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勇驾驭的马车行驶在路上,周萍忽然笑了。
齐勇头也不回地:“笑什么?”
周萍:“笑我们书记跟我说的话。”
“她怎么说?”
“不跟你学。”
“既然那么好笑,学学嘛。”
周萍:“她是我们山东屯的党代表,我觉得她的话可笑已经不对了,再背后学给别人听,那更不对了。”
齐勇:“你认为党支部书记代表党?”
周萍:“那当然啦!”
齐勇:“你们屯那老娘们儿,她人怎么样啊?”
周萍:“讨厌!不许那么说我们支书啊。她人挺好的,正派、善良,对人对事儿,一碗水端得挺平。而且,可有劲儿了,干起活来像男人似的,就是有时候厉害了点儿。”
齐勇:“我关心的是她对你究竟怎么样。”
“你也关心我?”
“天亮关心你,我当然也得替他关心你。”
周萍感动地:“你们放心吧,她对我挺好的,在公社开知青工作会的时候,总表扬我。她要把我树立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我还到公社去开了一次知青代表大会呢!”
一只鹿崽的头从大衣底下探出,她亲了它一下,用大衣将它的头盖住。
齐勇:“你很想当那种典型?”
周萍:“也想也不想。为了我在政治上配得上天亮一点儿,为了我父母的处境好一点儿,我想。但是就我自己的本愿来说,不想。一旦成了典型,很多人的眼睛会经常盯着你的一言一行,我不希望那样活着……”
在他们说着话的过程中,马车经过冰封的河流,经过一片树林。也许昨天刚下过雪,树枝上积着雪,使树林看去像是在童话中那么神秘、美丽。
马车上了一座山坡。
马车从山坡驶下来。
周萍:“齐勇,我给你唱支歌听吧!”
齐勇高兴地:“好啊。”
周萍:“我用粤语给你唱《采红菱》。这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不过挺好听的。反正除了你,也没别的人听到。”
于是她唱了起来,其声悦耳。
“吁!”齐勇突然勒住了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前方,在路旁,出现了一头黑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马车。
两匹马不安地尥蹄、嘶叫。
“吁!吁!”齐勇一再勒缰绳,控制住马。
齐勇另一只手从麻袋底下摸出了一把镰刀,紧握着。
齐勇:“你坐稳,我吆喝马冲过去。经过它跟前时,你把小鹿扔下去。”
周萍坚决地:“不!”
齐勇回过了头,看着周萍说:“要不,即使我们冲过去了,它也会在后边追。”
周萍撩开大衣,看一眼小鹿,立刻又将它盖上,用一只胳膊搂紧了。
周萍:“熊跑不过马车的。”
齐勇:“那可不一定。”
周萍:“咱们别让车动,兴许过会儿它自己就走开了。”
齐勇:“但愿吧。”
周萍:“把镰刀给我。它要是真扑咱们,我和你一块儿拼,那我手里不能什么都没有。”
齐勇又回头看她,把镰刀递向她,周萍接过镰刀时,齐勇说:“别怕,我会像天亮一样舍命保护你。”
周萍信赖地点头。
黑熊居然朝这里走过来了。
齐勇:“别抱着那小东西了,放下它,你来握住缰绳。情况不好,你赶着马车往前冲,能赶多快赶多快,别管我,由我对付它一阵。”
他说罢,持鞭跳下了马车,迎着黑熊走去。
周萍又怕又急,哭了,喊:“齐勇,你别过去,上车来!我听你的,让它把小鹿吃掉吧!”
齐勇仿佛聋了,没停脚步。
黑熊反倒首先站住了。齐勇也站住了。
人和熊互相瞪视着,黑熊又向前走,齐勇甩了一记响鞭,黑熊咆哮起来。齐勇又接连甩了几记响鞭。人和熊又互瞪了一会儿。黑熊居然横穿过路去,走掉了。
齐勇抹了一下脸,袖子明显地湿了。
他夹住鞭子,掏出烟,吸着一支烟,回头向马车望去,却发现周萍紧紧握着镰刀,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她脸上淌着泪。
周萍:“真想亲你!”
齐勇摘下了帽子,笑道:“那太应该了啊!”
周萍:“可那样不好。”她也回头向马车望去,发现小鹿已蹦下了车,在盲目地跑。
“小东西,别跑!”周萍追小鹿去了。
齐勇望着她背影笑了:“不好?有什么不好的?”
