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七九年,春节后,东北松嫩平原,仍然寒凝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辆从黑河开往嫩江的长途汽车驶入孙吴县境内不久,突然刹住了。一头羊站在公路正中,拦住了汽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它一动也不动,像具石雕。司机只得跳下车去赶它,走近才发现,它用三条腿站立着。这显然是一只被狼伤害过的羊,它失去了整条后腿,胯上血肉模糊。司机不禁骇然倒退一步。羊,却突然僵硬地倒下了。一位乘客也跳下了车,走到司机身旁,踢了死羊一脚,肯定地说:“是兵团的羊。”
司机愕然地看着他。
乘客抬起手,朝远处一指:“都走光了,放羊的小伙子连羊群都没顾上移交。”
司机朝乘客指的方向望去,雪原上,几排泥草房低矮的轮廓,不见炊烟,不见人影,死寂异常,仿佛一处游牧部落的遗址——那里几天前还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连队。
乘客瞧着那只死羊:“奇怪,狼怎么没把它整个吃掉呢?”看了司机一眼,又说,“不捡白不捡,够吃几顿的,羊皮也小不了,我帮你搬到车上!”
“别,别……”司机皱起了眉,他觉得不是好预兆,用手势叫乘客把死羊拖到公路边去……
这辆长途汽车又开动了。
它开出不到一个小时,第二次被拦住。
手提包和行李捆连接在一起,在公路上“筑”起两道“路障”。十几个人站在公路边,从衣着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有男有女。
司机只得将车缓缓停下。
知青们有的搬开了“路障”,有的围住了汽车。
司机打开驾驶室车门,用商量的口气对他们说:“你们人不少,东西又多,先别急着上车,车上已经没有空地方了,等我动员一下乘客,给你们腾出点地方……”
一个男知青感激地说:“那你可真是个好人!”
司机砰地关上驾驶室车门,见“路障”已搬开,便呼地将车开过去了。
乘客中有人扭转身,朝后车窗看了一眼,说:“何必呢,大家互相挤一点,就可以让他们都上来了!”
“让他们上来,一路准没好事!”司机嘟哝一句,加快了车速。
司机忽然从车镜里看到有人骑马从后面追赶,顿时神色惊慌。骑马的人转眼赶上来,却并没有拦车,超车奔驰而去。
司机暗暗吁了口气。
汽车顺公路刚拐过一个山脚,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和司机同时发现,三台拖拉机并列在公路上,四个人站在拖拉机前,三个抱着肩膀,一个牵着马,虎视眈眈地从车前窗瞪着司机。
这里附近也有一个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
“糟了!”司机叫苦一声,刹住车,双手从驾驶盘垂下,无可奈何而又忐忑不安地朝驾驶座上一靠。
一辆马车这时也从后面赶了上来,车上是刚才被甩下的十几个男女知青和他们的行李捆、手提包。
牵马的人走到车前,拉开驾驶室车门,对司机怒吼一声:“下来!”他是那十几个知青中的一个。
司机脸色苍白,十分惧怕,不敢下去。
有一个知青走过来,推开了那个牵马的,对司机说:“别害怕,他吓唬你,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请你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吧!车上有我们,再碰到拦车的知青,我们保你平安无事,顺利通过!”
羊剪绒的帽子底下,露出两条短辫,一双俊秀的大眼睛恳求地望着司机,是个姑娘。
车门打开了……
汽车又路过了一个被遗弃在雪原上的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
又路过了一个……
当这辆长途汽车开到嫩江火车站,天黑了。十几个知青拎上手提包和行李捆,跳下汽车,奔进了车站。
那个姑娘临走时还对司机说:“谢谢!”
车站内,站台上、候车室里,几百名知青在等待列车。他们随身所带的手提包、行李捆堆积得像小山。焦急、茫然、惆怅、沉思、冷漠、凄凉、庆幸、肃穆、严峻……各种各样的神色和表情,呈现在一张张男女知青疲惫的脸上。他们有的人从连队到这里,需要四五天。和伙伴们失散了的,大声呼喊着,奔来跑去。丢掉了什么东西的,在别人的手提包和行李堆中翻找着,惹起一片片斥责、争吵。
托运处更加混乱,吹毛求疵的手续,认真过分的查看,咒骂、哀求、抗议、威胁……
角落里,在破碎了镜子的立柜旁,一个知青和一个身份不明的旅客正做着一笔买卖:
“三十元……”
“三十元?!我从连队辛辛苦苦折腾到这儿,要不是无法托运我才舍不得……”
“三十五元!再多一元也不加!”
“好,好,三十五元就三十五元!”
卖了立柜的知青,接过钱就走。刚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还给对方钱,大声说:“不卖了!”抬腿一脚,大头鞋将立柜踢了个窟窿,接着又是一脚,又一个窟窿……
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知青跑过来阻拦,用上海口音嚷叫着:“你疯了!好端端的一个立柜,泄啥气!”
“哇!……”孩子哭了……
列车进站了。
几百名知青像狩猎一只庞大的野兽般,包围了每一节车厢的车门、窗口。
手提包、行李捆,纷纷从打开的窗口塞进车厢。
等不及从车门挤上车的,就从窗口爬。
“孩子别从窗口……”
已经塞进去了。
车厢里传出孩子的哭声……
另一个窗口,一场难舍难分的离别!
姑娘在站台上,小伙子在车厢内。小伙子从窗口探出身,姑娘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喊着:“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
小伙子泪流满面。
几个知识青年同情地望着他们。
有人摇着头,轻轻地说:“北大荒姑娘……”
车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列车晚点四小时……下面广播天气预报,嫩江地区,零下二十四度。黑河地区,气温继续下降,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今夜有暴风雪……”
……
这是北大荒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大返城期间的一个夜晚,在东北最北边陲,在驼峰山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三团工程连战士裴晓芸,今夜第一次在边境哨位上站岗。
“六号坐标”矗立在积雪皑皑的驼峰山顶。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层霜的外壳,远远望去,通体反射着镀银般的冷冽的光。
月,凝冻在夜空,似一面冰块磨成的圆镜,刚用雪擦过,连蟾宫的虚影也擦去了。夜空澄净,澄净得异常,令人感觉到潜伏着某种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汇集威慑无比的破坏力量。偶尔,纱绢一样的薄云从夜空疾迅掠过,云影在苍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随着。稀寥的星怯视着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出畏惧,屏息敛气。没有风,伸出雪面的蒿草的枯叶,树木细弱的秃枝,都是静止的。荒原一片沉寂。驼峰山两峰之间的山沟里,狼嚎声不绝,引起近处村子里阵阵狗吠。狗吠声过后,愈加沉寂。这种凛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风雪前虚伪的征兆。
裴晓芸肩枪站在哨位上。她摘下棉手套,借着月光看手表——差七分九点。今天是她的生日,九点是她的诞生时刻。二十五年前,这一天,这一时刻,她从母腹中降生。刚生下来不会哭,护士倒提着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打两巴掌,她才哇地哭响。在她对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同时,母亲猝然离开了人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也许听到了她那一声哭啼……
是父亲告诉她的,在她的第五个生日,那天,父亲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她一路哭着闹着向父亲要一个妈妈。幼儿园的孩子们都有妈妈,为什么单只她没有妈妈呢?那是她幼小心灵首次意识到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首次感到生活对她不公正,首次向生活提出抗议,用跟父亲哭闹的方式。她不愿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她要一个妈妈,正如向父亲要一个布娃娃。回到家里,她哭闹得乏了噘着小嘴生闷气,不吃饭,不睡觉,不理睬父亲。父亲是大学哲学系讲师,在社会科学方面,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忠实宣传者。但在解释自身生活时,又是个带有宿命论色彩的人。
“别哭。”父亲对她说,“从小失去妈妈的孩子,生活中不止你一个。告诉我,你为什么忽然想要一个妈妈呢?”
“小朋友都说,妈妈比爸爸好。”
父亲呆呆地注视着她,许久无言。
“爸爸,我要一个妈妈,就要!”
父亲默默地从床下拖出皮箱,打开来,找到旧相集,把她抱在膝上,一页一页翻给她看。
所有照片,都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的。
父亲合上相集后,说:“她就是妈妈。”
妈妈?妈妈多年轻!妈妈多美丽!每张照片上的妈妈,都面露温柔的婉雅的微笑。那种微笑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的女儿——我曾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幸福地生活过。
“妈妈在哪呀?为什么从来不回家?”
“妈妈在另一个世界。”
“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去找妈妈!”
父亲苦笑了。
“孩子,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是要到那个世界去的,但我们现在不能去找妈妈。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没做完的事,而你呢,还没有开始做什么……”
她不明白父亲的话。
“妈妈……死了……”
死——她明白。
她哭了。
“记住,妈妈是为生下你而死的。”父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向她讲述了在她出生那一天妈妈所经受的痛苦。
“妈妈是歌唱家,你想听妈妈唱的歌儿吗?”
泪珠从她的小脸蛋上滚落下来,落在花兜兜上,落在父亲手上。
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那我的宝贝。
……
唱片缓缓旋转,播放出妈妈唱的动听的歌声。
她觉得唱片就是父亲说的“另一个世界”,妈妈就生活在那里,在那里天天都唱歌。
妈妈的歌声冲淡了“死”这个严峻的字在她那颗幼小心灵中造成的阴霾。
父亲收起唱片说:“孩子,挑选一张妈妈的照片吧,由你自己珍藏。”
她凭孩子的意识得出判断,那些照片,不,妈妈,对于她也许还不如对于父亲那么重要。她从中挑选了一张最小的二寸照片。
从那一天开始,她那儿童的心理和情感世界,比一般孩子更早地趋于成熟,趋于丰富了。
以后,她经常在小朋友们面前声明:“我也有妈妈。”
“你妈妈在哪儿上班呀?”
“你妈妈怎么从来没到幼儿园接过你呀?”
“你是个撒谎的孩子!撒谎就不是好孩子!”
“骗人!狼来啰!狼来啰!……”
被羞辱所包围时,她就从兜里取出妈妈的照片,大声说:“喏,你们看,我妈妈!”
