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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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市中心广场地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

两处临时搭起的休息棚一红一黄,红布休息棚那儿,三名舞狮队员已装束停当,却一个个表情焦急,相互议论:

“李老师怎么还不来啊?”

“是啊,急死人了!”

“这可是擂台赛啊!邻市的舞狮队向咱们下的战书,李师傅如果不亲自来舞狮头,那咱们结果惨了!”

休息棚外,一个组织者在打手机,另一个组织者问:“怎么样?”

打手机的人绝望地说:“他……他把手机关了!”

一辆出租车驶来,停住,李一泓从车上走下来。

“他来了!”二人迎上前去,一左一右,将李一泓陪入休息棚。

李一泓抱拳道:“抱歉,抱歉,让各位着急了!”

组织者之一说:“快,帮李老师换装!”

于是有两个年轻人拿着衣服,将李一泓拥到简易的屏风后边。转眼,穿上了一身功夫装的李一泓从屏风后闪出。

有人给他让座,李一泓端端正正地坐下,说:“水……”

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递上矿泉水,李一泓饮了一口,含在口中片刻,缓缓咽下……

有人递上一条湿毛巾,李一泓擦罢脸低声问:“什么时候开始?”

“十分钟。”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等众人退出去了,李一泓双手横置膝上,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他进入了聚气状态……

蓝天白云,瀑布溪流,森林草地,鲜花竹丛,天鹅秀鹿……总而言之,一道道美丽的风景伴着丝竹之乐,在他的想象之中接连浮现……

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李老师……”

李一泓睁开了双眼,组织者向他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表。李一泓站起身,抖擞了一下精神,大步迈出了休息棚,两个年轻人将红色的狮头搬到了他跟前。

鼓声响起,广场上,双方红黄两色装束的鼓手,比着劲头地擂鼓。

红黄两只狮子出场了,每只左右都伴随着两只活泼的小狮子,观众的喝彩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

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

“文化馆的李老师舞的是哪一只?”

“当然是那只红的!”

“唉,五十出头的人了,不容易啊!”

“还不是为了让咱们看得开心嘛!他带出的两个徒弟,前些日子另栖高枝了,搞得他好郁闷。要不他今天也不至于非得亲自上场啊!”

“看,看,老将出马,威风不减!”

广场上,红黄两只狮子正对舞,各自施展技艺,斗得难解难分。红狮就地一滚,却没能敏捷而起,狮头滚到了一边去。黄狮也停止了舞动,摘下了狮头,双方舞狮人都围住了李一泓。

“李老师,怎么了?”

李一泓坐在地上,沮丧地道:“没什么,闪腰了!”又对黄狮队的人们说,“你们别也停下来呀!接着舞,快接着舞!可不能让观众扫兴!……”

一辆平板三轮车驶在街巷里,组织者孙主任亲自蹬车,车上坐着李一泓,一手按着腰部。车在李一泓家小院门前停住,孙主任小心翼翼地扶李一泓下了车。

“别这么懊丧嘛,亲爱的同志!群众文艺,目的是为了丰富人民群众的生活内容。不是奥运,不必把胜负看重了。”

“我不是懊丧。您把腰闪了,我心里边内疚。”

“也别内疚。只不过把腰闪了,又不是壮烈牺牲了……”

孙主任笑了:“那是,那是……”

孙主任拍了拍门,素素打开院门,吃惊地道“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李一泓忍着疼,笑着说:“爸爸刚才在广场上舞狮子来,不小心把腰闪了一下……”

素素生气地瞪着孙主任,没好气地责备道:“都是为了你们!”

李一泓赶紧制止了素素:“不许这么没礼貌!爸爸是文化馆的群众文艺工作者,今天的活动是爸爸分内的事。这位叔叔是一位街道主任,多亏他帮助,活动才会组织得很顺利……”

素素不满地噘着嘴,不依不饶:“那你们就不能雇辆出租车啊!抠门儿!”