黑龙江边,一班哨所那片白桦林中,建起了一座瞭望台。由于白桦林遮挡的原因,它高于林梢一些,否则便无法瞭望到对岸的情况。但是它又不能建得太高,那样便完全暴露了。而它的高度恰到好处,四角伪装着树枝。
“小地包”和“小黄浦”站在上边,“小地包”正用望远镜向对岸窥望,“小黄浦”则在无聊地举枪东瞄瞄西瞄瞄,口中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望远镜中,对方的瞭望台上,一名脸庞稚气的苏联士兵,也在举着望远镜,缓缓扭转身体向江这边瞭望。当他的身体正对着江这边时,似乎发现了白桦林后的瞭望台。他放下望远镜,摇电话,抓起听筒,汇报了些什么。
他放下听筒,又举起望远镜,朝我方的瞭望台瞭望。他竟笑了,分明是从望远镜中看到了“小地包”。
他举起一只手,以手作手枪,射击。
“小地包”立刻放下望远镜,对“小黄浦”说:“他用望远镜发现了我!”
“小黄浦”:“你整天观察他,腻歪不腻歪啊?要是名漂亮的女兵,还值得。可他是男的!”
“小地包”:“那小子挺帅的!人家的大衣样式也好,还是呢子的!”
“小黄浦”:“你单恋上他了呀?”
“我恋上了他那呢子大衣!人家的瞭望台上还有电话!”
“小黄浦”从“小地包”手中夺过望远镜,挖苦地:“打起仗来呢子大衣也挡不住子弹,一颗炮弹有电话的瞭望台也得飞上天!”
他举着望远镜朝别处瞭望,又说:“还不如用望远镜欣赏欣赏风景!”
“小地包”:“听黄伟说,苏联的光学水平很高,他们的望远镜有红外线功能,再黑的夜晚……”
“小黄浦”:“别说了!他们的大衣好,他们的瞭望台有电话,他们的望远镜高级。你什么意思?我该不该向班长汇报,提防你哪天跑过去?”
“小地包”:“要打不打,要和不和,我在这儿都待烦了!依我,不如两国各派十个人,从元帅到士兵,一个对一个,决斗!要么决出胜负来,要么打个平手,从此不再为敌,签订永远和好条约!”
“小黄浦”:“连队的马车来了!”
“小地包”也从“小黄浦”手中夺去望远镜,望着说:“是齐勇赶的车,车上还一个老头。”
“小黄浦”:“马号的老耿头?”
“小地包”:“不像。”
马车停在木房子前,赵天亮、魏明、杨一凡踏下台阶。
齐勇依次与他们三人拥抱。
唇上、下巴上贴了胡子的周萍,侧身站在马车旁,她假胡子上挂了霜,帽脸上和眉毛上也挂了霜,看上去完全像一个老头。
赵天亮等三人疑惑地看着她。
齐勇:“一凡,把这位大爷扶屋去。”
杨一凡扶着周萍进了木房子,魏明从车上拎起一只麻袋,扛在肩上,也进了木房子。
赵天亮将齐勇扯到一旁,问:“那大爷是谁?”
齐勇:“装不认识?”
赵天亮:“真不认识。”
齐勇:“那是你老丈爷呵,人家可是找你找到了团里,找到了连队。连长指导员不知如何是好,让我把他拉来,在边境上和你谈判。”
赵天亮困惑地:“我老丈爷?谈判?”
齐勇:“老丈爷,不懂?就是岳父呀!”
赵天亮:“周萍她父亲?!”
魏明和杨一凡出来,都对赵天亮幸灾乐祸地笑,各自扛起一只麻袋,又进入了木房子。
齐勇:“要是周萍的父亲我倒替你高兴了。问题就在于,不是周萍的父亲,可人家说,千真万确是你老丈爷,你也千真万确是人家女婿,人家女儿恨死你了,说你是陈世美。”
赵天亮:“这……这无中生有嘛!”
齐勇:“你说无,人家一口咬定有,所以你们得当面对质嘛!”他也扛起一只麻袋进入了木房子。
赵天亮困惑地皱眉回忆着什么。
“小地包”走来,问:“班长,怎么不进屋?”
赵天亮:“待会儿再进。”
“小地包”扛起车上最后一只麻袋进入了木房子。
赵天亮踏上台阶,在门前犹豫一下,推门进去。
木房子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张单独的小床。单独的小床是赵天亮的床。还有一处门口垂着麻袋缝成的门帘,后边的小屋是厨房。齐勇、“小地包”、魏明和杨一凡四人一溜坐在大床的床沿,都望着赵天亮。周萍一人坐在小床的床沿,仍戴着狗皮帽子。
赵天亮看周萍一眼,向大床走去,坐“小地包”旁边。
“小地包”推他一下,小声地:“别坐我们这儿,坐你老丈爷那去呀。”
赵天亮:“别管我,就坐这儿!”