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她获得一种朦胧的安慰、一种空泛的满足。
渐渐长大,她才愈来愈体会到,母亲对一个人,尤其对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何等重要!人,首先是从母亲身上来洞察生活,认识生活的。也首先是从母爱之中体验到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父亲往往教会孩子用理智的眼睛去看世界,母亲则往往教会孩子用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从小失去母爱的孩子,生活在其短浅的视野中难以展现全貌。仅仅这一点,就意味着不幸。
上体操课,她从平衡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在家中躺了一个多月。父亲给她洗脸、洗手、洗脚、梳头,甚至给她剪手指甲和脚趾甲。有天,父亲给她朗读《海涅诗选》,她突然说:“爸爸,给我擦擦身子吧!”父亲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没有回答,没有任何表示,合上了诗集。晚上,她的三个女同学来到家里。父亲预先烧好了一大盆热水,备好了毛巾和香皂,找出了她需要换的内衣,而后对三个女同学说:“麻烦你们了。”便转身走出她的房间。门,被一个女同学轻轻从里面插上了。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给她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
同学走后,她无声地哭了。她虽然感谢她们,虽然觉得身体清洁爽适了,但内心却受到一种不能明言的挫伤,萌生了一种复杂的委屈……
父亲走进房间,她用被子蒙上了头。
父亲默默地在她床边站立许久才离去。她听到了父亲离去之前轻微的叹息,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她……
那一年,她十五岁。
从此,夜晚九点这一时刻,对她来说就变成神圣的时刻了。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凝视着大挂钟。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少女的心灵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与另一个世界中的不曾见过面的母亲的心灵贴近了,融合了,合而为一……
少女的心灵具有特殊功能,愈是感到缺少什么,愈容易靠想象来弥补。想象总是比生活本身更完美、更迷人。对母爱的殷殷向往和饥渴,使她对仅有的父爱更加感到不满足。
不久之后,父亲也被从这个世界上夺走了,那是在十年动乱的第二年……
她成了一个情感方面的赤贫者。对于情感需求极其细腻,内心世界稚嫩而丰富的少女,这种赤贫状态是足以风化灵魂的。
幸而,她熬过来了。
灵魂熬过来了。灵魂孕育着对生活的一点点的希望,便不会像肝脏一样硬化……
此刻,裴晓芸又看一眼手表——九点。
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独自膜拜这一神圣时刻了。她摘下手套,一只手伸进内衣兜,摸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夹,里面夹着母亲那张二寸照片。端详着母亲的照片,二十五岁的上海姑娘情不自禁跪下了,月光将她肩枪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雪地上。
她心中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母亲说,在这个夜晚,在这一时刻。
她想说:“亲爱的妈妈,今夜我是这么高兴!我被批准成为战备分队的战士了!今夜我第一次站岗……”
她想说:“亲爱的妈妈,我肩上这支枪,得来可真不易啊!别人早就发给了枪。而我,在不久前才获得这样的信任……”
她想问:“妈妈,我,是同别人一样离开北大荒,还是留下呢?离开,这里有我感情上难以割舍的东西。留下,我会感到孤独,感到被遗弃……”
她想问:“妈妈,即使我回到上海,谁又是我的亲人呢?上海有我可以得到关怀、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她想问……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触碰她——一只狗,一只体大如豹的狗,浑身黑毛在月光下闪着黑缎般的光,粗颈,方头,大耳,阔嘴,样子十分凶猛。
她没受惊吓,这只狗对她有特殊的感情。它叫“黑豹”,名字是工程连的知青们起的。它的母亲一共生下六只小狗崽,连它在内。老母狗一天跟着砍柴的马车上山,被猎人设下的野猪套套住,活活喂了狼。六只小狗崽因断奶饿死五只,“黑豹”被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抱回宿舍,像哺喂婴儿般养活了下来。它是男女知青们的宠物。它长大以后,看仓库、守麦场,报答知青们的恩泽。有人带它到哨位来站过一次岗,它便又增加了一项义务,每到深夜,自觉跑来,和站岗的人做伴,直至天明。
“黑豹”认出裴晓芸,两只前爪扑在她身上,伸着脖子要舔她脸,讨她的喜爱。她拍拍“黑豹”的头,又捧着它的阔嘴巴往自己冻红了的脸颊上贴一下,推开它,缓缓站起来。因刚才跪在雪地上,即使在“黑豹”面前她也难为情了。她心中顿时萌发了哨兵的神圣责任感和战士的英武气概。
“黑豹”耍着活泼劲纠缠她。
“‘黑豹’,不许跟我胡闹!”她严厉地呵斥它,挺直身,肩正枪,目光巡视着冰封的黑龙江江面。“黑豹”听话地卧在她脚边,昂头专注地望着天空中的一颗星。
一会儿,她感到寒冷了。她后悔没穿棉大衣,棉大衣太肥,平时就不爱穿。何况今夜她第一次站岗,臃臃肿肿的,有失一个哨兵英姿!可是毕竟感到寒冷了。又看一次表,过两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接岗,坚持得了。她双手都摘下手套,放在嘴边哈了一阵,又搓了一阵,解开一个衣扣,交叉地伸进棉衣里,紧紧地夹在腋下取暖。脚也冻得有些疼了,她轻轻跺踏着。“黑豹”披着毛皮大氅,似乎并不寒冷,卧在雪窝里一动也不动,不再望星星,侧头瞧着她,眼睛流露出对她的嘲意。
“坏东西!”她骂它一句,转身向山下望去。团部机关一片漆黑,一幢幢砖房和机关食堂的高大烟囱,轮廓分明。只有团部会议室的四扇窗子,透射出灯光。
她不禁想到了他,他下午四点就到团部去开紧急会议,显然到现在这个会还没散。不知这是一次什么样的重要会议?为什么开到这样晚?
他,或许在发言吧?
或许,发过言了,正从窗口朝外望,想望到她?
傻瓜!他根本望不到她!
她微笑了……
二
全团各连连长、指导员聚集在团部会议室。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几个烟灰缸插满烟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继续吞云吐雾。
会议从下午四点开到六点,吃过晚饭,接着开到现在。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一次严峻的会议。
团长马崇汉,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这次会议的严峻性。知识青年大返城的飓风,短短几周内,遍扫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些师团的知青,已经十走八九。四十余万知识青年返城大军,有如钱塘江潮,势不可挡。一半师、团、连队,陷于混乱状态。唯独三团,由于地处最北边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飓风的势头还没有真正席卷到这儿。三团的知识青年们,近几天才刚刚开始从亲友、同学和家书中获得返城信息。各种迹象表明,他们也在暗中骚动起来了。
兵团总部下发了一个紧急文件:为缩短从兵团体制恢复到农场体制的过渡时期,为尽快稳定各师团的混乱局面,组建起各师各团连队新的领导机构,重新形成生产秩序,确保春播,知识青年的返城手续,必须在三天以内办理完毕,逾期冻结,春播后各师团酌情自决。
急件被马崇汉扣押,不向连队传达。
三天,三个二十四小时,只要拖延过三个二十四小时,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钉在各连队的花名册上了。他曾同政委孙国泰就这一点交换过看法,却遭到老农场干部孙国泰的坚决反对。
“我们没有权力扣压兵团总部的急件,没有权力!”政委严肃地回答他。
“当然,我一个人是没有权力这样做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意见统一了,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代表党委的嘛。”马崇汉温良恭俭让地说。
凭着与对方多年共事的经验,孙国泰知道,对方越是在他面前表现得温良恭俭让,越证明根本没把他的意见当成一回事。虽然他是政委。孙国泰也明白,马崇汉所以要在决定八百余名知青命运的这一严峻大事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无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种态度,表明一种“赞同”的态度。有了他这种态度,哪怕是一种含糊“赞同”的态度,不,哪怕是缄口不言,那么,这件严峻的事情,这一首先从马崇汉头脑中产生出来的个人意志,便可以被对方也被别人认为是“党委的决定”了。
“党委也没有权力作出这样的决定。”老政委态度鲜明。
“政委同志!”马崇汉语气强硬起来,“别忘了,你是一位团级领导,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为生产建设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责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志?他曾被对方当作同志看待过吗?思想工作者?多么尊重的称谓。可是在这方面,对方曾允许他充分发挥过作用吗?说什么为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说什么共同责任,真是冠冕堂皇!好听的话都叫你马崇汉挑着说了。难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感觉对这些知识青年们有愧吗?
他压下怒气,慢言慢语地说:“团长同志,你不觉得为生产建设兵团思考得晚了些吗?许多知识青年是怎样来到北大荒的,你应该比我心里更清楚!”
“你!……”马崇汉一时说不出话来。
兵团组建的第二年,马崇汉作为兵团代表,乘飞机来往于各大城市之间,作了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演说式的动员报告:正规部队的性质,不但发军装,还发特别设计的领章帽徽,居住砖瓦化,生活军事化,生产机械化……如此这般天花乱坠,欺骗了多少知识青年啊!
马崇汉立了一功,但他也被多少知青诅咒啊!……
此刻,老政委孙国泰盯着团长马崇汉那张刮得发青的五官分散的脸,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就是在这个会议室里,为他召开的“欢迎会”上的情形。那次“欢迎会”也是由团长马崇汉主持的。马崇汉向全团机关工作人员介绍他时,十分钟大摆他的老资格和革命经历,三十分钟大批他在农场时期犯下的种种“路线错误”。
他当时猛然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马团长对我的介绍,等于为我树了一个碑,立了一个传,盖棺定论。千秋功罪,自有历史评说。据我所知,我们共产党没有为活人树碑立传的惯例,马团长这番话,就算是我的悼词吧!既然我还没有死,追悼会现在可以结束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意识到,团长马崇汉是要故意在他们之间造成一种领导地位上的悬殊差异的。但十年之中,在每一个无论大小的原则问题上,他从没有向对方妥协过。虽然,他是一批被罢官撤职了的老农场干部中,幸运地获得“解放”的,时时有从领导地位上再次被打翻下去的可能。
从开会到现在,他还一句话没说,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马团长今天格外沉得住气。参加会议的人们沉默着,他这个主持会议的人也沉默着。他扫视着人们的脸,想从每个人的表情上,窥测他们的内心活动。
公务员小张又一次走了进来,交给他一条“牡丹”烟。他将包烟纸扯开,东甩一盒,西抛一盒,将一条烟顷刻分光,自己仅留下一盒。他抽出一支烟,在桌面上笃笃顿了半天,却没有点燃,而拿起了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只倒出半杯水。
“小张!”
小张应声而至。
他用下巴朝暖水瓶示意,小张领会地默默拎起几只空暖水瓶去打水。
坐在马团长对面的,是工程连指导员郑亚茹,她看了马团长一眼,说:“我表个态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团长马崇汉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认为……目前……对于我是一个考验关头。我……赞同团长……不,赞同团党委……”大家都听得出来,这几句话,她说得并不轻松。
团长嘴角浮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向她投去极为满意的一瞥。
她刚抬起头,一接触到团长的目光,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掏出手绢擦汗。她是出汗了,细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间和端正的鼻梁上。
老政委孙国泰站了起来,用纠正的口气缓慢地说:“不,不是团党委的决定,团党委没有作出过这样的决定。”
马团长怔了一下,随即大声说:“不错,党委是没有来得及作决定。”他用一种特别加以强调的语调说出“没来得及”四个字,之后也站了起来,肩膀一耸,将披在肩上的大衣抖落在椅背上,接着说:“不过,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孙政委,还有几位也是党委委员,其他同志,都是各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我看,这次会议就算是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也未尝不可嘛!”他停顿了一下,将脸转向郑亚茹,换了一种亲切的安抚的口吻又说,“你刚才的发言很好,态度很明确嘛,你就算代表工程连党支部第一个表态了。”
“郑指导员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们工程连党支部。”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人说话了。大家的脸一齐转向这个人,说话的是工程连连长曹铁强。
郑亚茹尴尬又不知所措地瞧着他。
马崇汉从桌上拿起刚才想吸而没吸的那支烟,已经划着根火柴,听罢曹铁强的话,脸色沉了下来。燃烧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灭了,被狠狠地插在烟灰缸里。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啰?如果是这个意思,也算一种表态嘛!”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曹铁强。说完,紧接着喊,“小张,倒烟缸!”