孙主任苦笑着说:“不是舍不得那十来元钱,是你爸爸,他这样坐出租车不行啊!”

“素素,不许再胡说八道!孙主任,你快回现场去吧!现场离不开你!”

“有空儿我再来看您!”

孙主任蹬车离开后,李一泓批评说:“素素,你刚才太没礼貌啊!都高二了,那可不好。”

素素则埋怨道:“爸,你也是的!等我嫂子怀孕的孩子一落地,你都是当爷爷的人了,还逞什么强啊!”

素素搀扶李一泓进入小院。小院里摆满了东西:几架老旧的纺车、老旧的独轮车,口边沿缺损的缸,摇篮、摇椅之类……

素素抱怨说:“你看你们文化馆的人啊,我中午放学,前脚进院,他们后脚紧跟着就来了,接着就往院里搬进这些古怪的东西,说是你让他们搬来的!”

李一泓轻叹一口气道:“是爸爸让他们搬来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说罢,点数着那些古怪的东西。

素素也叹了口气:“咱家又不是你们文化馆的仓库,你倒是让他们把这些没人要的破烂搬咱家来干什么呢?”

李一泓的表情认真起来:“在寻常人眼里是破烂,在文物专家眼里可都够得上是宝。”

素素一撇嘴:“也就是在您这样的专家眼里吧!”

“你刚才说我逞强来是不是?”

“你就逞强嘛!”

李一泓严肃地说:“你对你爸的看法是完会错误的!十几年前,有几位市领导要把文化馆给取消了,说老百姓有电视看那就行了呗!电视什么文化都有了,文化馆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当年的老馆长一怒之下跟他们拍了桌子,这才使文化馆保留下来了。我现在当了文化馆的副馆长,能不竭尽全力……”

“又来了,不听不听,以后再也别跟我说你们文化馆那点破事儿!”

素素双手捂耳,一转身跑进屋了。

“你敢说文化馆的事儿是破事儿?你给我出来!”

李一泓猛地往起一站,竟没能站起来,腰疼得他倒吸冷气,人和小凳一块儿倒下去了……

他住了一天医院。

出院那天,李一泓刚迈进自家小院,就听到屋里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金属之声。

“素素,你干什么呢?”

素素没出来,龚自佑倒从他家屋里出来了,手拿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算盘,像小孩儿玩拨浪鼓似的举着摇晃。

“哎呀我的老哥,别摇别摇,千万别给我摇散了!”

李一泓抢前几步,夺下算盘,又喊:“素素!”

素素这才现身,诧异地说:“爸,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呀?龚大爷正要陪我去接你呢!”

说罢,她咬了一口拿在手中的黄瓜。

李一泓将算盘交给素素,吩咐说:“拿屋去,要放在碰不着的地方。”

素素接过算盘进屋后,李一泓瞪着龚自佑极为不满地又说:“老哥,你又不是小孩子,玩什么不好,非玩我那宝贝。”

龚自佑那天情绪特好,仿佛中了彩票大奖,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他以手指凭空拨弄了几下,摇摇头感叹地说:“自打我在废品收购站当过几年会计,对算盘这东西还是很有感情的。刚才我用那算盘替你算了一下,你猜你这屋里院里的破烂加在一起,我给你估算的是多少钱?”

李一泓不爱听,皱眉道:“我那都不是破烂,其中有不少宝贝。”

龚自佑笑道:“姑且不论是破烂还是宝贝,你先猜猜嘛。”

李一泓摇摇头:“猜不到。你给我估算的是多少钱?”

龚自佑伸出了三个指头……

“三千?”

龚自佑一板脸说:“你倒狮子张大口,敢往多了说。以我专业的眼看嘛,也就值二百来元。屋里那些铜钉铁钉的东西,还能卖几个钱。院里这些,废品站都不收。”说着,朝一架旧纺车踢一脚,“现如今谁还纺线?废品站收这么个破玩意儿干吗?”

李一泓一跺脚,生气地说:“不许踢,再踢别说我跟你急!你刚才那些话,出了我这院门,也不许对别人说!让你的嘴一宣传,不是破烂也成破烂了!”