他望着周萍说:“大爷,把帽子摘了吧。”
周萍摇头。
赵天亮:“大爷,咱们之间,发生什么误会了吧?”
周萍摇头。
“您肯定,您是我岳父?”
周萍点头。
赵天亮又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齐勇。
齐勇小声地:“听说你和周萍恋上爱了,人家能不生气嘛。不说话,是不愿搭理你!跟我一路上话可多了,至少把你骂了一百多遍!”
“小地包”、魏明、杨一凡几乎同声地:“哇,骂那么多遍呀!”
赵天亮生气地:“可我只爱过周萍!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个!老爷子,我根本就没见过你,这里是一处边境哨所,你不要跑这儿来胡搅蛮缠,影响我们的巡逻任务!”
齐勇:“听听,听听,陈世美们不但绝情绝义,而且都是这么大言不惭!”
周萍终于抬起了头,也望着赵天亮。她缓缓摘掉狗皮帽子,露出了一头秀发。
赵天亮望着她呆住。
周萍又缓缓从唇上、下巴上摘下胡子,放在床上,不好意思又感觉幸福快乐地望着赵天亮微笑。
“萍萍!”赵天亮发呆的脸上也渐渐呈现出了笑容。
周萍:“齐勇非让我逗逗你。”
赵天亮一转身便将齐勇按倒在床,挥拳便打,并说:“气死我了!你怎么教她学坏啊你!”
“小地包”、魏明、杨一凡哈哈大笑。
周萍:“天亮,我们在路上可险了!遇到了一头大黑瞎子……”
“小地包”等三人立刻止住笑,一齐惊讶地看她。
赵天亮停止“惩罚”齐勇,也不由得扭头看她。
周萍:“齐勇当时为了保护我,绝对说得上是奋不顾身了,要不你可能见不着我了,你得替我好好谢谢他。”
赵天亮又转身看齐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小地包”等三人也都肃然起敬地看齐勇。
齐勇:“在北大荒,又是在森林地带,遇到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呀?难道你们就都没看出周萍她有什么变化?”
赵天亮和“小地包”等三人,又一齐将目光投在周萍身上。
周萍一时也被看得困惑起来。
齐勇将赵天亮扯到门帘旁,小声地:“玩笑归玩笑啊,可是你看周萍那身子……”
赵天亮:“刚才就注意到了,她胖了。”
齐勇:“傻帽儿,那不是胖了,是有了!……都三个多月了。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找到我,所以我才把她带来了,所以她进屋这么半天了还不脱大衣。”
赵天亮不由得又看周萍。
周萍纯洁地笑。
赵天亮走到“小地包”等三人跟前,低声地:“你们三个,跟齐勇先出去一下。”
齐勇朝“小地包”等三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一起出去了。
在木房子外,“小地包”问齐勇:“你跟天亮嘀咕了些什么啊?”
齐勇:“我说周萍怀孕了。”
魏明:“啊?这下天亮麻烦大了!”
杨一凡:“难怪她一坐那儿就不动地方,也不脱大衣。”
齐勇:“你们啊,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我骗你们班长呢!”
他走到窗子旁,向“小地包”等三人招手:“过来,有戏看!”
于是“小地包”等三人走过去,分散窗子两边,向屋里偷窥。
木房子里,赵天亮将一只高脚凳搬到周萍跟前,坐下去,问周萍:“说说吧,怎么回事?”
周萍眨眨眼,不明所以地:“说什么啊?”
赵天亮严肃地:“萍萍,在隆镇,在大车店,我吻过你,对不对?”
周萍点头。
赵天亮:“那是我的初吻。”
周萍:“也是我的初吻。”
赵天亮:“在火车上,我们也吻过。”
周萍:“是我主动吻你的,而且是当着一名乘警的面……”
赵天亮:“我们除了吻过,并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没发生过那种事儿,对不?”
周萍点头。
赵天亮:“那你还不该说清楚吗?我把他们都请出去了……相信我,只要那原因是应该原谅的,我保证原谅你。”
周萍:“你到底让我说什么事呀?”
赵天亮:“齐勇说,你怀孕了,都三个多月了!”
周萍叫起来:“他胡说!这家伙坏死了,你怎么能信他的?他一路都在琢磨着怎么拿你开心!”
赵天亮的目光落在了周萍腹部:“那你这儿,又怎么解释呢?”