小张立刻悄无声息地走进会议室,从桌上拿起烟灰缸。
“叫你打开水,你怎么没打来?”马崇汉又一次拿起水杯。
“开水房锁着门。”小张讷讷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马崇汉口气中流露出愠怒。
曹铁强瞅了团长一眼,又瞅了小张一眼,待小张走出去,才说:“是的,我反对。”
郑亚茹的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马崇汉的目光如伤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连连长。对于这个东北小子,他心中耿耿于怀地记着一笔账。此时此刻,这笔账的账簿子又翻开了……
全兵团大搞“公物还家”运动那一年,马崇汉亲自带着工作组,坐镇工程连抓试点。他是个很善于总结各种运动经验的人。在这一点上,能力要比政委孙国泰高一筹。几天内,他就总结出了一套“三字经”——一看,二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户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青的箱子要查查,凡属公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要搜回来。“三字经”通过电话线,由马团长亲口传达到全团三十几个连队,指示照办之,推广之。“运动”得全团鸡犬不宁。
一天,马崇汉来到男知青宿舍,发现大火炕炕头一床褥子底下,垫着三块杨木板。他亲自动手将木板抽了出来,木板着炕的一面已经烤黄。
“是谁垫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开了全连大会,马崇汉指着三块搬到会场的木板,严厉追究。
“团长,是我……”小瓦匠单书文怯怯地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把公家的木板垫在褥子底下?”团长瞅定他的脸,字字拖长地问。军大衣很有派头地披在团长高大魁梧的身上,风度如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二〇三”首长。
“我……我……我怕烤着了褥子……”小瓦匠脑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团长。
“抬起头!”
小瓦匠的头沉重地抬了起来,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衣扣。
“你自己的褥子烤着了,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着了,你就不心痛。这叫什么?这就叫——损、公、利、己!”团长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小瓦匠浑身一颤。
“岂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饭以前,把检查交到工作组来,不得少于五千字!”
团长声色俱厉。
……
晚上,小瓦匠从炕洞里往外扒炭火,一锨锨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
“哎,你这是干什么?”有人抗议了,“我褥子底下还冰凉呢!”
“将就点吧!”从不跟任何人发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气,都通过这四个字发泄出来。
抗议者二话不说,从炕上蹦下来,往炕洞里塞满了木柴。
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于背着个甩不掉的包袱,甘做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对别人一向逆来顺受,不敢也没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没再从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褥子,无法睡觉,便将一只小肥皂箱搬到地上,坐着个木墩写检查。
写了撕,撕了写,写写撕撕,撕撕写写,一本信纸转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纲上线上联系,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却无法写满一页纸!
当年的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从外面查岗回来,见状问:“你怎么还不睡?”
“你叫我怎么个睡法?”小瓦匠可怜巴巴地反问一句。
曹铁强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说什么,转身又走出去了。
一会儿,他从外面扛进了那三块杨木板。
“垫上吧!”
“我……不敢……”
“叫你垫上你就垫上,明早再扛回原处去,没人知道。”
“万一……”
“我顶着!”马团长是一位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当男宿舍响起一片鼾声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他是为那三块杨木板而来。
拉亮电灯,见三块杨木板又被垫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马团长愤慨极了。他不唯最讲“认真”二字,而且最讲“服从”二字。军队使他养成了坚决服从首长一切命令的习惯,他要将这一点作为优良传统灌输到知识青年们的脑袋里去。他最不能容忍对首长的命令阳奉阴违。在他本人即首长,阳奉阴违者又是他的战士的情况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着小瓦匠的胳膊,将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着衬衣衬裤,光脚站在地上,揉开蒙眬的睡眼,半睁半闭的,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开什么玩笑!”
马团长被这一耳光打愣,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对面。
小瓦匠跳上炕,钻进被窝,又蒙头睡了。
马团长一声未吭,转身就走。
这一幕,被排长曹铁强躺在被窝里看得分明。马团长一出门,他立刻爬起来,跨过几个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
“你知道你刚才打了谁一记耳光?”
“打谁谁挨着!”
“你打了团长!”
“别……逗了……”
“你看,地上是谁的大衣?”
小瓦匠爬起,探身朝地上一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有件军大衣,不是团长的是谁的!
“快起来,把木板拆下!”
曹铁强帮他的忙,二人慌乱地从褥子底下抽木板。其他人被惊醒,一个个翻身趴在被窝里,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俩。
“深更半夜,你们搞什么名堂!”不知哪一个,从地上拎起一只大头鞋,朝他俩扔过去。大头鞋打在小瓦匠后脑勺上,小瓦匠“哎哟”一声,双手倒捂着后脑勺,仰躺在炕上。
“谁打的?谁?!”曹铁强厉声喝问。
几颗脑袋畏惧地缩进了被窝。
这时,外面进来三个人,都是团警卫排的,是跟马团长一块儿来到工程连的。为首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他们,虽不属于工作组成员,但在工程连战士们面前,却显示出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似乎在时时表明,他们,即使算不得“高级知青”,起码也是“特别知青”。因为他们是“拿枪杆子”的,是经常跟随各级团首长的。他们是半享受职业军人待遇的。
刘迈克一进大宿舍,首先从地上捡起马团长的军大衣,拍拍土,然后踢了踢小瓦匠垂在炕沿的赤脚:“起来起来,跟我们走。”
小瓦匠坐起,一见是三个警卫排的,顿时变了脸色,讷讷地问:“到哪儿去?”
“连部,马团长有请。”警卫排长一副闹着玩的样子。
“我……我不去……”小瓦匠往曹铁强身后躲。
“不去?那哪成啊!”小瓦匠的胆怯使警卫排长开心,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说,“带走。”
那两个便上前去拖小瓦匠。
他们被曹铁强推开了。曹铁强抢先一步,身子挡在宿舍门口,冷冷地说:“你们,简直成了马团长养的狗了,叫你们咬谁就咬谁?”
刘迈克愣了一下,后退一步,眯缝起眼睛,咄咄地盯住曹铁强的脸,一字一句地反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曹铁强讥讽地说:“你腰间扎条武装带不伦不类,劝你还是解下来的好。”
“你看不惯?”刘迈克真的缓缓解下了武装带,在手中摇晃着。
“别碰着我!”曹铁强又说了一句。
刘迈克刷的一声将武装带朝他抽过去。
曹铁强一偏头,武装带的铁卡子抽在门框上。他朝门框瞥了一眼,门框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别怕,吓唬吓唬你,闪开吧!”刘迈克的武装带仍在手中摇晃。
曹铁强动也不动。武装带第二次抽了过来。这一次,他躲闪未及,肩头挨了一下,白衬衣绽破,立刻渗出血来。
他捂着肩头,从门旁闪开了。
刘迈克也不看他,悍然往外就走。
曹铁强出其不意,照他下巴猛击一拳!这一拳那么有力,刘迈克踉跄倒退,撞在脸盆架上。一排脸盆翻落,一只漱口缸子滚到红火彤彤的炕洞里。
刘迈克爬起,惯于争凶斗狠的脸扭歪了,扑过来与曹铁强扭打作一团。
小瓦匠吓傻了,瞪大惊骇的眼睛,像只耗子似的缩在墙角。
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同时上前,对曹铁强拳打脚踢。
刘迈克的霸悍早已激起工程连知青们的公愤,这时眼见自己的排长要吃亏,哪里还按捺得住!他们发声喊,纷纷从火炕上跳下地,一个个赤腿露胸地投入了恶斗。从地上打到炕上,从炕上滚到地上。战斗结束后,警卫排长和他的两个战士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刘迈克凶恶地说:“曹铁强,你不计后果是不是?”
“啪!”有人给了他一耳光。
连部里,团长马崇汉坐在椅子上吸烟。
他好生恼火!
身为团长,被知青打了一记耳光,简直是奇耻大辱!
对于知识青年,从正规部队到生产建设兵团那一天起,他就产生了一种敌对情绪。不,也许用敌对心理这个词更准确。
什么生产建设兵团?用他自己的话说,参加革命多年,到头来落了个“七〇(零)八三(散)的装甲(庄稼)部队”的团长当!幸而,没脱掉军装。当上三团团长后,了解到这个团原先不过是个劳改农场,更令他替自己愤愤不平!这么个团长和“草头王”有什么两样?
然而,“草头王”却并不那么好当。知识青年,既不同于“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正规部队的战士,也不同于“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革命群众。他们到底算什么呢?在他眼中,他们简直是“蝗祸”,是“洪水猛兽”,是从城市蔓延到边疆的“瘟疫”!可他们毕竟是成千上万,几万,十几万,几十万,浩浩荡荡的四十多万!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了,卷来了。是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从城市欢送来的。一来就声明:“我们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错,“最高指示”说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实际上,他们的马列主义水平高不可攀。若要问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巴黎公社失败的经验教训、当前中央路线斗争的营垒划分和斗争焦点,他们都能侃侃而谈。在这方面,每一个都有资格当他这位团长的教师!他们不但了解过去,而且仿佛能预知未来,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整个儿装在他们发热的头脑里!他们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个小小的团长放在眼里!连中央首长,他们也敢炮轰,也敢油炸,何况他马崇汉!
他深知自己缺少驾驭他们的能力,恰如一个人,完全没有信心和气魄,但又被命运所捉弄,不得不驾驭一匹难驯的劣马。
多可悲!
有时扪心自问,他承认,他们中的一些人,是被他骗到北大荒的。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骗来的吗?何况说到四十万的话,那可没他的干系。他马崇汉没这么大本事,那是一场运动的力量。
他所有郁闷在胸、积压在胸的怨气、怒气,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在小瓦匠身上。他要好好调教“它”,当成一匹牲畜调教。当然,犯不上用鞭子的。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坐得更端正,表情更威严,目光更冷峻,咄咄地盯着连部的门。
门开处,第一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鼻青脸肿,浑身灰土,双臂被反绑着。衣领被撕掉了。衣扣只剩下了一颗。第二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第三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一个排长两个战士,他派去传带小瓦匠的,都成了狼狈不堪的“俘虏兵”。
他霍地站了起来!
