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至没骗陶姮,他的家确实是新盖的二层楼,总共五六间可以住人的房间。砖墙围成的院子也不小,有竹、花和两棵石榴树。枝间的石榴已红,大个的已裂开了,暴露着珍珠般的榴籽。在王福至的引导下,陶姮和沃克楼下楼上参观了一番,都觉处处还算干净。王福至说他家暂时就他自己住。他无儿无女,媳妇在京城一位高干家当佣人,已当多年了。不想再当下去,可高干一家离不开她,求她再当几年,还给她加了薪。这么说时,显出光荣的样子。
“你们住我这儿,多清静啊,是不?”
陶姮听着他的话,眼望着枝间的石榴,若有所思。“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她忽然想到了这么两句诗。当年留美时,她正是这么一个喜欢穿花裙子的中国美眉,沃克终于获得她的芳心,那是大动了一番智慧,颇下了一番功夫的。而现在,女儿夭折了,美国的医生断言她最多也只能再活半年了。她内心不禁地涌动起伤感的波澜,还有不可名状也难与人言的恐惧。“天谴”——这两个在她十三岁时狠狠地折磨过她的字,在她已经四十八岁的现在,又开始威吓她了。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沃克看在眼里,将王福至扯到一旁,对他耳语了几句。王福至就转身进楼里去了,不一会儿拿着一件女外衣出来,递向陶姮。
“我老婆带回来的,还没穿过。乡下的傍晚是有点儿凉,披上吧。”
陶姮接过披了,对王福至报以一笑。她认为,自己在车上的决定是英明的,王福至这个人也基本上是靠得住的。
王福至看出陶姮颇为满意,为了加深她对自己的好印象,又恭敬地说:“乡下人家那就是乡下人家,当然没法儿与大城市里的高级宾馆相比。但就乡下人家和乡下人家比,我这儿算是够星级的了。您看,您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凡我能实现的,一定照您的吩咐做到。”
陶姮小声说:“问问他。”
王福至便将脸转向了沃克。
沃克也小声对他说:“一切全都由她决定,我什么另外的要求也没有。我的当务之急是上厕所。”
王福至朝院子一侧的一扇简陋木板门一指,沃克将照相机交他拎着,三步并作两步,急不可待地走将过去。那是一长排低矮无窗的砖房的门,那排砖房大约有十来米长。
沃克推开门,一只刚刚迈入的脚立刻又缩回了,扭头望着王福至大声说:“这不是厕所。”
王福至笑道:“那就是厕所。在我们乡下,厕所都是和猪圈在一块儿的。”
沃克犹犹豫豫的,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进去了。圈里共分隔成六个猪栏,一眼看去,却都是空的。而所谓茅坑,只不过是搭在粪池上的两块板儿。这美国佬儿从没上过这样的厕所。见一块板儿有些朽,心里就很忐忑,怕那块板儿禁不住自己的体重。
王福至却在外边大声说:“放心,两块板儿结实着呢,都是榆木的,禁得住你!”
偏偏沃克又是要解大便,总不能因为从没上过这样的厕所就不蹲下。他将双脚小心翼翼地踏在两块板儿上,才一蹲下,猛听一声咆哮,有一怪兽,从一个猪栏里呼地跃起,向他龇出一口白森森的利齿。怪兽的头,被雄狮般的鬃毛围拢着,两只大前爪搭在栏墙,一蹿一蹿的,将拴它的铁链挣得哗啦哗啦响。
沃克那一惊非同小可,不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也可以说是面无人色。他提上裤子,慌里慌张地逃出了厕所。
而那怪兽的咆哮,也早已惊动了院子里的王福至和陶姮。沃克刚一逃出厕所,王福至随即进入了厕所。
沃克对陶姮说:“幸亏我和它隔着一间猪的宿舍,要不然它的大嘴咬着我的头了!”
陶姮说:“我听那叫声像条狗。无非是条很大的狗罢了。”
沃克说:“不像狗。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狗!”
陶姮说:“不跟你争。不是狗又会是什么呢?”
二人说话间,王福至将一条称得上巨大的长毛黑狗牵出了厕所。那大黑狗仍冲着沃克狂吠不已,吓得陶姮赶紧往沃克身后躲,而沃克则护着她退得远远的。王福至使出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将它拖往后院去了。
陶姮抚着心口,强自镇定地说:“是条狗吧?”
沃克奇怪地问:“为什么它那样子,只想咬我,却不想咬你?”
陶姮说:“大概它从没见过外国人吧。”
片刻,王福至回到前院来了。他说那是一条藏獒,它的主人是镇派出所的所长,将那藏獒从小养大。怕它伤人,经由他小姨子的介绍,寄养在他这儿了。他一个劲儿向沃克道歉,说因为自己心里一直想着他买的那头小猪而郁闷,忘了猪栏里拴着藏獒了。说自己已将那狗拴牢在后院的大树上了,就当它不存在好了。
陶姮理解地说没什么,谁还没有一时疏忽的时候呢?哪户农家又没养过狗呢?
王福至又说,和村里其他人家的厕所比起来,自己家的厕所真是够卫生的了。第一,那猪圈也是新盖的,前边墙用的全是新砖。第二,自打那猪圈盖起来,其实还没养过猪呢。第三,通风好,为了减少苍蝇,自己还经常往茅坑四周撒石灰……
沃克说他对上那样的厕所肯定也是会习惯的,只不过他对其中一块踏脚板的结实程度,与王福至的看法分歧太大了。王福至就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入了猪圈对面的仓房,片刻扛着两块木板出来,接着进了猪圈。片刻,从猪圈里出来,对沃克说:“我把那两块板儿也垫上了,现在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上厕所了。”
望着丈夫第二次走入厕所的高大背影,陶姮暗暗地感激起那条可怕的藏獒来。她因不但当众跟丈夫吵,居然还打了丈夫一耳光而后悔莫及。要不是那条藏獒对丈夫大发其威,为自己和丈夫说话作了仿佛自然而然的铺垫,那自己还真是难以轻轻松松地就消除了和丈夫之间的不快呢。
她正这么想着,王福至凑近她小声说:“既然您先生说一切由您决定,趁他不在跟前,我得斗胆问上一句,你们是各睡各的,还是俩人睡一间屋也行?”
陶姮被问得一愣。
王福至笑道:“我没别的意思。我虽然是个粗人,可外国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些的。在外国,你们有身份的人家,不是讲究夫妻各有各的睡房吗?”
陶姮也笑了。说她和丈夫在美国只不过算是中产阶级人士,都算不上什么有身份的人。在美国他们自己家里,夫妻二人也一向睡同一个房间。除了谁要加班工作,从没分开睡过。还说,不论对她或她丈夫,都不必客气地您、您相称,越随便越好。路上相互之间都挺随便的,怎么住到你家了,反倒您、您的了呢?