周萍低头看看自己腹部,笑了:“这里有个小生命。”
赵天亮一下子站了起来,跺脚,挥舞胳膊,又急又气地:“你看你,这不话又说回来了嘛!我问了半天,要你回答的就是,那小生命它究竟怎么来的!”
周萍:“别人给的。”
“什么?!别人?!”
周萍解开大衣扣子。小鹿崽在她怀里睡着了。
周萍将小鹿崽放在地上,接着说:“我们山东屯一个打猎的,他老婆有腰腿疼的病,我经常去他家为他老婆按摩按摩,他老婆觉得轻了一点儿,他就挺感激我的。他从山上逮回了这只小鹿,见我喜欢,送给我了。我们宿舍里的几个上海姑娘不许我养,嫌有味儿,我一想,你们养着它,那不是很好吗?养大了,它如果想回归山林,那就让它回归呗。”
赵天亮:“萍萍,对不起……”
“你看你刚才,像审问似的!”
赵天亮一掌推开门,迈出去大叫:“齐勇!”
齐勇们从窗前散开,哄笑起来。
赵天亮向齐勇他们冲去,一会儿想抓住这个,一会儿想抓住那个,东抓抓西抓抓,结果是哪个也抓不着,只有从地上一次次抓起雪,攥成雪团打齐勇他们。
周萍也从房子里走出来了,抱着小鹿,望着赵天亮他们幸福地笑。
小伙子们开怀的笑声在边境上空回荡。
一声尖利的口哨声,接着又是一声。
周萍抱着小鹿,循声走入桦树林,发现了瞭望台上的“小黄浦”,仰头看他。
“小黄浦”“啪”地立正,居高临下对周萍敬了一个礼,问:“你抱的什么呀?”
“小鹿。”
“你逮的?”
“我哪儿那么大能耐啊。猎户给的。”
“小黄浦”:“留我们这儿,让我们养着吧。”
周萍:“我正是这么想的!”
“小黄浦”:“哎,我用望远镜看到一个老头的呀,他是谁?”
周萍:“是你们班长他老丈爷!不跟你多说了啊,这小鹿冷,冻得直哆嗦!”
她转身走了。
“小黄浦”:“对天亮说,该有人换岗了,我在上边也开始哆嗦了!”
周萍:“听到了!”
天黑了,木房子里,周萍在桌子那儿刷碗;赵天亮、黄伟、沈力、“小黄浦”围坐在火炉旁嗑瓜子。由于是地板地,魏明干脆躺在地上。
魏明:“周萍,谢了啊。”
周萍:“谢什么呀?”
魏明:“做饭、刷碗,本来都是我的事儿,你是客人,抢着替我做了,所以我应该谢你啊。”
周萍:“你们都发真枪了,而且担负的是巡逻边境的神圣使命,我能为你们做顿饭还觉得光荣呢!我做得好吃不好吃呀?”
沈力大声地:“好吃!”
“小黄浦”:“好久没吃到肉了,感谢连里还给我们带了条猪腿来,我撑着了!”说罢,打了一个响嗝。
赵天亮笑了。显然,听到战友说周萍做的饭好吃,他是特别高兴的。
黄伟:“周萍,我听说,你一来,给他们带来了许多欢乐,那我和沈力没分享到,怎么办啊?”
周萍:“我一会儿给你们唱歌行不?”
黄伟:“好啊。听齐勇说,你唱歌很好听啊!”
周萍谦虚地:“一般般。”
魏明坐了起来,认真地:“周萍,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当面问问你——你说你吧,一心想成为兵团战士,结果没成,我以为你一定会从此变成了一个满脸愁苦样子的人,怎么你还变得比以前更快乐了似的呢?”
周萍端着刷好的碗、盘子往厨房走,边说:“不是似的,就是比以前更快乐了!”
沈力:“因为有爱情了,对吧?”
麻袋门帘后传出周萍肯定的声音:“对!”
黄伟捋了赵天亮的头发一下:“听到了吧?”
赵天亮幸福地笑,简直可以说是接近幸福地傻笑。
周萍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擦桌子一边说:“不仅因为有爱情,还因为有你们对我的友情!”
赵天亮:“你们听到了吧?”
黄伟:“周萍,歇会儿,过来。”
周萍:“就来。”
她在盆里洗抹布,拧,搭起,接着端盆出去,把水泼了。她这么做时,赵天亮他们都在看她。哪个姑娘被他们那么一种充满爱情和友情的目光看着,心里不感到幸福才怪了呢!
周萍回到屋里,放下盆后,赵天亮扭头看看她说:“没把水泼门口吧?”
周萍:“我能泼门口吗?冰天冻地的,谁一出门滑倒,摔坏了呢?”