跟在三个“俘虏兵”后面走进连部的,是曹铁强。
“他们,据说奉了你的命令去绑我排战士单书文的,我反对这样做。他们不听我的阻拦,首先动武,我命令我的战士教训了他们一顿。现在我把他们给您带回来了。我自己,明天听从你的发落。”
曹铁强说完就走。已经走出门外,又转过身,对团长点了一下头,那意思好像是说:“祝您晚安!”
……
曹铁强一回到大宿舍,就被他的战士们团团围住。
“我早就瞧着警卫排这三个家伙狐假虎威的样子不顺眼,今天可让他们知道咱们工程连的人不好惹了!”
“刘迈克在‘文化大革命’中欠了我一笔账,今天我才出了口恶气!”
“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七言八语,激昂兴奋。
小瓦匠满面阴云,一言不发,默默叠被子、卷褥子,叠好卷好,用毯子包上,用行李绳捆。
“你这是干什么?”曹铁强问。
“干什么?今天的事,全是我惹起来的。马团长能放过我吗?我今天夜里就扛着行李到团部警卫排去投案自首,当二劳改!”
这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朝大家泼来。
曹铁强沉默了一会儿,在小瓦匠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说:“你犯什么案了,竟要自首去?你别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男女宿舍是一栋房子,中间被过道分隔开。这时女知青们也都来了,询问刚才发生的事。
有人问、有人答的时候,裴晓芸挤到曹铁强跟前,神色慌张地说:“不好了!马团长给团部警卫排打电话,说咱们工程连的男知青聚众闹事,要警卫排立刻派三十个人来,还说,还说……”
曹铁强迫问:“还说什么?”
“还说……全副武装,一级战斗准备……”
“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夜里看麦场,刚才经过连部门口。”
身材瘦弱娇小的裴晓芸,替男知青们担惊受怕得瑟瑟发抖。
沉默。
各种表情在一张张脸上变化着,每个人都预感到面临着威胁。
“你们……快躲起来吧!”裴晓芸比谁都焦急不安。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排长曹铁强身上,那些目光是复杂的。
“躲?……”他被这个字激怒了。这个字从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而且分明是主要针对他说的,他觉得当众受辱。
“听着。”他对全排战士说,“事态是我扩大的,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预先把我捆起来,等警卫排的人到了,将功赎罪!”
言词刚烈,语气豪壮。这番话,是从小说里读到过的,还是看了什么电影印象太深记住了,连自己也闹不清楚。
大家被感动了。由感动而敬佩,由敬佩而义愤,由义愤而激发起一种类似“同仇敌忾”的情绪。这种情绪抵消了年轻人们本来就易于丧失的理智。而丧失理智有时是件痛快的事。
“排长你说的算什么话?!把我们都看得胆小如鼠吗?!”
“警卫排有什么了不起?比这严重的事件我们经历得多了!”
“与其在这儿瞎嚷嚷,等着警卫排的人来,像抓犯人似的一个个把我们抓走,莫如跟他们大干一场!”
“对!咱们去打他们的埋伏。”
于是,在“文攻武卫”中培养起来的盲目英雄主义的驱使下,他们匆匆穿好衣服,拥出了大宿舍,各人找到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集合起来,向村外而去。女知青们也不肯错过这一表现英雄主义的机会,纷纷跟了去。只有几个没有去,她们赶紧跑向连长和指导员那儿报信。
离连队十几里远的山坡下,他们埋伏在公路两旁的小树林中。
不久,一辆卡车从山路上缓驶下来,工程连的战士齐声呐喊,冲出树林,包围了卡车。车下,铁锨钢叉,横握竖举;棍棒锄头,左右相逼。车上,警卫排的枪口,也指向了工程连的战士们,双方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的关头,有人策马从山上飞奔而下。
来人是老政委孙国泰。马头几乎碰上了车头。他才猛勒马嚼,勒得那马竖起前蹄,打了个立桩。
“给我把枪都放下!”他两眼闪亮,样子十分可怕。警卫排的枪纷纷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还不服气,说:“我们是奉团长的命令……”
“现在命令你们的是我政委孙国泰!谁再啰唆,我叫他就地挺尸在这里!”老政委从腰间嗖地拔出了枪,用枪筒在卡车驾驶室的铁顶上砸了一下,向司机喝道,“你给老子把车开回团部去!”
司机乖乖地掉转车头,卡车顺原路开回去了。
老政委长长地吁了口气,跳下马,扫视着工程连的战士们,问:“谁带的头?”
“我。”曹铁强低声回答。
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死死地盯在他脸上,又问:“你是谁?”
“工程连男知青排排长。”声音更低了。
啪!一记耳光打在他左脸上,他的手刚捂住左脸,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又有人骑马从连队的方向赶到这里,跳下马,双膝跪在雪地上,说出一句震动人心的话:“你们都是离家千里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动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导员,当地剿匪战斗中立过一等功的英雄……
铁锨钢叉,木棍锄头,从一双双手中落地。
一片哭声惊扰了林中的宿鸟。
政委孙国泰一迈进工程连连部,就指着团长马崇汉大吼:“马崇汉!老子毙了你!”
……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知识青年刚到边疆不久,但曹铁强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每每回想起,总还会产生不寒而栗的后怕。那时,自己多么缺少理智,多么鲁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地想,如果老政委那天夜里迟一步赶到,自己还会不会躺在这个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还有他们,他排里的战士,是不是也还会躺在火炕上,发出那么安然的鼾声?如果他和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动”中的不幸者,幸存的人今天将会怎样谈到他,谈到那次“英勇行动”呢?
他们会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亲和母亲们也会恨他的。
如果别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个幸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对他来说。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战士的面前,望着他们的脸,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对他们的深深的内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的饶恕。
这种负罪感折磨了他的心灵若干年。虽然,他的任何一个战士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那件事。也许大家都忘记了,也许谁也没有忘记,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却经常想在某一种场合、某一种时机,重提当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痛骂他一顿,甚至暴打他一顿。
理智是年轻人在成熟过程中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攻克了,他们便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也能对别人的命运施加影响的生活中的强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有人付出的代价惨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价轻微罢了。付出代价的同时,他们也必然会丢掉对他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东西——轻举妄动和不计后果。
曹铁强正是从当年那件事中发现了自己危险的弱点,也正是从那件事之后,他成熟起来了。
当年的男知青排长成为今天工程连的连长,从某种意义上讲,“袭击警卫排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淬火”。经过那次“淬火”,他才成为一个具有钢一样的弹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学,是不会从团长马崇汉的头脑中产生的。马崇汉因为当年那件事,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被通报全兵团。如果将他今天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动机再深剖一层,也是和当年那件事分不开的。
他希望,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动力,能够被上级赞赏,撤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而这关系到,兵团解体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队去。档案中带着一次处分,他是没指望重返部队的。不能重返部队,他便只能落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由团长变为一个农场场长。这无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一走而光,将他这位团长弃留在北大荒,那岂不等于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和冷酷惩罚吗?
他今天的内心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从他脸上暴露丝毫。
他此时恍然醒悟,到会者们沉默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么严峻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们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态度。
他意识到,自己十年来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举足轻重的威信,今天面临了公开的挑战!甚至怀疑他自以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
而政委孙国泰刚才的发言又是对他那么不利!
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又分明不把他这位团长的意志放在眼里!
他现在毕竟还是团长!纵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决定不了,一个连长的命运他还是可以决定的!“交代工作”,只消他一句话,就可以拖住这名哈尔滨知青三天,叫他终身后悔!
难道这哈尔滨的小子就毫无顾忌吗?他怎么敢?!
马崇汉盯着曹铁强正要说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会议室,身后跟进两个女孩。
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马崇汉好不惊诧!四天前他打发她们回老家,怎么这会儿又做梦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了?
“把宿舍钥匙给我。”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
“你……车票丢了?”他怔怔地问。
“根本就没买到火车票!”妻子大声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个熟人,连长途汽车票也别想买到!我们娘儿仨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出黑河镇不到两小时就被知识青年给截住了。嫩江县城、火车站,返城知青像逃荒,连大车店都住满了!我们娘儿仨……火车站蹲了两天……跟你来到兵团,可倒了八辈子霉!待不下,走不了,亏你还是团长呢!呜呜呜……”
团长妻子放声哭起来。
公务员小张拎着几只暖水瓶走进来。马崇汉心烦意乱,拿起水杯朝小张递过去,好像胸膛内有干柴烈火在燃烧,他觉得口焦舌燥。
“水房锁着,到处也找不见烧开水的人。”小张嘟哝地说明没打来水的原因。
“岂有此理!”马崇汉把手中的水杯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粉碎了。
小张一反往常对团长的敬畏,大声说:“少来这套,我不侍候你了!”说罢,扬长而去。
马崇汉脸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从衣兜里掏出串钥匙,扔在她脚边。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赶紧弯腰捡起钥匙,扯着两个孩子离开会议室。
电话铃响了。
郑亚茹也瞄了团长一眼,走过去拿起听筒,低声问:“找谁?……”接着把听筒递给团长。
马崇汉皱着眉头接过听筒。
对方问:“你是马团长本人吗?”
“我是马崇汉!”他粗声粗气地回答。
“马崇汉,听着!你召开的这个紧急会议,不必再开下去了!”就这么两句,口气像“最后通牒”,一说完,对方就挂上了电话。
马崇汉拿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许久,他才扫视着大家,沙哑地说:“有人把我们开这次会的内容泄露了。”接着,严厉地问,“谁会议期间打过电话?或者,接过电话?”