王福至感动地说:“有您这句话,那我就一点儿压力也没有了,我家里是头一回接待外宾,生怕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这样吧,我再给您收拾出一间睡房,备在那儿。客厅也归您用,我没什么事儿不上二楼影响您……”
陶姮批评道:“你怎么非您、您的,改不过来了?”
王福至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说:“改得过来改得过来……”
想不到王福至家还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陶姮和丈夫洗罢热水澡,石榴树下已摆着一张小桌了,从桌上的茶壶嘴飘散出淡淡的芳香气息。王福至说那是用从自家的一亩茶秧上采下的新茶沏的,绝对是“绿色”的。
陶姮就不解了,问怎么才算是“自家”的茶秧?怎么又不算是?土地不是归农民所有了吗?
王福至说,那是。但茶秧也是要施肥的,不施肥照样长不壮。从施化肥的茶秧上采下的茶卖到市场去,施农家肥的茶秧上采下的茶留着自己家的人沏茶喝,或招待客人。化肥也容易被茶叶吸收,经常喝那样的茶水,不但对身体没什么益处,反而是有害的。如今的农民,这点儿科学知识也是懂得的了。不仅茶叶,蔬菜啦,粮食啦,瓜果啦,凡施农家肥的,都是留着自己吃的,所以习惯上叫“自家”的。不过南方农民的土地毕竟不多,不可能留太多“自家”的。而他家居然留出一亩地来专栽施农家肥的茶秧,也是因为总得有点儿好东西值当送人……
沃克想了想,天真地问:“从市场上买茶叶喝的中国人,不是就大受化肥的危害了吗?”
王福至理直气壮地说:“那我们农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从市场上买茶叶的大部分是城里人。现在城乡差别更大了,城里人替我们农民着想过什么啦?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我们农民也只剩下了吃自家栽种的东西这么一点点可怜的优越了……”
陶姮说:“这一条优越,那可太重要了!”
沃克却又“友邦惊诧”起来:“你刚才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是一句诗!”
王福至顿时矜持起来,说:“诗句我会背的可不少!‘五月榴花似火红,枝间每见榴籽开’,这不也是一句诗?但是哪个古人的诗我忘了。毕竟我也是读完了高中的人!……”
于是陶姮和沃克一时都对他刮目相看。王福至却特别识趣,不再说诗,请他俩慢慢用茶,耐心等待,说他很快就会做好饭……
他离开后,沃克问陶姮:“他给咱们沏的,肯定是自家的茶?”
陶姮嘘道:“渴你就喝,不渴别喝,少说些没意思的话。”
更令夫妻二人没想到的是,王福至还是个好厨师。他做的一小桌农家菜很合他俩的胃口。豆角炖山药、腊肉炒青椒、清拌地瓜秧之类的菜,获得了夫妻二人一致青睐。
饭罢,王福至擦净桌子,吸着一支烟,党支部书记主持支部会似的说:“同志们,现在开始商讨商讨你们的问题吧!”
夫妻二人闻他此言,一时你看我,我看你。
沃克困惑地反问:“我们的问题?我们有什么问题?”
王福至说:“你们怎么又没问题了呢?忘了?我在车上承诺的,争取帮你们把那一千元要回来。”
陶姮说:“对,你是这么承诺过的。你自己不提,我倒忘了。”
王福至说:“以我的能力,估计要回来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沃克又生起气来,大声说:“那就证明他们明知他们做错了,心虚。不但应该退还钱,还应该赔礼道歉!”
王福至默默看他一会儿,高瞻远瞩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把钱要回来不是多么难的事儿。但是要使他们认错,想都别想,我也绝没那么大能耐。”
沃克就嘟囔:“他们不认错,我怎么证明我清白?”
陶姮说:“他还有话没说完,你先听他把话说完。”
王福至吞云吐雾一口,接着说:“沃克先生,我一路都在暗中观察你,相信你是一位美国的正人君子。也丝毫都不怀疑,他们明明用的是一种惯技。但是呢,那种事儿摊在谁身上了,谁就得想开点儿。您二位一还完愿,还不启程回美国了?何必非在中国认这份儿真呢?要回钱,起码心里的别扭减轻不少吧?”
沃克便不作声了,而陶姮同意地点了下头。
王福至胸有成竹地说,要钱的事该这么办这么办这么办。沃克就只听着,再不开口了。有时明显是反对的,也忍着不说。像个本不懂事开始学着懂事的孩子,只将询问的目光望向陶姮。陶姮一看他,他就拿起杯子喝茶。听着王福至头头是道地说。陶姮偶尔也摇一下头。她一摇头,王福至就低下头去了。而他一低下头去,陶姮就小声说:“你觉得那么办更有把握,那就按你的想法办吧。”
最终,等于夫妻二人同意,一切全按王福至的想法办。
当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后,陶姮又正式向丈夫认了一番错,沃克也表示彻底原谅了她……
第二天白天,他俩除了在村里四处走走,再哪儿也没去。沃克对那条藏獒发生了强烈的兴趣,费尽心机讨好之,还为那狗拍了不少照。有王福至从旁管束着训喝着,那狗对他不再凶相毕露了。
到了晚上,从镇里开入村里两辆车。打头的是警车,后边是“广本”。
王福至正和陶姮夫妻在院子里说话,无非是他叮嘱他俩几条“注意事项”。他耳尖,忽然说:“来了!”——抬脚往外便走。走到院门口又站住,再转身走回陶姮跟前,将她扯到一旁,压低声音不放心地说:“你看你先生那样儿,一脸不高兴!你千万要求要求他,凡事儿得顾全大局,和为贵。别戗着来,那还不把好端端的事儿给搞砸了!”
陶姮点头道:“你放心吧,他不至于非戗着来的。”
王福至这才走出院去。
陶姮转脸问丈夫:“听到了?”
沃克没好气地说:“不就是叫我要高兴吗?你真的高兴吗?那件事儿,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件好端端的事儿了?”
陶姮无声地叹口气说:“难道我还不清楚你是被陷害了吗?但是你也不要挑他的字眼儿,更不要钻牛角尖儿。他不也是好心好意吗?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你入乡随俗吧!”
这时,门外响起了停车声、车门开关声以及王福至热情洋溢的迎客声。陶姮和沃克,就都将目光望着院门了。
沃克问:“我和你,也要出去笑脸相迎吗?”