黄伟:“天亮,别拿人家周萍当不懂事的小孩儿啊!我越来越觉得,人家各方面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周萍眨着眼睛,天真地:“真的?”
黄伟:“没活儿了,坐我这儿吧。”
周萍就走过去,坐在了黄伟和沈力之间,也是坐在了赵天亮对面。
周萍:“我带来的瓜子好吧?”
“小黄浦”:“好,又大又香!”
黄伟:“天亮,你是不是还审了小周一通?”
赵天亮挠头,不好意思地:“那也不能叫审。那只不过是……询问……齐勇捉弄我,连魏明、敬文、一凡他们三个都信了,我能不问吗?”——看得出来,虽然他是班长,但黄伟是高二知青,他在黄伟、魏明二人面前心理上是会表现出自愧弗如的。
周萍:“那就是审!我见到他,心里光顾高兴了,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他为什么审我那些话!”
也看得出来,一处在一班男知青这个群体中,周萍就会变成一个快乐的、无拘无束的姑娘。
黄伟:“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举手。”
除了“小黄浦”,都举了一下手。
“小黄浦”:“我只看过电影。”
黄伟看着周萍问:“书里有这么一段情节——保尔送一个叫安娜的女同志回住处。那是夜里,他们被两名歹徒拦劫住了,其中一个用枪逼着保尔的太阳穴,另一个将安娜拖走了。当然,保尔最终解救了安娜,击毙了一个歹徒。安娜的男友找到了保尔,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请你以革命同志的名义诚实地回答,安娜是不是被强奸了?’安娜受到了何等严重的惊吓他不太关心,他最在乎的却是那样一点。所以保尔只说了两个字——‘卑鄙’。”
赵天亮一下子站了起来,反应强烈地:“抗议,我提出严重抗议!哎,黄伟,你这可等于是挑拨离间啊!”
黄伟:“你激动什么,我又不是含沙射影地攻击你。坐下!”
他扯住赵天亮衣襟一拽,赵天亮又坐下了。
黄伟看着周萍问:“天亮审了你以后,你心里生没生他气?”
周萍:“有点儿生气。几秒钟的事儿。换了我是男的,那也得问啊。不过肯定不是他那么一种问法。他当时,太……那个了……”
魏明:“我们都从窗外偷偷看到了,那纯粹是一种大男子主义的问法!”
周萍点头。
黄伟:“天亮,承认不?”
赵天亮又挠头,诚恳地:“承认,以后改行了吧!”
黄伟又捋了他的头一下:“老弟,这才是好同志。还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部小说。咱们都佩服保尔的顽强意志,对吧?”
众人点头。
黄伟:“但是我认为,保尔又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他对冬妮娅是多么无情无义!人家冬妮娅还冒着危险帮助他出逃过呢,他凭什么一再伤害人家羞辱人家啊?人家穿件漂亮点儿的连衣裙和他一块儿去参加了一次团的活动,那又怎么了啊?他在修铁路的时候碰到了冬妮娅,对人家那是种什么态度啊!说来说去,我其实是想提议,咱们一班全体,作为天亮和小周的爱情的见证人,不但都要祝福他俩,而且还要监督天亮,如果他以后居然也像保尔对待冬妮娅那样对待小周,咱们就都不和他来往了,同意我的提议的人举手!”
魏明、“小黄浦”、沈力都举起了手。
魏明:“我想,我们三个,也能代表孙敬文和杨一凡。”
周萍纯洁地笑着说:“今天晚上,我的幸福真多呀,心里都快装不下了!”
赵天亮:“今天晚上,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威信扫地了,明明是在开我的批判会嘛,而且是突然袭击式的。”
黄伟:“不是开你的批判会。话题转到了你和小周身上,是因为我最近内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的冲动。如果,将来我们中出了一位画家,那肯定是沈力了。但我还希望我们之间出一位作家,更希望那个人就是我。从明天起,我要开始写了,你们都会成为我小说里的人物,尤其天亮和小周之间的爱情,肯定是我小说里的重要内容。但愿无论实际情况还是在我笔下,都是美好的,能让人读着心里特别温暖的那一种……”
赵天亮抬起了头,看看沈力,又看看“小黄浦”,问:“如果我提议,从明天起,在时间上给黄伟一些照顾,你们认为敬文和一凡会是什么态度?”
魏明:“那还用问吗?他俩肯定同意啊!”
齐勇从外边进来了。
魏明:“怎么喂马喂这么半天?草料扔地上,让马吃去就是了嘛!”