“我接过一次电话。不过,是长途。”曹铁强回答。他这时站了起来。
“长途?……”马崇汉根本不相信地追问。
“是长途。”曹铁强很镇定地回答。
尽管他很镇定,尽管大家对召集这样一次会议内心各持己见,但目光还是同时质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孙国泰,也严肃地望着他。
“好像……有什么情况!”郑亚茹突然离开窗口,走到会议室门前,同时推开了两扇门。
一股寒风灌进来,将雪粉扬在人们脸上。几扇没插上的窗子被这股寒风吹开了。开会的人们,或从窗口向外望,或从门口向外望,但见不计其数的火把,分成几队,从山坡上,从荒原上,从公路上,从四面八方,朝团部汇聚而来……
三
裴晓芸站岗两个多小时了,再过一小时,就该下岗了。
但她这会儿就已经快被冻僵了。
“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开始在雪地上兜着圈子奔跑。它身上发出的热量结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黑豹’!”裴晓芸把狗唤到身边,弯下腰对它说,“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连队去吧!到大宿舍去,趴在炕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着我一块儿挨冻呢?”她简直是在哄它,像在哄一个人。
“黑豹”瞪着那双善于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听懂了她的话。它的眼睛追随着她的目光,也朝连队的方向望去。
“瞧,最南边那一排灯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头对它说了一句。
“黑豹”却一动也不动。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阵,又开始在雪地上奔跑。
她望着它,拿它毫无办法地摇摇头。
月亮好像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寸也没移动。但月面已不那么明净,变得朦胧了。夜空的蓝色加深了,深蓝混合着漆黑。夜空似乎被来自宇宙之外的某种自然力量所压低。
起风了。这风是突然刮起的,异常猛烈,而且辨不清方向,朝她迎面横扫过来。她侧转身,弯下了腰。
风过之后,四野顿时迷茫。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着头,略显不安地瞭望着荒原。
在荒原的尽头,在寒夜神秘而威严的幽远处,一场大暴风雪狰狞地注视着生产建设兵团的女战士和这只狗。
然而她并没有预感到什么威胁,她在瞧着那只狗。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个城市的知识青年?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批来到北大荒的?也许因为她是全连姑娘中最其貌不扬、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政治上有“特嫌”的歌唱家和某个大学里的“反动讲师”的女儿?……他不曾注意过她。而她,也从来不敢主动接近他,主动跟他说一句话。因为,他是威信很高的男知青排排长,是全连最英俊的小伙子。
年轻人们,小伙子也罢,姑娘也罢,总是希望从自己身上发现某种值得自信的东西——高于别人的威望、渊博的知识、受人赞扬的品质、友好相处的人缘,家庭出身优越、政治有前途,甚至,包括俊美的容貌等等,一点儿值得自信的东西也没有,这样的年轻人便会离群索居,产生自卑感。
裴晓芸在所有人的面前都会产生这种自卑感,她有时甚至自己鄙视自己。
她身上半点值得自信的东西也没有,连一个少女最可自慰、最起码的那点儿自信——容貌方面的自信都没有。
她到北大荒以后,从来也没有像其他的姑娘那样,偷偷拿面小镜子自己端详自己、欣赏自己。她认为自己是个半点可爱之处都没有的丑姑娘,一只丑小鸭。
是啊,她的身材那么瘦弱,小手小脚的,像是发育不良没长开似的。她那张小女孩般的脸上,永远笼罩着悲哀的愁云,一接触到什么人的目光,她便会情不自禁地立刻垂下睫毛,掩住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一方面,她因为自己是那么不引人注意而自卑。另一方面,她又但愿任何人在任何场合下都不注意到她的存在。有天中午下暴雨,男女知青跑出大宿舍,遮盖土坯。苫席不够用,她把自己身上披的雨衣也盖到土坯上了。她在暴雨中淋得像一只落汤鸡,衣服裤子紧紧地贴在身上,模样滑稽而可怜。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竟像被一只大猩猩所注视似的,吃惊地呆愣了一刻,转身而逃,令他大惑不解。那天他才知道,女知青排还有这么个叫裴晓芸的上海姑娘,才十六岁,在全连知青中年龄最小。但她也并没有从此引起他多注意一点。而她,后来则更加有意地处处回避他。
就在那一年冬季的一天半夜里,全连紧急集合,男女知青都拉出了连队,一气儿跑了十多里路远。演习紧急集合,大宿舍里是不许开灯的,手电筒也不许打亮。
跑步急行军途中,又演习了一次“围山搜敌”。
曹铁强是演习行动的总指挥,在大家都已经搜索到半山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有人刚跑到山脚下,艰难地踩着没膝的深雪向山上攀登。
“那是谁?快跟上来!”他大声喊。
落伍者摔倒了,而且没有立刻爬起。
他跑到那人跟前才认出,是她。
“跑一段路就受不了啦?别那么娇气!都像你这个样子,打起仗来怎么办?”他有些生气,对她大加训斥。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从雪窝里拽起来,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几乎是粗暴地拖着她往山上跑。
她一声不响地被他拖着跑了一段山路,又一个筋斗跌倒在雪中。
“你别装熊,快起来!自己跟上去!”他更加生气了,索性放开她的手,那语气完全像在战斗中,呵斥一个无能的士兵。
“我……我的脚……”
“你的脚怎么了?”
她扒开埋住双脚的厚雪,甩掉两只手上的棉手套,双手攥成拳,使劲擂自己的双脚。
借着月光,他这才发现,她穿的竟是一双网球鞋!
他怔住了,半天才说出话:“你……怎么穿着这样一双鞋?”
她没有回答,她不再擂自己的脚了。她的双手忽然捂住了脸。她的肩头开始轻轻耸动着,她无声地哭了。
他猛地弯下腰,将她再次拉起,强行背上,朝山下就跑。
“不,不,我不!冻掉双脚,我也要……”她挣扎着,拳头擂着他的背。
他并没有放下她,任她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在自己背上擂打。他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下山,接着跨开大步朝连队跑。十几里路,他的脚步毫不减慢,越跑越快,径直背着她跑进女宿舍,将她放在火炕上,拉亮了灯。
她那张小脸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泪水在她脸上结成薄冰,一缕鬓发冻在她的脸颊上。
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汗湿透了衬衣和绒衣。
“别动!”他对她说,摘下帽子,扔在炕上,拿起一只脸盆,转身奔出宿舍。
他从外面端进一盆雪,她果然一动未动地垂着双脚坐在炕沿上。网球鞋和她的双脚冻在一块儿了,他无法替她脱下来。
“剪刀!”
她茫然地瞧着他。
“你的嘴巴也冻住了吗?我问你有没有剪刀!”
她默默地朝摆在窗台上的一只小木箱指了指。
从小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他从她脚上剪下了那双网球鞋。接着,小心翼翼地剪下了她的袜子。他将她的双脚按在雪盆中,迅速地用雪搓起来。
他一边搓她的脚,一边抬起头,瞧着她的脸,低声问:“疼吗?”
她垂下了睫毛,只吐出一个字:“不……”
“不疼才糟糕!”他更快地用雪搓她的脚。
一盆雪搓化了。
“这会儿开始疼了吧?”
“不……”
“还不?有没有……像被火烧一样的感觉?”
“有……一点点……”
“冻掉双脚,在北大荒可不是没有过的事!小时候我的脚也冻过,我妈妈就像这样子给我搓。”他从毛巾绳上扯下条毛巾,要替她擦脚。
“别,那不是我的毛巾。”她用轻微的声音说,这时才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不禁注视在她脸上,心中实在不可理解,这种时候,她为什么还会对生活中的这般小事如此认真。
“那是我们排长的擦脸巾。”
“那又怎么样?”
“她会生气的。”
“是你自己这样认为吧?”
她摇了摇头:“她真会生气的。她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再问她什么了。他心中明白了。他缓缓地将郑亚茹的毛巾搭在毛巾绳上。
“边上第三条毛巾是我自己的。”
他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
“让我自己……”她向他伸出一只手要毛巾。
他没给她,他轻轻地替她擦干了双脚,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撩起绒衣和衬衣,半裸出宽阔的结实的胸膛,将她的双脚暖在自己胸上。
“啊!不,不!……”
她慌乱起来,她骇然了。她欲缩回自己的双脚,他用绒衣将她的双脚包裹住,紧抱在怀里。
“别动!”语气那么严厉,同时瞪了她一眼。
她挣动了几下,没有挣回双脚。他的手那么有力!
她的脸红极了,她一下子用双手捂上了脸。
“当年我妈妈对我也是这样做的。”第二次提到他的妈妈,他的语调中流溢出一种深情。
她还能再有何种表示呢?还能再说什么呢?
她一动也没再动,双手依旧捂着脸。
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两只脚恢复了知觉,温暖了,也开始疼了。他胸膛里那颗年轻人的心强有力地跳动,传导到她的心房。她自己那颗少女的稚嫩的心,也仿佛刚从一种冷却状态中复苏,怦怦地激跳。
许久许久,他们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滴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滴落下来,随即,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是因为过分受感动?是的,当然是。但泪水绝不仅仅是因为受感动而倾涌,还因为……他提到了他的母亲,用那样一种深情的语调提到他的母亲。
而她却从未领受过母爱的慈祥和温柔。为了领受一次,她宁肯自己的双脚被冻掉!
同样的做法,这北方的小伙子从他母亲那里学到,施加于她,诚挚之中带有几分强迫。
如果是母亲的话,她起初心理上会产生慌乱和骇然?
区别就在于此。虽然深受感动,但也触碰到了她的隐衷。
她那颗少女的心不但稚嫩,而且那么细腻。所有细腻的情感都被她的双唇封锁在心里。因此,她的内心世界比别的姑娘更加丰富,也更加充满矛盾和变化。
这样的一颗心当然不是他所易于了解的。他发现她在落泪,问:“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这时,外面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吵嚷。紧接着,门开处,女排的姑娘们拥进宿舍。她们一见他在女宿舍中,他和她那种不寻常的样子,都呆呆地站立住,用猜疑的目光望着他们。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她显出无地自容的样子,仿佛自己是个小偷,被当场逮住。她猛地从他怀中收回双脚,窘迫而羞涩。
“用被子包上脚。”他平静地对她说,转过身,问姑娘们,“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没有谁回答他的话。
“简直是拿着弟兄们开玩笑!演习演习,半路上丢了战备演习指挥员!”
“不是丢了,咱们大排长准是叫敌人俘虏啦!”
男宿舍传来发牢骚的怪话和嘻嘻哈哈的笑声。
郑亚茹最后一个走进宿舍,她的目光在曹铁强身上差不多停了半分钟,然后,缓缓地转移到裴晓芸身上。
裴晓芸已经坐到火炕上,用被子包住了双脚。她低着头,不敢瞅姑娘们。
“哼!真丢人!”郑亚茹大声说了一句。
“你说谁?”曹铁强有点恼火了。
“我说谁,你心里明白!”郑亚茹向裴晓芸瞪了一眼。
他的同班同学,当着所有姑娘们的面,对他说出这般带有侮辱性的话,使他感到格外不能容忍。他几步跨到她面前,咄咄地盯着她的脸,质问地说:“我不明白!你今天非得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讲清楚不可!”
“讲清楚就讲清楚!我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还有她!你们俩!趁着大家演习,你们两个跑回来,在宿舍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混蛋!”曹铁强大吼一声,对郑亚茹扬起了拳头。但他毕竟克制住了自己,拳头并没有落下去。如果不是当着所有姑娘们的面,这一拳也许会落下去的。
“裴晓芸穿了一双网球鞋就跑了出去,你们知道不?她的脚冻伤了,如果不是我把她背回来……可你们,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郑亚茹怔住了。
曹铁强指着一个姑娘说:“你,去把那盆雪水倒了!”又指着另一个姑娘说,“你,去把卫生员找来!”
