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有一段时间,海明威习惯在给朋友的信末,用一个笔画简单勾出三个山峰夹两个山谷的符号代替签名,或者该说,以那个符号作为他的签名。那代表的是他给自己取的印第安名字,念作“Three Mountains”。
海明威模仿印第安人以大自然现象命名的习俗。他觉得自己和印第安人关系密切,有时甚至说他前辈子是个印第安人。他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In Our Time),开头写一个名叫尼克的少年在印第安部落附近长大的故事。小说集中最有名的一篇,标题就是“印第安部营地”。
这篇小说描述尼克随着医生爸爸前往印第安部落,那里有个女人难产需要救助。尼克的爸爸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紧急帮难产的印第安女人开刀剖腹,救出了卡在产道上的小孩。过程中女人当然痛得大叫。好不容易最困难的时刻度过了,尼克的爸爸半开玩笑地恭贺自己:“用如此简陋的工具开刀,这是个值得刊登到医学期刊上的案例啊!”然而就在大家放松安心下来,感觉将母子从鬼门关前抢下来时,小说有了完全无从预期的转折。他们发现在帐篷里,守在一旁的印第安丈夫死了,他用刀在自己喉咙上狠狠地切开了一大道口子。显然在那过程中,丈夫受不了听到哀号、感受煎熬以及觉得丧失妻儿的灾难迫在眉睫的痛苦,就自杀了。
经此戏剧性的变化震撼,在离开印第安部落的船上,尼克问了爸爸一连串的问题:
“女人生孩子都那么辛苦吗?”
“不,那是非常非常稀奇的。”
“他为什么要自杀,爸?”
“我不知道,尼克。他受不了一些事吧,我猜。”
“很多男人自杀吗,爸?”
“不多,尼克。”
“很多女人?”
“几乎没有。”
“会有吗?”
“喔,有。她们有时候会。”
“爸?”
“嗯。”
“乔治叔叔去哪里了?”
“他不会有问题的。”
“死很难吗,爸?”
“不,我想应该蛮容易的,尼克。那要看情况。”
这是一段典型的“海明威式”对话。对话的每个句子都很短,而且接连一个比一个短,制造出特殊的节奏。句子短到不能再短的单字,“爸”“嗯”,然后岔开来讲一件看起来不相干的事,让读者喘口气,接着出现了令人难忘的重点——“死很难吗,爸?”“不,我想应该蛮容易的,尼克。那要看情况。”很难解释为什么,但如此读下来,那最后的两句对话,就留在我们心中,久久不肯离去了。
多年之前,一位海明威的读者就中了这样的毒,那是还没成为舞者、编舞家,还在写小说的林怀民。他写过一篇小说,标题是“虹外虹”,在篇名底下,就引用了这两句话。《虹外虹》讲的是一个年轻人下午到碧潭去游泳,先是救了一个溺水的人,然后竟然换作他自己在水中抽筋,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淹死在水里了。获救后,他收拾了东西,搭公交车回到台北热闹的街头,心中突然涌现出强烈的愤怒,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差点死掉,而且好像也不会有人在乎他才刚经历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死很难吗?”不难,还蛮容易的,有时候人莫名其妙就死了,更糟的是,你莫名其妙死了,这个世界还是继续照常存在、运作下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们该如何理解、面对这样的情况?
海明威觉得自己跟印第安人很亲近,其中一个理由是他非常喜欢打猎,他认同印第安人的狩猎文化。海明威一生热爱几件事:射击(包含打猎)、棒球、拳击、斗牛,还有钓鱼——不是在溪边平静安详地垂钓的那种钓鱼,而是出海钓大鱼,英文叫game fishing,在海里寻钓动辄上千磅的大鱼。海明威的名著《老人与海》,讲的是钓鱼的故事,一个老人驾着一艘小船在茫茫大海里钓马林鱼。海明威自己钓过的最大的马林鱼,有一千零四十磅重,是四百多公斤的庞然大物。这样的活动,不是娱乐,是“game”,是有输有赢的公平对决。就像印第安人的打猎,不是现代美国人的打猎。进到猎物的主场,忍受作为一个人在森林里、在大海上种种不利的条件,公平地和动物对决。
这些他喜欢的事,打猎、拳击、棒球、斗牛和“game fishing”,有共通之处:都要面对够强悍、够格的敌人,也就是说,都必须面对挑战。这正是海明威基本的生命情调,他最在意、最强调的就是:要是连个像样的敌人都没有,那样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
海明威讨厌纽约。对于纽约,他说过一句有名的评论:“这个城市出了什么问题?这里的鸽子都不会认真飞翔。”真的,纽约的鸽子和中正纪念堂广场上的鸽子一样,它们都在敷衍,这里动一下,那里飞个几米,从来不会认真地飞,从来不会让人感觉到它们是活在空中的动物,不会以它们飞翔的姿势与态度感动我们。海明威受不了这样的鸽子,他受不了敷衍混日子,没有挑战、没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