齐勇:“外边太冷,我怕这一夜把马冻坏了。”
赵天亮:“给它们身上都盖床被子?”
“小黄浦”:“给马盖一晚上,人还怎么盖呀?”
赵天亮:“盖我的。”
黄伟:“还有我的。”
魏明:“天亮和我挤一被窝,黄伟你先盖一凡的被子。”
周萍:“如果你俩也嫌有味儿,我走前给你们拆洗了。”
齐勇:“恐怕盖被子都不顶事儿,今晚外边有四十来度。”
黄伟:“那你说怎么办?”
齐勇:“求求你们,让我把马牵屋来吧。屋里地方不小,能牵进两匹马来。”
“小黄浦”:“可你不能保证,它们夜里不会屙在屋里,尿在屋里!”
齐勇:“那我不能保证。只要不把马冻坏了,我宁肯走前替你们刷一遍地板。”
周萍:“我帮你!”
赵天亮看黄伟,黄伟点头。
于是二人几乎同时站起,将桌子从地中央搬开。
魏明、周萍也站起,将凳子移到一边。
“小黄浦”不情愿地站起,抱劈柴,嘟哝:“别让马屁股冲着我的铺位啊!”
在黑龙江边这个寒冷的夜晚,木房子的窗,透出马灯幽黄又温暖的光。屋里传出周萍的歌声,她唱的是《喀秋莎》,齐勇的口琴声为她的歌声伴奏。
木房子里,赵天亮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和鞋。
他站在“小黄浦”的被窝跟前,伸手想推醒“小黄浦”,可见“小黄浦”睡得那么香,又不忍心。
两匹马安静地站立着。
赵天亮从枪架上拿起一支枪,绕过马头,走了出去。
赵天亮走在冰封的黑龙江边。
“天亮!”周萍的喊声传来。赵天亮站住,转身,望着周萍向自己跑来。
赵天亮:“你跟来干什么?”
周萍:“陪陪你。”
赵天亮:“连大衣都不穿!”
周萍:“没顾上,不觉得冷。”
赵天亮:“那是你刚出来。听话,陪我走走就回去,啊?”
周萍点头,请求地:“把枪给我一会儿,行不?”
赵天亮犹豫一下,摘下枪,替周萍挂胸前,提醒地:“别乱动它,弹夹里满满一夹子弹。”
周萍又一点头,接着将胸一挺,问:“精神吗?”
赵天亮也点了一下头。
二人向前走去。
周萍:“你们来后,有什么感觉?”
赵天亮:“寂寞。”
周萍:“寂寞?”
赵天亮:“从没感受过的寂寞。张靖严你还记得吧?”
周萍:“记得,你们男知青排的第一任排长。”
赵天亮:“他现在是边境战备连的排长了。团长在他陪同下,亲自来给我们授的枪。开始几天,大家个个都觉得特光荣,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现在,新奇劲儿过去了,人人内心里都感到空前寂寞了。在这儿和在连队太不一样了。连队人多,热闹,活儿也多。干活儿一累,不知什么叫寂寞了。这儿倒是没什么活儿,但我们负责巡逻三十里的边境,一天二十四小时,俩俩一班,不间断地就这么走,觉得这一路上,对每一棵草都熟悉了。来时又不许带象棋,不许带扑克。最近几天,相互间都快没话说了。因为你和齐勇到了,大家才都那么多话。”
周萍:“那,以后你们怎么忍受寂寞呢?”
“不知道。我觉得在这儿,我这个班长不好当了。面对大家那种一个个寂寞的样子,我看在心里,干着急,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以后我常来看你们。”
赵天亮:“一个星期就休息一天,这儿离山东屯四十几里,你来一次那么容易?”
周萍:“我星期六晚上来,快走三个多小时就到了。星期日可以在这儿待一白天,为你们唱歌,为你们做顿好吃的饭,为你们洗洗衣服。天黑往回走,半夜前就回到屯里了。”
赵天亮站住了,极其严肃地:“绝对不许!那太让我担心了。大家也会和我一样担心,你和齐勇今天不就遇到熊了吗?”
周萍:“那,让齐勇每次来给你们送东西的时候,一定从山东屯绕一下,带上我。”
赵天亮:“那行。”他望着黑龙江对岸,又说,“其实我能猜到,大家心里都巴不得早点……发生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
赵天亮仍望着江对岸,不说话。
周萍:“战争?”
赵天亮点头。
周萍:“真那样,枪林弹雨的,你们就都不怕?”