这时素素探出头大声问:“爸,你倒是进不进屋啊?我龚大爷还有喜事向你报告呢!”

二人进屋后,李一泓催促道:“快说,我有什么喜事儿,自己还不知道,倒被你老哥先知道了?”

龚自佑却说:“不是你的喜事,是我的喜事。”

李一泓大睁双眼:“你……你找老伴了?”

龚自佑也皱起眉来:“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在自己小屋里写作业的素素听了,也不出屋,大声就说:“爸,龚大爷的档案问题解决了,下个月他就可以领退休金了,以前欠的还答应给他补上。”

“会是这样?”

李一泓根本不相信。

龚自佑肯定地点头:“正是这样。”

“快说快说,怎么一来,就会是这样了?”

龚自佑却反问:“你先告诉我,医院把你那腰彻底治好了没有?”

李一泓说,没有,一起一坐的,还是有点儿疼。不过自己操心文化馆的工作,也没忘他龚老哥的事儿,所以开了几贴膏药就急着出院了。龚自佑则让李一泓躺到屋里去,说是要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来给李一泓推拿推拿,也算是一种报答的方式。

李一泓迫不及待地说:“我不用你报答啊!你快说你那事儿,结果怎么就急转直下了?”

龚自佑固执地说:“你不让我报答报答你,那我就不告诉你,让你干着急。”

李一泓问他会推拿吗?他说不但会,还消除过不少人腰腿肩背伤痛的痛苦。

李一泓拗他不过,半信半疑也是半推半就地进了自己睡觉的屋,乖乖伏在床上,任凭龚自佑在他身上施展能事。

龚自佑一边在行地推拿一边说:“想当年我也没白坐几年牢,在监狱里学会了这么一手。”

李一泓一听,又不干了,说:“得了得了,我还是信不过你。别被你三弄两弄,反而加重了。”

龚自佑则按牢他,不许他乱动。李一泓任他推拿了一会儿,觉得还受用,也便渐渐老实了。

龚自佑问:“怎么样?”

李一泓说:“还行。”

龚自佑说:“还行算是什么意思?舒服就干脆说舒服,不舒服就干脆说不舒服。”

李一泓说:“舒服。”

龚自佑这才告诉李一泓关于他档案的事儿,是劳动局主动让街道通知他。他一去,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劳动局的人说,丢失的档案肯定没法找到了,但劳动局可以给他开一份证明,帮他恢复国营退休工人的身份。说接待他的人,还请他一定要给李一泓带到话,邵局长因为那一天闹的那场不愉快,真心诚意地向他也向李一泓作检讨……

“老哥,你越说我越糊涂。你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怎么会这样!”

李一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加迫不及待。

龚自佑也急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要不是你当上了政协委员,我的事儿能这样吗?”

李一泓这才想起齐馆长告诉他,老馆长郑讯推荐他当政协委员的事。

他嗫嚅地说:“这话你也别到处乱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龚自佑说:“八字还没一撇,情况就不同了。有了那一撇以后,你想替老百姓帮点儿忙时,不是更有资格了?”

李一泓说:“我还没决定当不当。我怕开会。”

龚自佑赶紧说:“要当要当!千万别犹豫。你当了,我们老百姓沾光!”

李一泓说:“我就不是老百姓了?”

龚自佑说:“我说错了,是咱们老百姓。一泓啊,咱们老百姓和老百姓说几句悄悄话。若真能当上,干吗不当啊?看来政协委员并不像有些人说的,仅仅是花瓶,是摆设。经由我这一件事,我信政协的作用了。对于咱们老百姓,代言人不是越多越好吗?”

李一泓沉默半晌才说:“你的事,明明你有理。各个厂、劳动局都没有什么理。如果老百姓谁摊上了这类事儿,都非得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出面给争理,我看这个社会也不太对劲儿。”

龚自佑说:“急不得,慢慢来。咱老百姓的话,急中有错嘛!你那天把我惊着了,从没见你发过那么大火。以后真是政协委员了,那么参政议政,那么代言,水平可就低了点儿,是不?”