陶姮明知他说的是恼火的话,一皱眉,瞪了他一眼。
院门一开,王福至侧身请人进来。进来一个男人,又进来一个男人,总共进来了四个男人一个女人,皆着便装。那女人三十二三岁,高挑身材,瓜子脸,漂亮,称得上美人儿,是王福至的小姨子。她上穿短袖开领的粉色衫,下穿一条长及膝盖的碎花裙子,脚上是一双皮凉鞋,没穿袜子。
这四男一女中,陶姮见过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她在镇派出所和他们交涉过。而沃克比陶姮多见过一个男的,他和他们吵过。王福至正经八百煞有介事地替双方作介绍,四男一女,都装出初次和陶姮夫妻见面的样子,也正经八百煞有介事地与他俩握手,说些“幸会”“欢迎”之类不三不四的话,半点儿尴尬也没有。陶姮见他们并不觉得尴尬,也在心里对自己说“何必尴尬?”这么暗自说过,竟也觉得没什么可尴尬的了。觉得尴尬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沃克。他一副屈辱得无地自容的模样。陶姮看在眼里,极怜悯。
王福至又将大家往楼里请。一楼的厅堂早已支起大圆桌,摆好了一桌菜。在王福至的指点下,纷纷坐定。陶姮和沃克自然坐在一起,沃克另一边是夫妻俩都没见过的那男人,陶姮另一边是王福至的小姨子,王福至叫她“三妹”,而那几个男人叫她“丽丽”。她身旁依次是所长、副所长、王福至和一个叫“大力”的男人。四个男人中,陶姮夫妇没见过的那男人显得与另外三个男人不同,文质彬彬的,话不多。谁说话时,他便目不转睛表情平和地望着谁,认真听对方说的每一句话。王福至没介绍他,看来也不知道他的来头。丽丽他们也不介绍,陶姮夫妻更是懒得问,就那么糊里巴涂地围桌而坐。
王福至取来一个大肚瓶子,内中盛有二斤多酒,还泡着人参、枸杞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目了然的东西是一只三四寸长的蜥蜴,陶姮看了觉得一阵恶心。
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丽丽的脸和胳膊白皙得耀眼。陶姮不由得联想到了“天生丽质”四个字。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窝在一个小镇的派出所里,陶姮不禁替她暗自惋惜。可她却是那么开朗、快乐,表现出一种对命运和生活的极大满足。陶姮无意中发现,这小镇的警花,脚趾上涂了深红色指甲油……
王福至指着酒瓶子说:“咱就喝咱自家这个?这个好。看酒都快泡成酱油色了!绝对补,还壮阳!”
丽丽半真半假地说:“姐夫,你注意点儿啊。我姐不在家,你别整天又是补又是壮阳的。把自己补的猴急猴急的,哪儿泄去呀?”
于是她的两位领导一位同事都笑将起来。那来头不明的男人仍不笑,反而一脸庄重,仿佛下定决心,拒俗气永不沾。沃克当然也不笑,誓与那男人比赛庄严似的。
所长笑过后问:“先说说,你那是拿什么酒泡的?”
王福至说:“哥,里边的酒咱今晚喝着不跌份儿。你去年给我那两瓶茅台,我一带回来就全灌进去了。”
所长又说:“那也是别人送给我的。别人送给我的茅台,肯定假不了,就先对付光了这瓶里的吧!革命工作都快把弟兄几个的身子骨儿耗空了,该补也得补,该壮也得壮!”
于是他的属下们又都通趣地笑了。
于是王福至拧开瓶盖儿,依次给大家斟满酒。
接下来,无非互相碰杯,无非各显豪气,无非大快朵颐,无非你讲一段黄段子,我接着讲一段黄段子;无非再次彼此满酒、敬酒,各自一饮而尽罢了。丽丽也讲了两段黄段子,引起的笑声最持久,她的领导和同事都评价她讲的黄段子最黄也最精妙。她为了感谢夸奖,自己主动饮尽了一杯。她白皙的脸儿开始变红,开始一口一个“姐”地称呼着陶姮。陶姮已有言在先,说自己绝不喝白酒。作为主人的王福至不勉强她,只给她一个人倒满了一杯啤酒。对于啤酒,陶姮倒是量不小的。但和对方在一起,她压根儿没有放开量的兴头。每次只饮一小口,饮得斯文无比。再者,她的病情也不允许她放开量。
丽丽和她碰了一次杯后,耳语道:“姐你放心,那一千元我们带来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见面是朋友。那点儿不快,咱们双方面应该都把它忘了。”
听着丽丽掏心掏肺的话,看着她一脸真诚的表情,陶姮想嫌恶她都嫌恶不起来了。而且觉得,若真嫌恶这么一个豪爽的漂亮人儿,反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沃克也并没被冷落,他身旁那个莫测高深的男人,不时地与他碰杯。也许因为对方与别的男人不同的那份庄重博得了他的几分好感吧,每次他都很领情地喝光,还学某些中国男人豪饮时的样子,向对方亮杯底儿。丈夫酒量颇大,不说是海量那也差不多。欧洲有酒量的男人们,豪饮起来与中国的酒徒们那也有一拼的。但陶姮还是担心,他喝那种泡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酒不适应。别一大意不知不觉就醉了,不时以眼神制止。趁别人们都在互相劝酒,她小声对丈夫说:“悠着点儿。”
丈夫却声音挺大地回答了一句:“小意思。”
王福至们闻言,目光全都集中在沃克身上,忽然向他齐举其杯,嚷嚷着要为中美关系之良好发展干杯!
陶姮暗替丈夫叫苦不迭。
沃克却安坐不动,话中有话地问:“我知道中美关系前一时期不太好,现在又良好了吗?”
王福至们皆被问得一愣。
丽丽擎杯站起,振振有词地说:“中美关系时好时坏很正常,但总的趋势肯定是朝良好的方面发展,对这一点我们应该抱有充分的信心!而在民间,自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关系一直是良好的。”
所长赞道:“哎呀哎呀,听听,听听,咱们丽丽一张小嘴儿多会说话啊!可爱死了!”——赞罢,放下杯,双手捂住丽丽的俏脸,啧啧有声地连亲几口。之后又说,“那什么,首轮让给你丽丽,你先代表中国人民和沃克先生干一杯!”
丽丽娇言娇语地说:“人家站起来,举了半天杯,不正是这个意思嘛!”——接着将杯向沃克一伸,“洋姐夫,要是肯给我面子,咱俩干了这一杯!”
沃克说:“我不姓杨。”
大家便笑将起来,连陶姮也笑了笑。
丽丽笑道:“姓什么不是重点。重点是,小妹已经叫你姐夫了。干不干?不干我一句姐夫白叫了!”
沃克往起一站,举杯大声说:“那我和你喝交杯酒!”
所长们便起哄,都哎呀哎呀地说,看来“中国通”那是真的“通”,连“交杯酒”都知道,你俩这一杯非干不可,要不连中国人民的面子都给卷了!