两个姑娘不知是慑服于他的恼怒,还是出于同志之间的义务感,彼此望了一眼,一个服从地去倒那盆雪水,另一个立刻转身去找卫生员。
其余的姑娘,都向裴晓芸围拢过去。
郑亚茹独自站在原地,显得极尴尬。
“你和我的关系,并不比别人特殊,不过曾经是同班同学,你没有资格像刚才那样对待我!”曹铁强冷冷地对她说完这番话,愤愤地离开了女宿舍。
郑亚茹慢慢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呆立了一会儿,突然扑倒在火炕上,抱着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排长,都是……都是我不好,就算他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裴晓芸望着排长,心里感到无比内疚。
“你别装好人!”郑亚茹倏地坐起身,对裴晓芸狠狠地嚷了一句,之后又倒下去抱着被子哭。
有几个姑娘赶紧过来劝排长。
从那一天起,女排所有的姑娘都看得出来,排长对裴晓芸更加冷漠了,好像排里从此不存在裴晓芸这个人了似的。她们也看得出来,她们的排长和男排排长之间,以前那种比别人亲近的同学关系中,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而裴晓芸和曹铁强之间,又恢复到了那种几乎谁都不接触谁的关系。
然而,裴晓芸多想找个时机对曹铁强说句感激的话啊!即使仅仅从情理上讲,这样的话也是应该对他说一句的。可是,每当她和他单独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开口,郑亚茹便会忽然出现。能够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又是那么难得!
春节前,连里不知出于何种安排,对每一个请假回城市探家的知青,都毫无例外地批准。也许是出于对知识青年的体贴和关怀吧!知青先后离开连队。最后,男排只剩下了一个人——曹铁强;女排只剩下了两个人——郑亚茹和裴晓芸。裴晓芸知道,排长所以迟迟没有动身离开连队,一定是想和曹铁强结伴探家,同去同归。可曹铁强为什么迟迟不回城市探家呢?他舍不得他养的那只小狗?也许是的。他那么喜爱那只狗?她哪里知道,出于对她的同情,他决定放弃那次探亲假了。他不忍心将知青中的一个小阿妹,孤独地撇在连队。
她和排长两个人住在空荡的宿舍里,却谁也不理睬谁。在排长郑亚茹面前,裴晓芸更自卑。排长是一位军队干部的女儿,正牌的“红五类”:排长是老初三毕业生,在学校成绩优异,据说要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学校要保送她上重点高中呢;排长是市红代会常委,来到北大荒之后,还被请回城市参加过一次红代会常委会;排长在全排姑娘们眼中是具有男性威严的;排长是在全团名声响亮的人物;排长是很美的,高于一般姑娘们的个子,飒爽的身姿,乌黑而浓密的短发,裹着一张椭圆形的五官端正的脸,两条眉毛不但细而长,还很英气,一双丹凤眼,总是投射出自信的矜傲的目光。
女排的姑娘们,谁都知道,她们的排长在暗暗地爱着男排排长曹铁强。天生一对,地产一双,大家都这么认为。但也有姑娘对两位排长之间的关系发表过预言性的看法:“两个自尊心都太强的人,是无法结为生活伴侣的。”这话是背地里谈论过的。
姑娘们都不能理解的是,她们的排长明明爱着人家,又总是随时随地有意无意在她们面前扮演一个无穷烦恼的被追求者的角色,尽管这种角色她扮演得极成功。
裴晓芸在这一点上却自以为是能理解排长的。“不会高傲,就不懂得爱情的艺术。”她忘记了自己过去曾从哪一本小说里读到这句话的。排长一定也读过这本小说,因为排长既会高傲,必然也就对爱情的艺术深通谙达了。
她非常希望排长也能理解她,哪怕一点点。非常希望自己能和排长处好关系——一般的战士和排长的关系,对她来说就很知足了。她不敢奢望比这更进一步的友好关系。她觉得自己不配,排长是什么样的人物!
两个人,按照同样的时刻,早、午、晚活动在大宿舍里,却彼此不说一句话,不正视一眼,这是多么别扭!有几次,她想主动张口和排长说话,排长却好像能够猜度到她的心思,每每在这时候走出去了。
其实,她最想对排长说的,无非只有一句话:“排长,我是敬佩你的呀!我心甘情愿处处听你的吩咐,服从你的命令!”
就像一粒沙子含在河蚌体内,久经揉磨,变成了珍珠。这句话也是许许多多话在她内心经过无数次筛选的结果,这句话无论从任何意义上都是她的心里话。
排长竟不给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有天晚上,排长不知到哪里去了。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火炕上,坐在窗前,把嘴贴在玻璃上,一口接一口地用哈气暖化玻璃上的霜花。
玻璃上渐渐哈出了一个可见夜色的小洞。从这个小洞,她朝外面窥望。有两个人在月辉下向宿舍走来,分明是排长和他——曹铁强。他们走到宿舍门前那棵大杨树下,同时站住了,对望着。
她向他走近了一步。他也向她走近了一步。
他们拥抱在一起了。他们的嘴唇相吻了。
裴晓芸的脸倏地从窗前侧转开,双手下意识地捂上了那个小小的霜洞。
少女的心狂跳不已。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男女之间的情爱举动。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所绝不应该看到的,愧怍极了,不安极了。虽然是无意中看到的。
她赶紧展开被子,钻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上脸。
一会儿,听脚步声,知道排长走进了宿舍。
又过一会儿,灯熄了。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见排长在捆行李。
“你醒了吗?”排长说。
她没有回答,一时不能相信排长是在对自己说话。
排长转身看了她一眼,又说:“帮我捆一下行李可以吧?”
不是在对她说话又是在对谁说话呢?她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顾不上穿衣服,也顾不上蹬鞋子,光着脚就跳到了地上。
“你先穿好衣服,别冻着。”
排长这种从来没有施舍给她的关心,令她深深地感动了。
她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趿着鞋走过去帮排长捆行李。一根绳子,一人手里攥一头。
“用不着勒太紧,捆上点就行。”排长一边勒绳子,一边说,“我也要回去探家了,今天就走,和他一起走。”
她知道排长说的“他”是谁。
内心的欢喜反射在排长的脸上和眼睛里。排长的眼睛比以往更明亮,脸上焕发着娇红的光彩,洋溢着少见的柔情。排长的心境一定像早晨的花园一样!
而她自己的内心里,却感到一种空旷和苍凉。
从今天起,两个大宿舍,只剩我一个人了,她心中不禁这么想。
别人都有家可归,她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在大上海,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帮排长捆好行李时,他来到了女宿舍,怀里抱着小狗“黑豹”。
“我们今天也要离开连队了,大宿舍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我把它托付给你。”他像将什么贵重之物至诚相托。
她从他怀里接过“黑豹”,抚摸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值得信任地点点头。
他默默地环视着女宿舍,问:“你怎么不回上海呢?”
“我……回去没意思。”她故意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回答他,并且,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不愿因自己的凄婉处境破坏他们此刻的良好心境。但她的微笑并没有如她所愿。因为他从她那一现即逝的微笑中,分明细心地观察到了一种苦涩的意味。
“也许,‘黑豹’和你在一起,会减少一点你的孤寂。”他对她这么说,目光是怜悯的。
听了他的话,她不禁低下头,将脸贴在小狗身上。
她抱着小狗,站在大宿舍门口,久久地目送他们所坐的马车离开了连队……
从那一天,大宿舍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只小狗。白天,她并不感到特别孤独,因为她还要和老职工们一起劳动。他们对她表示了种种关怀。他们,只有他们,才公正地、平等地把她看作几十万来到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中的一个。一个从小生长在城市而如今远离城市的女孩子,到了夜晚,那种孤独之感,才咄咄逼人。当外面呼啸起西北风,小“黑豹”就跃上火炕,往她被窝里钻,它也感到了孤独。
刚过完春节,他就从城市返回连队了,是全连第一个回来的知青。
那天中午,她正在宿舍里独自吃饭,忽听外面有人叫:“‘黑豹’!‘黑豹’!”接着,是一声口哨。
“黑豹”愣怔了一下,立刻像支箭一般蹿到宿舍外面去了。她跟了出去,看见他拎着提包,站在男女宿舍之间的过道里。
“他在叫狗,并没有叫我。”见他将“黑豹”抱起,亲爱地抚摸着,她这样想。
他对她笑笑:“我应该感谢你,小狗长大了不少!离开这么几天,我还真想它呢!”
同样是离别,他心中想的只是狗,一句话也不问到她。
她的心被挫伤了。她习惯地在他面前垂下了睫毛,一声不响地退回宿舍。
一会儿,他来到了女宿舍,送给她一些从家中带回来的糖、花生、瓜子。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她拒绝收下。她把这些东西视为他给予她的报酬,因为她替他喂养了几天小狗。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把那些东西放在火炕上,转身就走。
那天深夜,外面又刮起了西北风,像是一头怪兽在嘶叫。她躺在被窝里,难以入睡。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又受到了什么人的欺负。她哭了,开始哭声还很低微,后来哭声渐渐大起来,无法克制。
第二天早晨,她端着脸盆走到宿舍外面倒洗脸水,他跑步回来,拦住她,问:“你昨天夜里为什么哭?”
“我没哭。”她低下头,想绕过他身边走进宿舍。
他挡在宿舍门口,固执地问:“是不是你一个人在连队的几天里,有谁欺负你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进去!”
她摇了摇头。
他又说:“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像信任一个大哥哥似的。你……简直不像一个女知识青年,像一个小女孩。我是很愿意在什么事情上帮助你的,真的!”
她还是默默不语。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对任何人都越多越好,那就是友情。”
听了他这句话,她渐渐抬起头,第一次那么勇敢地面对面地正视他的脸。
她的目光中既有信任,也有疑问。
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挚而坦率的。
于是,她喃喃地说:“我……怕……”
“怕?……怕什么?”
“怕……夜晚……”
“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已经一个人度过好多夜晚吗?”
“那些夜晚,有小狗和我做伴。现在你回来了,连小狗也不肯和我做伴了。”
他的心弦被她低声说出的话语拨动了。对面前这个出于怜悯而想给予一些关照的少女,他是多么缺乏理解啊!