赵天亮:“嘴上都说不怕,但心里,连我都有些怕。子弹毕竟不长眼睛,如果那边坦克、骑兵步兵一起冲过来,炮弹在这边炸成一片,那我们几个也不能做孬种!既然都暗下了决心不做孬种,就都这么想了——如果战争不可避免,那早点发生吧,早发生,早完事儿。”
周萍:“那,你要是牺牲了呢?”
赵天亮:“你以后就嫁给别人。如果你心里能一直怀念着我,那我也不反对。”
周萍:“都牺牲了,还有什么反对不反对的!”
赵天亮:“是啊。”
他一回头,见周萍已是泪流满面。
周萍:“我恨战争!”
赵天亮从手套里抽出一只手,替周萍抹眼泪,温柔地:“是人,谁又喜欢战争呢!”
突然,在他们后边,从苏军瞭望台那儿,传来了俄语喝问声:“站住!举起手来!”
接着传来了一梭子枪声。
再接着是军犬的吠声,苏联人叽里呱啦的呼喊声。
苏方瞭望台上的探照灯亮了,朝江这边扫过来又扫过去。
赵天亮:“把枪给我!”
他刚一接过枪,拉着周萍就朝回跑。
赵天亮拉着周萍跑回到白桦林所在的那一段江边,“小地包”和杨一凡从相反的方向跑过来。
赵天亮:“怎么回事?”
“小地包”:“不知道。”
杨一凡:“我俩也是听到枪声才跑过来。”
黄伟、魏明、沈力、“小黄浦”、齐勇都跑出来了。“小黄浦”连帽子手套也没顾上戴,齐勇因为没有枪,拎了一把大斧头。
江对岸,却又寂静了。
探照灯的光束又向这边扫了一个来回,也熄灭了。
赵天亮:“不巡逻了。都集中在屋里,轮流站瞭望台,一人一小时。我站第一班。”
他说罢,一转身走入白桦林。
周萍想跟去,黄伟拉住她,冲她摇头。
木房子里,黄伟他们在大木床沿坐一溜,“小地包”擦枪。
周萍坐小床沿上望着他们。
“小地包”将擦枪布递给“小黄浦”,“小黄浦”也擦起自己的枪来。
总之,有枪的一班的战士,人人穿戴整齐,枪在手中,随时准备冲出去投入战斗。
“沙!沙!沙!”齐勇用砂石磨斧刃,用手指拭了拭,认为够锋利了,放在脚旁,从兜里掏出了口琴。
魏明:“如果今天夜里非拼不可了,我提议,咱们都要豁出命来保卫两个人,周萍和黄伟。保卫女人是男人的责任。保卫黄伟的原因是,即使咱们都死了,还能活在他的小说里。”
却没人接他的话。
黄伟:“就不说小说了行不行?最好今天夜里平安无事。”
沈力:“保卫周萍和班长吧,保卫女人就应该同时保卫她的爱人。”
周萍抓起狗皮帽子冲了出去。
黄伟:“周萍!”
齐勇:“找天亮去了。让她去吧。”
他吹起了口琴,吹的是《一条小路》。
黄伟:“别吹了!”
齐勇扭头看他。
黄伟:“你只会吹苏联歌曲啊?一首中国歌曲都不会吹呀?!”
齐勇:“那倒不是,我只会吹抒情的,也只喜欢吹抒情的。”
赵天亮在瞭望台上用望远镜向江对岸瞭望,他发现周萍在向瞭望台上爬,就将周萍拽上了瞭望台。
赵天亮:“怎么不听话!”
周萍:“就是想和你多待会儿。你估计,今天夜里,真会发生你说的那种事儿吗?”
赵天亮:“不知道。估计不会。但肯定是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使他们那边反应过敏了。萍萍,原谅我……”
“为什么啊?”
“黄伟批评得对,我是不该以那种态度问你。”
周萍:“我也没真生气啊!那也是由于我傻,怎么能一坐下看着你,别的什么事儿就都忘了呢。”
她主动吻了赵天亮一下。
木房子里传出齐勇的口琴声,这一次吹的是《敖包相会》。
赵天亮用一只手臂搂住周萍,两人静静地听。
周萍抬头望夜空,月亮又大又圆。
周萍:“今晚月亮真好,像十五的月亮。”
赵天亮:“冲这么好的月亮,今晚也不会发生那种事儿的。”
天明了,站在瞭望台上的已不是赵天亮和周萍,而是沈力了。他系着帽耳朵,戴着口罩,帽子的绒毛和他的眉毛都结了霜。
他看到木房子的门开了,齐勇牵着“乌云”走出来,周萍牵着枣红马随后走出来。
沈力摘下口罩喊:“平安无事喽!”