丽丽低头看着陶姮笑问:“姐,这可得你批准,否则小妹不敢放肆。”
见大家的目光一齐望着自己,陶姮只得也赔着笑脸说:“我不横加干涉。”
于是丽丽绕过陶姮,走到沃克身旁,大大方方地与沃克手臂勾手臂,四目相睇,各自一饮而尽。王福至们则不但叫好,而且大鼓其掌。丽丽归座后,自满一杯,又对陶姮说:“姐,我祝你和姐夫凡事顺心,永远健康、快乐、幸福!”——言罢,又一饮而尽。
陶姮真的有点儿被丽丽的豪爽感动了,连说“同祝同祝,我也祝你全家!”——遂将半杯啤酒也一饮而尽。
王福至们则都举着杯走到沃克身旁,围住他,轮番与他干杯,沃克一时就显得难以招架。幸而后院突然响起藏獒的凶吠,所长立刻放下杯,魂不守舍地说:“光顾喝酒了,我还没看上它一眼呢!它这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想我了,急了。不行,我得先看看它去!”边说边起身走出了屋。
王福至赶紧放下杯跟出去,剩下的三个男人互相看看,也都二话不说地跟出,桌旁转眼只坐着陶姮和丽丽了。
陶姮推说昨晚没睡好,头有点儿疼,得上楼去睡了。丽丽要陪她上楼,她说:“我又没喝多少酒,你坐着别动了。”丽丽倒也孩子似的听话,就真坐着不动,望着陶姮上楼。陶姮刚上两级台阶,听丽丽亲昵地叫了一声“姐”。她扭头看丽丽,丽丽说:“姐你要是信得过我,那也就信我姐夫好了。他挺有办事儿能力的,某些事儿,你完全可以交代给他,让他代劳。他办不了的,还有我。”
陶姮笑着点了点头,也说:“替我关照点儿你那位洋姐夫,别让他们把他灌醉了。”
丽丽说:“姐放心吧。”
陶姮回到房间,坐在床边,想想双方的关系竟一下子变得这么亲密无间了似的,半天转不过弯子来。然而现在的关系毕竟比互相厌恶敌对的关系好,哪怕是逢场作戏,也还是要好,便也觉得欣慰。进而又想,酒真是好东西……
在后院,所长与藏獒百般亲热,问这问那,包括沃克在内的四个男人,围一圈看着,或夸奖那狗样子的威风,或称赞所长对那狗的真切关怀。
所长蹲着,搂着大狗的脖子,又问王福至狗吃食的情况怎么样?
王福至说不挑食,每天仍吃得很多。
所长又问:“镇上那几个卖肉的,还肯给些骨头什么的吗?”
王福至回答:“肯,肯,一听说您的狗养在我家,都争着给呢!尤其商场边上摆摊儿那矮胖子,每次一看见我,都主动叫住我,上赶着给。我拿的东西多,不想接他还不高兴呢!端午节前我到镇上去赶集,他又叫住我,当场切下三斤多五花肉来叫我拎上,说是也给您的狗过节。”
“结果你把肉自己做着吃了吧?”——所长问得很严肃。
王福至一迭声地说:“不敢不敢。那怎么敢呢?那不太辜负您的信任了嘛!”
副所长笑道:“瞧你吓得这副熊样儿!所长在开玩笑你听不出来呀?”
王福至这才放松一脸肌肉笑了。
所长又问:“你说那矮胖子,他姓什么?”
王福至挠头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没问过。”
所长就把脸转向叫“大力”的属下说:“你记着,这几天内就替我谢谢他。”
大力诺诺连声。
副所长接着说:“再问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咱们服务一下的事儿。”
所长放开狗,站起来,下达指示般地说:“对。一定要问。对于好人、良民,今后我们的责任心要更多些,更大些。”
王福至却诉起苦来。他说他家冰箱里几乎都塞满了留给狗吃的骨头和下水什么的了,自己需要冷藏的东西都放不进去了。
大力说:“现在家电下乡,给补贴,多好的机会,再买一台嘛!”
王福至说:“我那台冰箱差不多还是新的!不是因为替所长养狗,我家一台冰箱就足够用了!”
所长就扭王福至耳朵,教训道:“你小子,跟我来这套!不是看你小姨子的份儿上,我还不用你养呢!”
王福至夸张地吱哇乱叫。
所长放开他耳朵,对副所长说:“他也有他的道理,那你就看着再从哪儿给他弄一台送来吧。”
副所长说:“没问题,尽快落实。”
大力随后说:“两位领导都别操心了,包我身上。”——扭头问王福至,“给你弄台三开门的,七八成新的行不?”
王福至眉开眼笑,连说多谢。
大家又回到桌前。大肚瓶子里的酒已经喝光,就都开始喝啤酒了。一边喝,一边东拉西扯。酒的好处之一那就是,在人喝到半醉没醉的时候,没意思的事儿也能讲得声情并茂,而听的人同样也能听得乐不可支。沃克插不上嘴,只有充当表现出色的听众。那时的沃克,变得更像刚才那个莫测高深的男人了。不管谁讲什么,男盗女娼也罢,鸡毛蒜皮也罢,官场阴谋也罢,文人丑闻也罢,总之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家,认真地听,友善地笑。不必别人劝,还一边听一边自斟自饮。这美国佬儿已醉到了六七分程度。已忘了他昨天在镇派出所遭受到的诬陷和耻辱。仿佛,他觉得自己已混进中国哥们儿之间了。感觉良好,愉快得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不知谁一句话提到了,大家的话题集中于昨天公路上发生的那件事了。王福至一会儿学省城那位局长说话的腔调和行为举止,一会儿又学县里那位副县长。他居然还有几分表演天赋,学得惟妙惟肖,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而丽丽,则从沃克手中轻轻夺过去杯,小声且温柔地对他说:“我姐怕你喝高了,让我替她照顾你。听话,别喝了,吃点儿菜吧。姐夫,王福至!别净耍活宝了,把这几样菜热热去!”
王福至这才停止小品表演,尽主人的义务热菜去了。
丽丽又小声对沃克说:“等热菜上来了,先吃豌豆角炖山药,连汤也喝了,山药对男人的身体有好处。他们还得聚半天呢,你要不愿陪着,那就先上楼去。”
沃克却说:“你真好。可我愿意陪着。他们讲的事儿都很有意思,我爱听!”
话题一集中于昨天公路上发生的事件,那来头不明莫测高深的男人忽然打开了话匣子,看去他也有六七分醉了。他一作出打算郑重“发言”的样子,所长嘘了一声,于是大家皆安静下来,个个洗耳恭听。
他说:“受枪伤的那人没死。”
仅这么一句话,顿时又将安静打破了,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那么近挨了一枪,而且是猎枪子弹,怎么能不死呢?那小子命也太大了吧?有的说,要是死了,咱们那位副县长不判刑才怪!这没死,可太便宜了他,兴许写份检查,承担医药费,私下里再塞给对方点儿钱,事也就过去了,以后该怎么当官照样怎么当官。还有的说,那就要看挨了一枪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如果摊上个刺儿头,更或者摊上个刁民,恐怕没那么容易完事的……听大家的话的意思,都有点儿因为那个人居然没死而郁闷。
来头不明莫测高深的男人又说:“虽然没死,却没脱离生命危险,还在抢救之中。一个肾被打碎,摘除了。子弹斜着穿过肚子,从左背洞出,击断了两根肋骨……”
大力一拍桌子,解恨地说:“活该!”