当天,他在男女宿舍的墙上各凿了一个小孔,将一根绳子穿过小孔,抻到女宿舍来。
“你要干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在这样做,很奇怪地发问。
他将绳子引到她的铺位前,绳子的一端交在她手中,说:“我在绳子那头拴了一个小铃铛,向大车老板要的,马铃铛,就吊在我头顶上。你睡时,手里握着绳子,做噩梦也不会感到害怕了,梦中我肯定会像天神一样降临你的身边,解危救难!”他因为自己竟想出这样一个哄小孩的主意,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真逗……”她也笑了。
她果然天天晚上手里握着那根绳子睡觉,果然从此不感到孤独,也不怕夜晚,不怕西北风的呼啸了。
知青们陆陆续续地返回连队了。绳子被她收起来了,小铃铛他送给了她。
他依然是男排的排长。
她依然是女知青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姑娘。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虽然如此,她还是真实地感觉到生活对自己来说发生了些什么变化。这感觉是朦胧的。正因为是朦胧的,似乎发生了但又似乎并没发生的变化,才既令她入迷,又令她感到新奇。她是怀着连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的微妙的心理,去细细体验这种新奇的变化的。她战栗地期待着更重要的变化某一天突然发生。她究竟期待的是什么呢?期待着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变化呢?将会发生什么呢?怎样发生呢?……她什么都不能回答自己,然而她又的确体验到了什么,的确在期待着什么,的确被什么诱惑了。也许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都不存在?也许令她内心骚动的,不过是虚幻缥缈不可捉摸的憧憬?……
女排排长郑亚茹最后一个返回连队,她超假半个月。一回到连队,她就立即向党支部补交了一张诊断书,她在探家期间生病了。诊断书证明这一点,但女排的姑娘们却都看得出来,排长绝没有生过病。并不是从排长外在精神状态得出的结论,而是她处处不自禁地有所流露的内心情绪的真实色彩告诉了她们。一个姑娘若被许多姑娘加以研究,那她内心是难以隐藏住什么秘密的。何况,女排排长早就成为她的战士们的重点“研究项目”了。她们在对她加以诸方面的研究之后,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呢!经验告诉她们,排长准是在爱情方面获得了极大成功!不,更准确一点说,是在爱情的“拉锯战”中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那被征服了的一方,当然是男排排长曹铁强了。她们既替曹铁强惋惜(未免被攻克得太轻松了些吧),同时,也不无对郑亚茹的嫉妒。瞧她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时,那种自信劲儿!瞧她那双被内心的爱情之火燃烧得多么明亮的眼睛!瞧她浮现在脸颊上的那种幸福的红晕!瞧她独自呆坐,凝眸出神时那暗暗得意的模样!唉!唉!哈尔滨的小伙子那种刚愎和高傲哪去了?怎么就招架不住姑娘的一二个回合呢?在她们面前,他对郑亚茹像块百炼钢,说不定背人时,就变成了绕指柔呢!小伙子们差不多都是这德性吧!
曹铁强的确是被征服了,被情愿地征服了,在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的短短十几天中被她征服了。有谁会想到,小伙子刚愎高傲的性格的茧衣内,包裹着一颗充满情感矛盾的心呢?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小伙子对北大荒的开拓事业那种特殊的崇敬呢?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创业者。父亲原是东海舰队某舰的轮机班长,母亲原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医务所的护士长。父亲是随着十万转业官兵的行列来到北大荒的,当上了开垦雁窝岛的第一支垦荒队的队长。为了给垦荒队踏勘出一条道路,他牺牲在绵亘的大沼泽里,连遗体也无法寻到。母亲哭了三天。三天后,将刚刚背上小学生书包的儿子寄养在老上级家中,自己也坐上了北去的列车。母亲一到北大荒,就坚决要求到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那支垦荒队去。她不久成为中国最早的几名女拖拉机手之一。她驾驶着父亲生前驾驶的那台拖拉机,追随着垦荒队,驰骋在北大荒。艰苦并没有把这个刚强的女性从男子汉们的队列中甩掉。她终于像父亲一样赢得了他们的敬佩,担任了父亲生前的职务——垦荒队队长。她是中国第一名女垦荒队队长。她曾出国参加世界劳动妇女联欢节。以后,她成为中国第一名女农场场长。曹铁强永远也忘不掉九岁时看过的一部影片——《英雄战胜北大荒》。他当时比看任何电影都更加被吸引、被激动。虽然,他没有从银幕上看到爸爸和妈妈,但顶着暴风雪向荒原挺进的垦荒队出现在银幕上时,他相信其中有一台拖拉机一定就是爸爸妈妈驾驶过的。他对北大荒的向往,他对垦荒者们的崇敬,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手绢兜着种子,跟在父亲身后,向肥沃的土地点种……这是影片的一个镜头。他对那小女孩多么羡慕多么嫉妒啊!他在寄给妈妈的信中写上了这样一句话:“妈妈,我要到北大荒去!”妈妈的回信很短:“孩子,你要学好文化知识,你要长大以后再来!妈妈在北大荒等待着你!”他没有因为妈妈的信写得这样短而沮丧。他完全能够理解,刚刚建立起来的农场,需要创业者们做多少事情啊!何况妈妈不但是创业者,而且是农场场长……
他长大了。每天都带着一种迫切希望自己早些长大的心理一年年地长大了。母亲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着,但母亲,却已长眠在地下数载了。
批判会,批判修正主义建场路线,批判“黑劳模”,批判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第一个,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哥白尼是第一个向全人类大声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人,结果支持他的布鲁诺被教皇下令烧死了。除了耶和华,教会是不能容忍人类还在其他某方面产生什么“第一个”的。中国人虽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来却有许多人同样具有不能容忍“第一个”的劣根性。
对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的批判形式是别出心裁的。父亲生前开过的那台英雄的拖拉机被用黑漆画上了“×”,母亲被迫令驾着这台拖拉机来到批判会场接受批判。拖拉机像坦克一般冲乱了会场,碾过会台。母亲将拖拉机一直开到山崖畔,她纵身跳下了山崖……
这就是中国第一位女农场场长的结局!这就是十年动乱中发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剧!
刚满十八岁的曹铁强没有哭。他在全校第一个报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见识见识北大荒那一片吞没了他父亲的沼泽!他要知道母亲是从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亲和母亲都开过的那台拖拉机上的黑“×”!他要告诉每一个北大荒人,他是谁的儿子,他来了!
他的要求竟没有被批准。
他哭了,只因为此。
代替父母像抚养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了他十年的恩人,母亲生前的老上级、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一位当时也遭到政治厄运的副院长,陪同他第二次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驻哈联络处。
老人大声质问:“你们为什么不批准他?”
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他母亲的问题……还没有最后作结论,我们政审很严。”
“可他也是他父亲的儿子啊!他父亲的烈士碑还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劲捣着地板。
接待人员搓着手说:“我们……做不了主啊!”
“烈士的儿子,竟连继承烈士遗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老人叹息一声,突然拉起他的手,愤慨地大声说,“我们走!北大荒不要你,我带你到五七干校去!”
“等等!”那接待人员叫住了他们,走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说,“如果你决心到北大荒去,不批准你也可以去嘛!当年转战北大荒的十万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怀念他们……”
得到这种暗示,几天之后,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中间,乘上了开往最北边陲的列车……
虽然他是“混”到北大荒来的,但并没有因此被遣送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诚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体察到这种沉默胜过热情的诚意。一下火车,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识青年中寻找他,握他的手,对他说“好好干”,或者“别给你爸爸妈妈丢脸”。他们,有的认识他的父母,有的并不认识他的父母。他们都是《英雄战胜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创业者。他们从十几里甚至几百里地外赶来,只是要在火车站见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对他说一两句话。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连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他要求把自己分到雁窝岛,他的要求没费口舌便如愿以偿。可是,雁窝岛并不像他在《英雄战胜北大荒》中所见的那么荒凉了。那里已经建立起了农场。荒原已经被征服,吞没了父亲的那片沼泽,已经变成水库。来到雁窝岛的第一天傍晚,他独自伫立在水库闸坝上。赤红的晚霞燃烧着淡蓝色的水面,水面浮现出了父亲的容貌。父亲生前经常用口琴吹奏《水兵之歌》,他耳旁仿佛又听到了这支歌那充满火热激情的欢快节拍。口琴是父亲任何时候都揣在衣兜里的爱物,肯定和父亲一起沉没在当年的沼泽底了。父亲的碑就立在水库闸坝的一端,他沿着闸坝走到碑前,仰望着碑顶那台石雕的翘首的拖拉机,心中默默地说:“爸爸,我来了!”他心中突然产生一种悲哀的遗憾。他但愿眼前没有这水库,而仍是一片狰狞的沼泽!对于吞没了他父亲的那一片沼泽,他心中是有种强烈无比的挑战情绪,甚至可以说是复仇般的征服意志的啊!但它却已经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别人!他扑倒在岩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场。附近没有一座山。不必问什么人他也知道,母亲并非是在这里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动带他来到了机车库,告诉了他哪一台是他父母生前开过的拖拉机,它已经旧了,但保养得很精心。在并列的十几台拖拉机中,它最洁净,黑“×”被用汽油认真擦掉了,还看得出被什么东西认真刮过的痕迹。
带他来到机车库的陌生人告诉他:“这台拖拉机仍保持着当年的作业效率。”
此话对他是多么大的宽慰啊!
第二天,他悄悄地告别了雁窝岛。
他要在北大荒做一个像父母那样的创业者,而不甘仅仅做一个继业者!
于是他被重新分配到了最边远的刚刚开始组建的三团……
他也像所有的知识青年一样想念过家吗?想念过的,不唯想念,更为惦念。虽然军事工程学院的老副院长并非他的父亲,虽然老院长的女儿并非他的妹妹,但他们与他有着父子一样的兄妹一样的感情。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担虑着那善良而正直的老人将会进一步遭到什么迫害,担虑着那脆弱的、因小儿麻痹而残疾了一条腿的异姓妹妹的处境。
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回到城市后,他才得知老人确诊为肝硬化后期。他不忍离开他们了。假期一天天接近,他烦躁,他彷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作出怎样的决定才对。一天晚上,在省军区大院郑亚茹的家中,在她的房间里,在她关心而温柔的询问下,他向她讲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讲起了老院长父女,讲起了他对他们的感恩之情,倾吐了他内心的矛盾。他想要留在城市照料老院长父女,但又怕连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理解他,把他视为北大荒的“逃兵”。
他讲完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忽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她是深深地被他讲述给她听的这一切所打动了。他第一次向她讲述了这么多这么多,而且讲述的都是内心最真实的思想和感受。她不仅感动,同时感激。同学三年。她那一天才知道,他有那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他能够把这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她,这足以证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毕竟高于所有那些他所认识的姑娘们!
她擦干眼泪,盯着他,问:“今天你对我讲的这些,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吗?”
他发誓般地回答:“没有。”
“如果不是我,换一个人,比如,另外一个你认识的姑娘,你也会把这一切统统告诉她吗?”
他沉默片刻,摇摇头:“不,绝不会……”
她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低下头微笑了。
当她送他走出家门时,说:“你明天有时间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一块儿到江畔去走走。”见他犹豫,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第二天,两人徐徐漫步在松花江畔。她默默地和他并肩来回走了许久,才靠着一根栏杆站住,告诉他,省里的几所大学已经开始试行招收工农兵学员,她要尽一切努力为他争取到一个名额。如果争取到了,他就可以有三年的时间,一边在城市学习,一边照料他的恩人父女了。他感激得紧紧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听凭他握住自己的手,将脸侧转向松花江,瞭望着冰封的江面,说:“你应该明白,我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的。”
他没有回答她这句话,但他在自己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我今后要开始爱这个姑娘,我再也不能挫伤她对我的爱情!