李一泓说:“是啊!我也挺后悔的。你如果再去劳动局,也别忘了替我向邵局长说几句检讨的话。这跟是不是政协委员没关系,人还是以有修养为好。”

龚自佑说:“你这话我爱听,那一定。一泓啊,咱俩是老街坊了,还有些话,我也要劝劝你。你亮给我你的真想法——你认为自己退休前,还有什么晋升的机会吗?”

李一泓笑出了声:“瞧你老哥问的,我又不傻,又不痴,怎么会做那种梦呢?”

龚自佑停止了推拿:“那我就不理解了。再混几年该退休了,还折腾自己干什么呢?那班,每天可以晚去一点儿了,可以早走一点儿了,估计不会有人严格要求你了是吧?隔三个月五个月的,去医院开张病假单,休上几天,在家里闲在闲在,那多么好。医院里不少医生护士,都是跟你学过太极拳的,开张病假条还是难事儿吗?再说了,人到了你这种年龄,哪儿还不检查出点儿毛病来啊!即使在班上,什么工作,你也有资格动动嘴,指使年轻人去干就得了嘛!你看你,整天就骑辆破自行车,东跑西颠的,今天这里当评委,明天那里当指导,后天又当什么教练!连饭也顾不上吃,不但把家里院里搞得像废品回收站,还把腰闪了!老百姓……”

李一泓纠正道:“群众。”

“一回事儿!总而言之,别人倒是高兴了,可你又是何苦来的呢!谁也不是天生为别人活着的!你整天地瞎忙,很有成就感?”

屋里传出素素不平的声音:“我爸爸那也不是瞎忙,那是他的职责!”

龚自佑严厉地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言!”瞪着李一泓又问,“你自己说。”

李一泓说:“我是觉得整天忙得很有成就感。”

“嘿!算我白劝,算我多余,我这是何苦呢!”龚自佑嗓门大了,“该告知的事,我已经告知了。该表示一下感谢,我已经表示了。我走了!”

等李一泓从床上起来,穿上上衣,龚自佑已不在屋里了。

他喊:“老家伙,你给我回来!撇下几句不三不四的话就走,你这算干什么?”

龚自佑在院里也大声嚷嚷:“你给我听着,别以为我心里只有对你的感谢,还有意见呢!我对你意见大了!我平静的生活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你李一泓就是直接干系人!只不过碍于情面,我不上法院告你。如果告你,你罪责难逃!”

等李一泓走出屋子,小院里早已不见龚自佑的踪影。

屋里传出素素的声音:“爸,我给你煮了一碗面!”

李一泓撑着腰往屋里走,一边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破坏了别人平静的生活呢?”

他们的房间布局是并排三间——一边是素素的房间;一边稍大一点儿的是李一泓的房间;中间是客厅。在客厅的一角,是开放式的厨房。一张旧的方的桌子既是餐桌,又是待客喝茶的桌子。

李一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但见屋里的地上也摆满了东西:有的装在大小盒子里,有的摆在报纸上,有的直接放在地上,无非是洗衣板、棒槌、鞋拐、鞋楦子、漆食盒、糕点模子、纺线锤子之类的……

李一泓小心翼翼地躲着满地东西,走到桌前坐下,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爸,我给你打进一个鸡蛋,好吃吗?”素素站在一旁问道。

“我小女儿给我煮的面,当然好吃了!”李一泓咽下一口面,又问,“我回来前,你龚大爷对你说什么没有?”

“没有哇。他一来,就盯上那只铜算盘,哪儿还顾得上跟我说话呀!”

“我怎么想,也不可能破坏到他平静的生活呀!”