“新闻发言人”问:“你和那人有仇?”
大力说:“我不是和那人有仇。我和那人连见也没见过,根本不认识。我是冲那姓韩的副县长说活该!活该活该活他妈的该!人死了才好!……”
“大力!你醉啦!别满嘴胡说八道!”
所长对大力严加制止。
副所长却说:“没事儿,让咱们大力嘴上发泄发泄吧。刘巡视员是自己人,今儿咱们饭桌上不论说什么,他都不会出卖咱们。”——说着,拍拍那位被称作“刘巡视员”的男人的肩,信赖地问,“是吧,‘刘巡’?”
在楼上,陶姮独自待得怪无聊。她走出房间,站在露天阳台上望夜空。夜空澄清深远,月亮很大很圆,星星很多很亮,银色月光洒遍大地。百米开外另一户人家的屋脊上,有一大一小两只猫的影子从容不迫地散步,一声也不叫。端的夜色撩人。她听到楼下开始谈论昨天公路上发生的事件了,就隐在楼梯口,想要暗中听个端详。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尽管自己已经被绝症紧紧攥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而且还愿之事也不知能否顺利,但对某些亲眼目睹之事件的好奇心,居然还是那么强烈。
她听到那位被称作“刘巡”的男人说:“副所长,稍微纠正一下你的话啊,除了都别说党不好,在这个前提之下,我保证大家不论说什么我都不见怪,也不汇报。朋友之间嘛,相处要厚道,哪说哪了。我跟副所长,我们是中学时的好同学。他总对我夸所长好,我想,那我得结识结识,所以今天晚上才跟来了。所长,以后我这中学好同学有什么配合不周之处,还请多担待啊!……”
她又听到所长说:“我对我们副所长的评价一向很高,我俩互相支持,配合得没说的!……”
楼下的话题一下子又变得东拉西扯了,陶姮没耐心听了。刚欲转身再进入房间,听到话题又绕回昨天的事件上了,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楼下,丽丽敬给“刘巡”一支烟,并且按着打火机替他点烟。他缓吸一口,享受地吐出一长缕烟雾,悠悠然道:“也算他俩倒霉吧!省城那位蔡局长,刚刚通过组织部门的考察,调令都下来了,过几天就正式宣布,一宣布就当副市长了。那权力更大了,以后再升还有空间,偏偏赶上了那么一场事儿,太背运了。副市长肯定是当不成了,档案里从此有污点了,永远不可能再升了。现在的官场,一个空位置许多人争,档案清清白白的还重用不过来,党又为什么非提拔一个自己把声名搞臭了的人呢?……”
“刘巡”一支烟吸得特享受,那番话说得也特享受。大家就都点头,都说“那是那是”。表情也都很欣慰,好像那位蔡局长的倒霉,使在公务员体制内的每一个人便都多了往上升的机会似的。尽管一个小镇派出所的干警们,与省城的局级官位之间,隔着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一辈子也达不到的距离。
大力迫不及待地说:“咱不谈那局长了,谈那副县长吧!”
“刘巡”看他一眼,表白道:“我是真替他惋惜。我俩虽不认识,但听说他当官当得很低调,在局长的位置上,辛辛苦苦小心翼翼地为党工作了十几年……好,不说他了,说咱们县那位韩副县长。我接下来说的可是最新内幕,还是刚才那句话,哪说哪了。他更是一个倒霉蛋。不知道他怎么认识了省城那位蔡局长的,听说人家高升了,就一次次邀请人家,非要陪人家进山去打猎。人家盛情难却,结果就来了。老百姓手里没猎枪了,早收缴上去了。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搞到一把,还是支新的。其实昨天他俩白进了一次山,什么也没打着。挨枪的那个人的家属,今天闹到省委去了。一二十人,在省委门前吵吵嚷嚷了一上午,把省委书记气坏了。咱们省这几年挺消停的,他们那一闹,就聚了不少围观的,影响坏透了。总而言之,他彻底完了。据说省委书记已经批示了,要依法惩办。单凭非法携带枪支这一条,就够判他三年五年的。更何况还开枪伤人,还造成了极恶劣的社会影响……”
大力又一拍桌子,振聋发聩地说出一个字:“好!”
“我也就知道这么点儿最新消息,毫无保留,全说了。”
“刘巡”摁灭烟,结束了他的“新闻发布”,看着丽丽温文尔雅地说:“请给我倒杯水,好吗?”他将“好吗”二字,拖出了那么一种腻不啦唧的语调。同时他的目光,也开始变得色迷迷的了。
王福至却不懂事儿地抢先站起来说:“我去我去。”
丽丽也紧接着站起,白了她姐夫一眼,娇嗔地说:“显不着你,人家刘巡请我去倒!”
王福至嘿嘿一笑,识相地又坐下了。
丽丽离开后,沃克起身上厕所去。
丽丽擎了一杯白开水回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刘巡”面前,接着就站在“刘巡”身边,一口口吹手指。
“刘巡”仰脸看着她问:“烫着了?”
她也低头看着他,妩媚一笑,以惹人心疼的模样说:“可不呗,都烫红了。”
“刘巡”还要认真地问:“真的?”
丽丽将一只手朝他一伸,噘起嘴道:“还骗你呀?不信你看嘛!”
“刘巡”就抓住她那只手,拉至眼前细看,并说:“确实烫红了,对不起对不起,就坐这儿吧。”
丽丽就乖乖坐在了他身旁也就是沃克的那把椅子上。
沃克回到桌前,见自己的座位被丽丽坐了,一声不响地坐在了陶姮坐过的椅上。撒了一大泡尿,酒精随尿排出不少,他又耳聪目明起来,不想回楼上去,还愿听几个中国镇一级的县一级的大小吏们说些他从没亲耳听到过的中国故事;活像一个爱听鬼故事的小孩子,没听够。
王福至问大家需要上茶不。
都说那就上茶吧。
于是王福至撤下酒,将一大壶茶放在桌上,并给每人换了一只茶杯。这农民家里的饮具还挺全,还成套,一套套的还挺好看。分明,他经常在家里接待一拨拨镇里县里来的客人。
大家喝茶时,“刘巡”问大力:“你跟韩副县长有什么过节?”
