘大人啊,您这要孝敬我,那自然可以,可也不至于……”
刘绩已经听出来畿孝话外有话,连忙道:“主子不用担心!这事全由臣来担着,与主子半点干系也没有!”
畿孝叹气道:“唉!刘大人呀!我就把这真心话说给你听,现在父皇处事开始严格起来,在反腐治贪上最为严格!刘大人,你要小心些!”
刘绩又跪道:“臣谨遵主子教诲!”
畿孝看着自己的鼻梁,又转看刘绩说:“刘大人呀,你竟然来都来了,就进去品几杯龙井再走吧,啊?”
刘绩道:“回禀主子,我府里和我身边到处都有别人的眼线,臣于此地不宜久留,臣还是先向主子告辞了!”
畿孝道:“既是如此,还请刘大人多多保重。”
两人作了揖,告了别,然后刘绩便出去了。畿孝亲自送客,看着刘绩的轿子说:“刘大人,您慢走!”
刘绩走远了,畿孝回到邸宅里。“这刘大人又贪了。”畿孝道。这时,刘管家走到旁边说:“这恐怕不只是贪了。”
“哦?”畿孝道,“你的意思是……借款?”
“爷英明。”刘有财奸笑道,“一个京官,凭他权力再大,外面的党羽再多,但在天子脚下,又能贪多少?”
“如果像你这么一说,那刘绩岂不是太不识时务?”
“如何不识时务?”刘管家佯为不知。
“这……太子的事,那个黄昊天刚刚出来,父皇就一定得查贪官,而他这么一送礼,岂不是授人以柄?”
“哈哈哈哈,”刘管家笑道,“看来爷还是关心皇帝和众臣皇子那边的事的,但您心机还不够深呀。”
“唔?这我就真的不明白了!”畿孝疑惑说。
“让臣跟您说……”刘管家向畿孝凑进一步说。
“噢!原来如此!”
天边的云彩被西落的夕阳染成绯红,又慢慢地昏暗下来。渐渐地,天边已经失去了绚丽的影子,只剩下一片黑音淡,进而开始变成玄黑,几颗耀眼的明星正在天空中闪耀。此时已是亥时,长安城里开始禁夜,执金吾正在街上敲起钟鼓,可皇三子府上却仍然灯火通明。
“三哥,这到底该怎么办呀!?”畿直快步走向正坐在椅子上的畿正道。
畿正睁眼一看,见到正直着眼睛的畿直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跟前,却仍然面不改色。
“什么怎么办?”畿正眼睛向着上面,头却不动地看着身材魁梧的畿直,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道。
“当然是太子呀!”畿直急了,又开始不停来回踱步,“这次太子被父皇大骂一顿,我们可
不能够眼睁睁的看着他吃亏不算啊!”
“那我的又能怎么样呢?太子不修德,与那黄昊天相互勾结,贪污借款的事,我那时候早就知道了,我也曾全力谏言于他,可他就是不听我的诤语。如今他吃了亏,我欲救之,亦无力回天啊!”
“您就想想办法嘛,三哥!”畿直无奈地怔了一下,又哀求似地对畿正道。
“哎,真是前世造了大孽,”畿正道,“但一旦哪天太子落了水,老五他们就会立刻来抢太子这个位置,那么朝局就会大乱了呀。哎!为了朝廷的安定,看只有一种缺德的办法才能够救下太子了。”
“噢?”畿直立刻停下了脚问道,“什么缺德办法?”
畿正叹了口气,道:“这办法,一是损德行,二是伤自己。”畿正停了一下,“主动请缨,出任钦差大臣,前往山东,调查黄昊天的案子。”
“什么?三哥您是说……”
“是的,把太子排出局外,这是损德行;再就得罪一班人,把这个案子搞彻底,这是伤自己。怎么样,八弟,这种亏本买卖干不干?”
“这……”畿直很茫然。但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既不像太子那么无德,又不似老三那么讲利害得失,更不像老五那样虚伪。他是一个直性子,重情义,每当发生什么事,他心中没有自己只有别人。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在这个问题上只纠结了半刻,便果断地站起来说:“好!就这样!一旦有什么差错由我情义八郎来顶着!”
他们都笑了。不过,这笑是短暂的。不一会儿,他们哥俩就又陷入了思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