全连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郑亚茹超假半个月,是为他在城市多方奔走。
不久,连里收到了由团部转来的一份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曹铁强要离开北大荒,去上大学了!消息在全连传开,所有的知识青年都感到意外。他们从那一天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审视他了。那种目光向他表明,他们怀疑他过去是否值得受到他们那么多的尊敬。
他是怀着一种悲凉的心情离开连队的。
只有一个人为他送行——郑亚茹。
当夜住在团部招待所里,已经十点多了,忽然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知青。
“你是曹铁强?”
他点点头。
对方走进房间,说:“我想和你谈几句话,你接到了一份哈尔滨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觉得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热爱医生这种职业吗?”
“……”
“你愿意毕业后还回到北大荒吗?”
“……”
“你能够成为一名北大荒所需要的出色的医生吗?”
他生气了。反问:“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质问我?”
对方缓慢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缓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缓慢地擦着火柴,缓慢地吸了几口,眯起眼镜后面一双沉静的眼睛瞧着他,用缓慢的语调说:“我叫匡富春,团部的卫生员。谈到权力,我不但认为我有这种权力,而且认为,任何一个北大荒人都有这种权力。北大荒需要医生,需要出色的医生。争取到一个上医科大学的名额是很不易的,如果被一个对医生毫无职业感情的人,或者被一个仅仅想利用上大学的机会离开北大荒、回到城市去的人占有了这个名额,那未免太令人失望和遗憾了!”
对方的表情和语气,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甚至侮辱。但对方所说的这番话,又是那么理直气壮,令人丝毫也不能怀疑这番话有任何不光明磊落的企图或动机。
他虽然感到受了难以容忍的嘲讽和侮辱,但他还是容忍了。他第一次觉得在别人面前心中有愧。
对方又开口说:“这个名额本是我争取到的。我曾给医科大学写过一封信,向他们反映了北大荒缺少医生的实际情况,并向他们提出请求,允许我去自费学习。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医生,而且是很出色的医生。我从小热爱医生这一职业。我向他们提出请求,没有任何个人目的,我只是想成为北大荒所需要的一名出色的医生。我相信给我一次学习的机会,我可以成为一名好医生。他们回信答应了我的请求。可是最近他们给我的又一封信中解释,由于某种原因,答应了我的名额,被我们团里的另外一个人顶替了……”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并不想责怪你,更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来对你说,不管你是否已决定将来当一名医生,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一次学习机会,希望你三年后还能回到北大荒来。北大荒需要出色的医生……”对方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抬起手,用食指朝鼻梁上推了一下眼镜,没有任何告别的表示,一转身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连队。
可想而知,郑亚茹对他这样做恼怒到何种程度!无论他怎样向她解释,都不能求得她的谅解。
他几乎是把匡富春对他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她听,一遍又一遍,但却只能愈加激起她的恼怒。
“你多高尚啊!可我是为了谁?我在城市四处奔波,拉关系,挖路子,走后门,求爷爷告奶奶,就差没给别人下跪了!整整半个月,两条腿都跑细了,舌头都磨短了,为了谁?!团长心里记着你一笔账呢,根本就不同意让你上大学!也是我一次次跑到团部替你说情,装哭、耍赖,连一个姑娘的自尊心都不顾惜了。可你!你倒成了无比高尚的人,我倒成了顶顶卑劣的人了!高尚不过是一种自我表现欲,这一套我也会。我从明天起要每月给这个匡富春寄十元钱,写一封信,要写得情意缠绵,鼓励他为北大荒好好学习!他会比感激你更加感激我!……”
她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就给匡富春寄出了一封信和十元钱。不过信中写了些什么,是否情意缠绵,他却不知道了。
他和她又一次闹僵了……
发枪了!
随着边境局势的恶化,全团几个重点连队,包括工程连,组建了“战备分队”。真枪实弹,代替了每天清晨出操训练时的木枪木手榴弹。枪,比镰刀,比锄头,比拖拉机和收割机更使生产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感觉到,他们不同于一般下乡插队知识青年的特殊价值。
这种特殊价值是他们每个人自我意识的支撑点。
他们早已不满足于一年四季仅仅播种和收获了。他们渴望着浴血战场报效国家的机会!
因为他们是生产建设兵团——战士!
当初,他们中许许多多的人,正是为了这两个字,放弃了到离家较近、生活条件较好的农村插队的机会,而千里迢迢奔赴北大荒的。
他们不怕死,只要能做英雄。
他们就怕平凡的生活,艰苦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的就是平凡的,而“平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软性的挑战。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力应付这种挑战。渐渐冷却的政治兴奋在他们身上转化成追求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歌的激情。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获得战斗武器。
枪,只能发给“红五类”。
这是内定的原则,但战备形势报告会上的动员令,却是向每一个知识青年发出的。
于是一份份申请书由班排长递交到连部。连部讨论通过的申请书,附上鉴定和意见,密封后报到团军务股审批。
裴晓芸也写了申请书,那不是一般的申请书,那是用指血写成的申请书。
别人,钢笔写的字,尽可表达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和献身精神。但她不可以,她是入了“另册”的,她十分清楚这一点。
只有用血来表达。她想:一腔血都洒在战场上,乃是她心甘情愿的。在烈士队伍中,也许是没有“另册”的吧?她这样相信。
她没有按正常程序将申请书交给排长郑亚茹。
晚上,连部开会,讨论确定“战备分队”的战士名单。
老指导员一份接一份地翻阅申请书,忽然问郑亚茹:“裴晓芸没写?”
女排排长点点头。
指导员又问:“是不是写了没交?”
能不能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战士,和有没有这种要求,意义是并不相同的,每一份申请书,都要作为一种忠诚的证物入档案的。
“根本没写,或者写了没交,对她还不是一回事吗?”女排排长不以为然地回答指导员的问话。
“这不一样。”指导员很严肃。
“你有必要去问问她。”曹铁强看着郑亚茹说。
“我认为没有必要。”郑亚茹顶了他一句,坐着不动。
裴晓芸就在这时走进连部,将申请书交给指导员,立刻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指导员看着她的申请书,脸色肃穆起来。
申请书从指导员手中传到曹铁强手中,又从曹铁强手中传到郑亚茹手中。
“我们就最先来讨论这份血书吧!”指导员说完这句话,开始卷烟。这是他内心不平静时的习惯动作。
郑亚茹许久都没有放下那份申请书。虽然纸上仅写着五个字:我要一支枪。
曹铁强的目光盯着郑亚茹,举起了一只手。
指导员随即举起了手。
郑亚茹仿佛受到迫使,也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第二天,曹铁强在食堂门口碰见裴晓芸时,对她低声说了一句话:“连队通过了。”
裴晓芸的脸色霎时苍白,连薄薄的嘴唇也哆嗦起来。
她呆呆地望着他,半天才说:“别骗我啊!”
“真的!”曹铁强对她微笑着,肯定地点点头。
然而发枪仪式那天,公布完了战备分队战士的名单——竟没有她的名字。
眼看着别人从指导员手中接过一支支枪,没等发枪仪式举行完结,她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她一跑回大宿舍,就哇的一声哭了。
曹铁强也跟在她身后来到女宿舍,他想安慰她,却找不出能够安慰她的话。
一个在伤心地哭,一个呆呆地陪坐在炕沿上。
一会儿,女排的姑娘们都回到宿舍里了。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姑娘们,兴奋地哼唱着,说笑着,一个个将枪拉得哗哗响。
郑亚茹拿着两支枪走到曹铁强跟前,说:“给你枪,我替你领了!”
他双手接枪时,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判断得果然不错,那里是庄严的发枪仪式,这里是默默的儿女情长。”
“就算你说得一点不错,那又怎么样?”他瞪着她。
“我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是爱上她了,我也管不着!”
他站了起来,将枪朝肩上一挎,走到裴晓芸面前,说:“打起仗来,我要用这支枪,从敌人手里为你缴获一支枪!”
裴晓芸转身欲朝宿舍外跑,被曹铁强拦住了。他扳住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爱你,听明白了?我爱你!”说罢,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才放开她,挑衅地扫了郑亚茹一眼,走出女宿舍。
他刚出门,裴晓芸晕倒了……
她接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内没吃一口饭。卫生员来看过她几次,认为她没有生病,但心理受到了严重刺激。三天内,她憔悴得像一株枯黄的小草。
第四天,她起来了,吃饭了,和大家一起出工了。但不说一句话,像哑巴了。
曹铁强为此深感不安和懊悔。女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时候,他来到女宿舍,内疚地对她说:“请你相信,我那天对你并无恶意,半点恶意也没有,我……”
“你当众侮辱了我!”她凌厉地打断他的话,“你并不爱我,你只不过是同情我、怜悯我,仅凭这一点,你就以为自己有权当众吻我了吗?就算你真爱我,你也没有这种权力!你曾问过我,我是否爱你吗?”
他像是在被审讯,狼狈极了。
她又说:“虽然你的同情曾使我感激,但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同情了,更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要进行解释。
“别碰我!”她严厉地叫了一声,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退出了女宿舍,郑亚茹站在过道里,显然什么话都听到了,脸上浮现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对他冷笑……
夜里,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是啊,我爱她吗?爱这个瘦弱的,阴郁的,内心的自卑和高傲都那么强烈的上海姑娘吗?
同时他想到了郑亚茹。她是爱他的,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和许多姑娘比,她身上自然有不少超群压众之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爱她的,他甚至无数次地迫使自己爱她。然而他却渐渐感觉到这样的爱竟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他总觉得她身上缺少些什么,也许还是最重要的什么。她并不缺少姑娘的温情。尽管别人如此认为,但那是不公正的。她曾给予过他多少温情啊!天理良心!她也绝不缺少美,缺少魅力。他不能不承认,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即使和一百个姑娘站在一起,她也还是会吸引任何一个小伙子的目光。他也不能不承认,她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魅力。更不能不承认,这种魅力常常令他心动。那么她身上究竟缺少的是什么呢?他还思考不清。她似乎像一幅大写意山水画,只可远瞻,不能近观,更不能细细审看。他与她几次和好,又几次疏远,却仍对她很茫然……
这一夜晚,裴晓芸也同样多思少眠。
她为自己对他说的话而追悔莫及。
她是爱他的呀!
我的话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如果我不对他说那些话,这爱情会不会变为可能的呢?如果仅仅因为我已说出口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可能而变为不可能,那我是一个多么愚蠢多么不幸的姑娘啊!他多么可恨!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呢?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根本不爱我,绝不会爱我。啊,我太自作多情了,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能……
回忆,这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享受,如果谁确有值得回忆的经历。内心的痛苦、感情的折磨、不公平的处境、破灭的希望、萌发的希望,种种希望变为种种失望后,心灵受到的极猛烈的冲击,这些经历,便是回忆对人具有的非凡魅力。尤其在谁认为自己获得了幸福之后。
今天,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充满信心地认为自己是一个获得幸福的人。尽管此刻她正受到寒冷的威胁。
突然,她发现了出现在山林中、荒原上、公路上那几队火把。
“黑豹”竖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