不待大力开口,副所长替他解释:“他俩能有什么过节呢,只不过那姓韩的对我们派出所太不公平了!他不是分管过一时期治安嘛,到我们镇上来架子烘烘地视察过,抓住我们派出所一点儿鸡毛蒜皮的警风警纪问题不放,大做文章,结果把我们好不容易保持住三年的模范荣誉给取消了……”
“刘巡”就说:“身为领导干部,首要的政绩之一就是抓典型,也是工作能力的一种证明。抓住了就得弄出动静来,只有弄出动静才会引起上级的关注。只有被上级关注了,自己才会进入上级的视野,才会有被提拔的可能。韩副县长,我是熟悉的。当年我俩都在副县长的候选名单上,我这人不太善于钻营,结果他就上去了。可我从没嫉妒过他,客观地讲,他那副县长做得一向还算称职……”
他说时,每个人依然认真地听,如同听指示,听教诲。而他的话虽然表达着同情,嘴角却难掩一种内心快哉的笑意。并且,他的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摸在了丽丽细皮嫩肉的大腿根儿那儿。
丽丽也说:“就是。‘刘巡’的话我爱听!人家那次来镇上视察的时候,其实也没架子烘烘的。”
大力反驳道:“口口声声代表县委县政府,还不算架子烘烘的?我是替所长恨他,要不是他搞那么一下,咱们所长调县里去了,家也会跟着搬县里去!咱们副所长,那现在是咱们所长了……”
丽丽听他如此一反驳,吸起烟来,垂着目光看烟头,不说话了。而她的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放在了“刘巡”的手上,摆弄他手指。
沃克无声地笑了。
所长们的目光一时都奇怪地望向他。
他则单望着大力说:“你这人,太可爱了。我要是你领导,没法不喜欢你。”
所长撸了大力的后脑勺一下,严肃地说:“我们大力当然可爱啦!不过大力啊,当着‘刘巡’的面儿,净说些半醉不醉的气话,那可显得太没政治觉悟了是不是?归根结底,咱们是为党工作。为党工作,受点儿委屈算什么?至于我本人能不能调到县里去,那就更不算个事儿了。真调我走,我还舍不得离开你们呢!”
和沃克一样高大的大力,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嘿嘿笑了。
所长又望着“刘巡”,话锋一转,试探地问:“‘刘巡’,咱们虽然初次见面,可我们都拿你当朋友了,我觉得你也拿我们当朋友了。有件事,我还真得请教请教您……”
“刘巡”那只手还恋在丽丽的大腿根儿,他谦虚地说:“请教那实在担当不起,您只管问。帮不上忙,那我也能帮着出出主意啊。”
所长说:“就是,依你看,我们所那模范,能不能再争取回来?如果还能,我们应该再怎么努力?我本人对荣誉倒是不太看重的,但我们全所的同志们,还是需要那么一种荣誉的激励啊!”
副所长接着说:“是啊是啊,我们全所,都是有荣誉感的好同志。‘刘巡’,你一定得指点指点迷津。刚才光说别的了,差点儿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丽丽用自己的肩碰了碰“刘巡”的肩,也说:“刘巡,我们所长和副所长可是从不求人的,他俩一块儿开口求您了,您无论如何得指点指点我们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何况我们是为了把党和人民交给的工作做得更好。”
“刘巡”一边听她柔声细语地说着,一边“嗯、嗯”连声。俩人碰在一起的肩头,像都涂了胶,粘住分不开了。他塞了牙,向王福至要牙签。王福至像央视的“春晚”总导演似的,运筹帷幄,不敢有半点儿的粗心大意,直到此时其实仍承受不小的心理压力,生怕在哪一个细节上考虑不周,使大家高兴而来,扫兴而去。“刘巡”伸手一要牙签,他傻眼了。
“刘巡”看出他家没有,宽宏大量地说:“不一定非得是牙签,随便找个什么能剔牙的就行。”
丽丽说:“那怎么行!”——白了她姐夫一眼,训道,“就想到了你家可能没有,幸亏我带了一包。”
她说罢,起身走到衣架那儿,从她的小挎包里取出了一个漂亮的小塑料盒,打开来,一一将带纸封的牙签分给大家,连她姐夫也分给了一支。
于是大家都夸她想得周到。
顶数所长夸得最到位,他说:“我们所如果缺少了丽丽可怎么得了啊!”
丽丽那张浮现了两朵微红酒晕的脸上,就又濡上了两朵羞晕,更红了,也更俊俏了。
“刘巡”一手掩口,斯斯文文地剔了一会儿牙,显然在思考。包括沃克在内的每一个人,便都剔起牙来。那会儿气氛很肃静,仿佛共同在进行一种仪式。
终于,“刘巡”将牙签放入烟灰缸,吸起了一支烟,照例是丽丽替他点燃的。
于是大家全不剔牙了,也全吸起烟来;气氛却还是那么肃静。
“你们的事儿,说容易,也容易。说难,比咸鱼翻身还难。”
到底,“刘巡”是又开口说话了;而大家全都指间夹着烟,屏息敛气,洗耳恭听地看他。
他接着说:“全县那么多镇,每年只评一两个模范派出所,竞争激烈,这一点你们心里都是清楚的。何况你们所,是被韩副县长给摘掉了荣誉称号的,已成事实,又变成模范所,凭什么?难就难在这儿。你们说,凭什么?”
所长、副所长和大力默不作声地你看我,我看他。王福至直嘬牙,嘬出一阵啧啧之声,仿佛是在以此证明,他最了解那种难度。
丽丽就又板着脸训她姐夫:“你出的什么怪动静?真讨厌!”
王福至尴尬之极,连说:“不敢出声了,不敢出声了。”
沃克一会儿将目光盯在这个人脸上,一会儿又扭头注视着那一个人的脸。这美国佬儿此时明白了——敢情今晚这几个不寻常的中国人聚集在这里,不只是因为他的事儿,更因为他们自己的事儿。那事儿表面听起来事关荣誉,而实际上事关他们各自的切身利益。只不过他们都不那么直说,借着荣誉来说事儿。他越听越有趣,一心非听个结果不可。
“但是呢,说容易,我想也容易。韩副县长现在出事了,差不多等于身败名裂了。那么,他以前所做的事儿,是否正确,也就有理由认真认真了。这样吧,你们写一份申诉材料,我替你们转给县里各位领导。你们要强调是强烈要求恢复你们所的模范称号,这样呢,实际上就避开了参与荣誉的竞争。有错必纠,符合党的工作原则嘛!我跟县里几位领导关系都不错,我再助你们一臂之力,从旁发挥发挥必要的个人影响。你们看,这么办如何?”
不待所长开口,丽丽已问:“您的意思是,包您身上了?”
她的手同时在桌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并且与他的手五指交叉,轻轻相扣。
“刘巡”犹豫一下,反问:“丽丽,你说呢?”
丽丽嫣然笑道:“我的理解,就是包在您身上了啊!”
“刘巡”也一笑:“那,就是你理解的那样啰!”