齐勇和周萍抬头望着他笑。
周萍向他立正敬礼。
齐勇:“我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妖丽的狐仙迷你!”一边给马刷毛。
沈力:“要是中国狐仙,那我甘愿被她迷。要是苏联狐仙可就对不起了,只得把她押送到边防指挥部去!”
周萍:“要是她哀求你别那样呢?”
沈力:“那……那我就只能劝她再变回一只漂亮的苏联蓝狐喽,我还要向她保证,一定好好养着她。就我一个人的时候,她愿意再变成人形我也不禁止。”
齐勇:“美得你!”
沈力:“美事人人都可以想嘛!”
周萍咯咯地笑。
黄伟和赵天亮也先后走了出来。黄伟刷牙,赵天亮用盆盛雪,他只穿着绒衣。
周萍对齐勇说:“我想骑马。”
齐勇:“吃完饭再骑。”
周萍小孩儿般地:“现在就想骑!”
齐勇:“你没骑过,自己骑不行。”
周萍:“你骑前边,我骑后边。要不我骑前边也行!”
“真那么想骑?”
“嗯!”
齐勇:“天亮,过来!”
赵天亮正端着一盆雪往屋里进,听到齐勇叫他,将盆放廊外地板上,踏下了台阶。
赵天亮:“昨天晚上那么冷,想不到今天早晨太阳这么好,还怪暖和的。”
齐勇:“冷不了几天了。你这位想骑马,而且就现在。”
赵天亮毫无余地:“坚决不许!”
黄伟:“听听,什么口气!有些人的大男子主义是很难改的!”
赵天亮:“你们会把她宠坏的!”
齐勇将赵天亮扯到一旁,小声地:“爱情像小孩儿,有时候是需要宠一宠的,该宠不宠也不对。”
赵天亮:“谬论!”
齐勇:“别忘了,爱神丘比特就是个光屁股小孩儿,人类的神话这么想象爱神肯定是有道理的!”
赵天亮犹豫片刻,走到“乌云”跟前,单膝跪下,朝周萍一摆头。
周萍乐了,跑过去,踏着赵天亮的膝,跨上了马背。
赵天亮也跃上马背,对齐勇说:“把她宠坏了你们负责!”
周萍:“才宠不坏呢!”
齐勇:“陪你们骑一圈!”他也跃上了枣红马。
一黑一红两匹马在黑龙江畔奔驰。
黄伟拿着牙缸,微笑地望着。
“小地包”、“小黄浦”、魏明、杨一凡也站在廊上望着。
杨一凡:“初恋真好啊。”
魏明:“不管发生在什么时代,都好。”
“小地包”:“在这个时代,发生在这个地方,好得特别。”
“小黄浦”:“说反了吧?该说‘特别好’吧?”
“小地包”:“没说反,就是好得特别。”
魏明拍拍“小地包”的肩:“老弟开始成熟了,终于听到你说了一句有点儿水平的话。”
沈力在瞭望台上喊:“老魏,饭做好了没有啊?我饿了!”
木房子里安安静静的,黄伟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小鹿卧在铺位上,沈力在画它。窗台上摆着栽在盘中的白菜心,那么绿。玻璃上的霜开始融化,明媚的阳光洒在屋里。水壶在炉上吱吱地冒着热气,屋里看起来很温暖。
黄伟在本子上写道:
我们七连的两匹马特争气,夜里没在屋里屙也没在屋里尿。大家一致同意,解除班长赵天亮一天职务,给他一项特殊的工作,那就是和周萍去采蘑菇,由齐勇临时代理班长。其他人的任务照常。
我、齐勇和魏明,我们三个哈尔滨老高二的知青,挺喜欢赵天亮这个北京的初二知青。如果不是这样,他这个年龄比我们都小的班长一天也别想当好。而我们逐渐开始喜欢他了,是因为受我们第一任排长张靖严的影响。
张靖严特别尊敬赵天亮的父母和哥哥,尽管他没见过他们。这个时代,正义太宝贵了,张靖严他是对正义肃然起敬。而我们三个尊敬张靖严,不仅因为他比我们高一届,是高三,更因为他是一个使人感到温暖的人。他常对我们三个说,如果我们表达正义的能力实在太渺小,那就尽量像严冬季节的炭盆一样,使靠近我们的人获得一些温暖吧!
我能写些什么,又绝对不能写些什么呢?我知道,连爱情都是被禁止书写的,但是管他们的呢,让那些禁止爱情的人见鬼去吧!美好的爱情就发生在我身边,像我的弟弟妹妹开始恋爱了一样,令我也感到心情愉快,那么我一定要把它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