于是另外五个男人也都笑了。所长、副所长和大力笑得极为悦然。王福至笑得如释重负。而沃克笑得心满意足。妻子早已离开了,他还奉陪着这几个不寻常的中国人,不仅是为了能使自己的清白得以顺利刷洗,也同时为了在酒桌上了解几个自己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中国人。他觉得,后一个目的他完全达到了,因而这一个晚上他赔上再多的时间也是特值的。这时的这一个美国佬,酒劲儿完全消散了。
王福至忽然大声说:“不聊别的了,不聊别的了,都到院子里去,大家乐和乐和!我特意为今天晚上买了几张歌曲碟,能唱的唱,想跳舞的跳舞!”
“刘巡”第一个站起,正中下怀地说:“我听副所长说,丽丽跳舞跳得可好了,今晚那得上心思地教教我!”
丽丽笑道:“也就一般水平,不过只要您高兴,我当然要陪您跳个够!”说罢,亲密倍加地挽着“刘巡”率先走到院子里。
大力已帮王福至抬电视机什么的去了,桌旁一时只剩下了所长、副所长和沃克。
沃克不无请示意味地说:“我妻子身体有点儿不舒服,那我先回房间了!”
所长似乎没听到,微眯双眼在想心事。副所长朝他笑笑,点一下头。沃克离开后,副所长对所长说:“我看,算是搞定了。”
所长说:“但愿如此吧。”
二人便也起身离开了房间……
沃克回到楼上,见陶姮站在窗前;他走到她身旁,见王福至和大力已将电视机抬到了院子里。
妻子也不转脸看他,望着院子问:“高兴了?”
他说:“是的。”
她又问:“没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感觉了?”
他说:“基本上没那种感觉了。”
她不再说什么,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那令他感到了某种难以适应的别扭,于是将一只手从她背后绕过,搂着她另一边肩,主动地说:“我觉得,喝醉了的中国人更可爱一些。”
她说:“那要看醉到什么程度了。”——一动未动,仍望着窗外。
“当然是他们那种半醉不醉的程度。”
“那么你也当然觉得丽丽很可爱了?”
“你呢?你怎么看她?”
她不回答。
“我觉得,她身上有潘金莲的特征,就是你们中国男人赞美女人的那两个字——‘尤物’的特征。她身上也有阿庆嫂的特征,鬼机灵,还善解人意,总之不使人反感。”
她这才将脸转向他,特别庄严地问:“其实,你想说的是她对你很有吸引力是吧?”
他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笑道:“如果一位美国名牌大学的教授被一个中国小镇上的女子所吸引,你不是应该感到骄傲吗?”
陶姮将肩头一扭,摆脱了丈夫那只手,低声说:“我累了。”——说罢,走到床那儿,脱了鞋,和衣躺倒下去。
沃克转身看着她又愣了片刻,跟过去,也脱了鞋和衣躺下。他想从后搂抱着她,可她将他的手从胸前抓起,甩开,冷淡地说:“听明白,我累了,希望能很快入睡,请别烦我。”
他问:“连衣服也不脱了?”
她说:“对。”
然而她的希望立刻落空,因为院子里的一只大灯亮了,并且同时响起了丽丽的歌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好在话筒的音量开得不大,丽丽又是在小声唱,听来嗓音也还算甜美,陶姮倒也不觉得多么受滋扰。她白天睡了一大觉,到现在精神还挺足,实际上既不累,也无困意。
丈夫说:“我去要求他们别唱?”
她说:“不用。”
丽丽唱罢,不知哪个男人唱起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因为那几乎等于吼,不要说陶姮,连沃克也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
他一跃而起,愤然道:“如果这还不提出抗议,行吗?!”
陶姮拖过一只枕头,压住耳朵,而这等于同意了丈夫的主张。
沃克怒气冲冲刚一走到院子里,丽丽立刻说:“别唱了别唱了,咱们这么唱,人家夫妇俩想早点儿休息也不可能了!”
吼唱着的是大力,他收声看一眼手表,意犹未尽地嘟囔:“还不到十点呢。”
丽丽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话筒,严肃地说:“那也不许唱了!我说不许就不许,谁都不许唱了!”
仿佛,她不但有资格,而且有无可争议的权威那么禁止似的。
一时间,所长等五个男人面面相觑。
王福至也从她手中将话筒夺过去,斥责道:“领导们正高兴着,你这是干什么你!”
丽丽指着她姐夫又大声说:“王福至,没你做主的份儿,把话筒给我乖乖放下!”
王福至没听她的,将话筒朝所长一递:“别理她。在我家,我当然有做主的份儿!”
包括沃克在内的几个男人,全都将目光集中在所长身上了。
丽丽也眼望所长,手指着沃克说:“人家就是想要抗议的,非得人家把抗议的话说出口呀?自己高兴了,也要想到别人高兴不高兴,让人家把不高兴表现出来,那搞得大家好意思吗?”
“刘巡”说:“丽丽批评得对,批评得很对。”
所长说:“那,都听丽丽的吧。”——望着沃克问,“我们不唱了。我们小声放几段音乐,跳一会儿舞,应该是可以的吧?”
沃克此时反觉不好意思了,连说:“可以可以,其实我也不是……”
他想说不是出来抗议的,干张了几下嘴,将后半句咽回去了。那么说谁信呢?
王福至迅速地换了盘碟,院子里飘荡着柔曼动听的音乐了。几乎与音乐响起是同时的,丽丽轻盈地旋转着身子到了所长跟前,双手拎起裙边,行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屈膝礼。裙子本不长,又被她双手拎起,看去像芭蕾舞裙那么短了,沃克看她那两条白皙的长腿看得发呆,他被她行屈膝礼的姿态迷住了。
所长颇绅士地将丽丽扶起,并朝“刘巡”翘翘下巴。丽丽又蝴蝶似的旋到了“刘巡”跟前,同样行了一个屈膝礼。“刘巡”却往后退了一步,惭愧地说:“这是一首‘探戈’舞曲嘛,我哪里会跳那个呀!”
“我会!”沃克的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一愣。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台开关失灵了的录放机。“我会”二字是自行从胸腔里“播放”出来的。
另外五个男人全都愣了一下,已经站起的丽丽略一犹豫,立刻又一笑,轻快地走到沃克跟前,没再行屈膝礼,而是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舒缓一摆,小声又满怀敬意地说出一个“请”字。
沃克迫不及待地握住了她的手,觉得她的小手绵软又滑润,于是二人跳起了“探戈”。在中国南方的农村,在一个大农家院里,一位美国教授和一位小镇警花伴着音乐翩翩起舞,而且跳的是“探戈”,实在够得上是一道农村风景了。院子里的哪一个人都没注意到,对面那幢小二层楼的楼脊上,不知何时,已趴着几个被这院子里的热闹所吸引的孩子了。
然而陶姮却发现了。院子里没人再吼歌了,但丈夫也没及时回到房间里,她很奇怪,起身走到窗前朝院子里看,正看到丽丽的上身担着丈夫的长胳膊朝后仰,同时高高踢起一条好看的白腿。那院子是铺了水泥的,水泥面儿抹得光光滑滑的,溜平。但那也毕竟是水泥的而非是铺了大理石的,一对舞着的男女,却像是在宫廷那种铺了大理石的地面上一样舞得全身心地投入,舞得带劲儿而又亢奋……
就是在那会儿,陶姮不想看下去了,一抬头发现了趴在对面楼脊上的孩子们。
她转过身,靠着窗台发了一会儿呆,翻出安眠药服了一片。又发了一会儿呆后,再服了一片……
不过沃克和丽丽也并没能将那一曲“探戈”跳完,王福至生气地换了一盘碟,“探戈”舞曲改成“华尔兹”舞曲了。也多亏王福至换了碟,否则,五十六岁的沃克这个美国老男人,也许就要因为气喘吁吁脚步乱套而被丽丽旋带得大出洋相了。
丽丽却没事儿似的,不喘也没出汗。“华尔兹”舞曲一起,她又跟“刘巡”跳了起来。
沃克却还不愿回到房间里去,他一时因为眼里只有丽丽,心里完全没有陶姮这位妻子了。其实他的存在已经应该有点儿自觉尴尬,因为所长等三个领导和同事关系的人,那会儿站在一处,都成心不看他了,更不打算跟他说话。然而他却真的觉不出自己实际上是被冷落在一边了。或者,他也感觉到了,却不在乎。他还没跟丽丽跳够,暗自在乎的也是别的。王福至走到了他跟前他都没觉察。
王福至没好气地说:“哎,你该回房间就回房间吧,把你老婆一个人撇房间里,不怎么像话吧?”
他仍目光追随着丽丽说:“没事儿。”
他的话将王福至气得直翻白眼。
他却还要问:“你小姨子,怎么连‘探戈’也会跳?”
王福至说:“那讲起来话就长了,以后再告诉你。回房间吧,回房间吧,陪你老婆早点儿休息才像话!”
沃克几乎等于是被王福至推进了楼里。不过沃克还是并没上楼去,他斜倚门框站在楼门内,望着丽丽和“刘巡”跳完一曲,坐下饮了几口茶,与围在她身边的几个男人说笑了一阵,站起来又和所长跳。
他暗自惊讶于她对跳舞有那么高涨的兴致也有那么良好的身体素质。同时,这位美国教授心头涌起一大股苍凉之感。以前他还没太觉得自己老,在中国的农村,在这一个大农家院儿里,半轮“探戈”,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出落于无名小镇的,妩媚又精力充沛的中国女子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正如刚才陶姮望着他和丽丽跳舞时,倍感空前孤独那么忽然。
当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沃克回到房间里时,陶姮已在两片安眠药片的作用下睡得像死过去了一样。
他带着毛巾什么的下楼去冲澡,在冲澡房门外碰到了丽丽。她只着短裤和一件鸡心领小背心,丰满的乳房将小背心胀得鼓起很高。月光下,她身体裸露的部分如同白玉雕成。
美国老男人被她白皙的肤色晃得头晕目眩。
中国女子要是白起来,那也绝对称得上是“白种人”的。
他强自镇定地拦住她问:“为什么你只对他们二人行屈膝礼,对我就不?”
她将拿着东西的双手背在身后,向他俯着身子对他耳语:“那是逢场作戏。”
他刚才暗自在乎的正是他问的这件事儿,听了她的回答,心里不那么失衡了。本来他以为,在她心目中,他是低于她的所长和那位叫“刘巡”的一个男人。她的耳语,使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她又那样子对他耳语:“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他连想也没想就告诉了她。
她飞快地一个数字也不差地背了一遍,问:“对吧?”他连连点头。
“记住了。”——她嫣然一笑,猫似的悄无声息地上楼去了……
沃克在冲澡房里往自己汗毛浓密的由于出汗而发黏的身体上打肥皂时,有点儿惴惴不安。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需要他的手机号码,更不明白为什么她开口一要,自己就那么乐意地告诉了她。即使在美国,他也不会那么随便地就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一个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人的,哪怕对方是一个美女。而且,尤其当对方是美女时,已婚的有身份的美国男人反而会更谨慎的。要说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那也等于是自己将自己看成一个不谙世事深浅的小孩子了。事实上他预感到了,在自己和那个叫丽丽的堪称“尤物”的中国小镇美女之间,肯定将会有些故事发生了。那是几乎全世界一切男人都喜欢的一类故事吗?对于这一点,他则没有多大把握了。那类故事,往往也会使男人们,尤其结了婚的男人们焦头烂额的。与其说不明白,还莫如说是假装不明白。因为假装不明白,起码可以减少一些罪过感。是的,他内心里同时也产生了罪过感,觉得很对不起正生着病的妻子。那种罪过感使他往身上多打了一遍肥皂,也搓出了更多的泡沫。
然而,除了不安,除了罪过感,还有第三种心情使他处于心花怒放般的状态,那便是久违了的激动万分。当年——对于人有限的生命,那真是很遥远的当年了;当年他第一次成功地邀请陶姮与他共进晚餐时,那种激动万分的心情也是足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的……
那一夜,一向睡眠状态很好的五十六岁的美国佬失眠了。与不安有点儿关系,与罪过感也有点儿关系,与激动万分的关系更大些。但主要都不是因为那些关系——隔壁房间里不断地传过来床头撞击墙壁的响声,两个房间的床头所靠的是同一堵墙;那堵墙又不是厚厚的承重墙,只不过是单砖的间壁墙。有几次间壁墙被床头撞击时,他都感到了整面墙似乎在颤抖,生怕再来那么几下,墙会轰然倒塌。
然而妻子睡得像死过去了一样。
他知道床头为什么不断地撞击墙壁。
还能为什么呢?肯定是因为丽丽在隔壁的房间里啊!
但在隔壁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是谁,他就猜不到了。教授用排除法排除了王福至和大力,接着将副所长也排除掉了。那么就只锁定两个男人了,在剩下的两个男人之间,他再也无法从中断定一个了。丽丽邀请那两个男人跳舞时都拎起裙子行了屈膝礼,一想到这一点他又妒火中烧起来,按丽丽的说法,她那是在“逢场作戏”。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又该作何解释呢?“逢床作戏”么?
但是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被那叫丽丽的女子“逢床作戏”地对待对待啊!被“逢场作戏”地对待没有自己的份儿已成铁的事实,却还要隔壁听到她“逢床作戏”地对待别的男人时弄出的不断响声,这使他不但妒火中烧而且恼火透顶。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得也起身服了一片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