素素从后搂住了他的脖子:“你就快吃面吧!他的话你还当真啊!”其实,素素挺希望爸爸能把龚老爷子劝他的话听进心里边去,有时候她也想那么劝劝爸爸,可是不敢。

下午,李一泓忍着腰疼,和素素一块儿把院子里那些物件都放进了两间空房子里。

忙完了,李一泓穿背心短裤躺在床上,手摇蒲扇:“素素……”

“哎!”

“过来一下。”

“就来。”

素素走进他的房间,蹦上床,问:“爸,有何吩咐?”

李一泓反问:“帮爸爸干那么多活,累了吧?”

素素调皮地一笑:“累也幸福。”

李一泓也笑了:“你这张小嘴呀,能把大人哄死。”

素素说:“有一位叫刘心武的作家教导我们——快把好话说出口!良言令人三月暖,恶语使人六月寒。人人快把好话说出口,有利于构建和谐社会……”

李一泓不同意女儿的话:“得了得了,和谐社会那也不能光靠人人耍嘴皮子。”

素素一背身:“说我耍嘴皮了,我不理你了!”

“你看,这就是你不对了吧?听到一句不同意见的话就生气,这社会怎么和谐呀?”

“你有保留你不同意见的权利,但是你没有仗着自己是爸爸,动不动就讽刺别人的特权!”

“好好好,我收回我那句话,来,帮爸爸把这贴膏药换上。”

素素替李一泓换罢膏药,问:“爸,你是政协委员了吧?”

“你怎么知道?”李一泓很奇怪。

“还用得着对我保密呀?我中午放学时碰到杨校长了,她让我给你捎个话,向你表示祝贺!”

“她消息可真快。”

“她是政协常委嘛!兴许你适合不适合当,她的意见还特别重要呢!”

“想当然!在政协,常委们都是平等的。”

“但统战部长是她的学生啊!再说,不少人都知道,你和我们杨校长关系不一般。”

“我们关系怎么不一般了?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李一泓敏感地坐了起来。

“爸,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我没紧张,说!”

“你紧张了!统战部长是我们杨校长的学生,那也不是什么秘密嘛!有一年我们开校庆,统战部长还出席讲话了呢!”

“别说统战部长了,说我和你们杨校长!我们关系怎么就不一般了?”

“反正……反正你们……不一般就是不一般,当我是傻子呀?我们同学都认为,杨校长她不但喜欢我,还偏向我。认为她偏向我的原因,就是和你的关系不一般。”

“她偏向过你吗?”李一泓诧异问。

“也不能说一点儿不偏向。但我也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呀。爸,坦白坦白,你和我们杨校长关系怎么不一般了?”

“素素,你给我认真听着——学生,那就要以学为主,不许往头脑里装些和学习不相干的事。你一个高中生,懂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干什么?”李一泓皱眉,表情严肃得像庙里的关公。

“那不能说是杂七杂八的事,那是人际现象,高中也要突出人际……”

“胡说八道!我和你们杨校长的关系,那是很普通的关系!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当政协委员了?尤其这一件事,你不许跟任何人多说一个字。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这么回答——爸爸自己从没对我说过。记住没有?”

“记住了。”素素怯怯地答道,她快哭了。

李一泓又躺下,从枕下摸出一份报纸递给素素:“爸的眼镜忘在单位了,给爸读读第四版。”

“先读哪篇?”

“当然先读采访你们杨校长那一篇,采访我的有什么值得读的!”

素素抹了一下眼泪,开始读报:“狠抓教学质量,打造名校名牌——采访我市重点中学杨亦柳校长。本月某日,我有幸采访到了市重点中学的杨亦柳校长。她刚刚开完市政协常委会。杨校长兴奋地说,市重点中学高中部今年又有多名学生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又有多名学生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各项学习比赛活动中出类拔萃,名列前茅。她强调,市重点中学,提高了本市在全省各市中的知名度,已经成为本市耀眼的亮点。所以,市重点中学在本省各中学重点地位,不能稍有动摇,只能继续确保……”

“读完了。再读采访您那一篇吗?”素素读得口干舌燥。

侧身而睡的李一泓没有反应,素素放下报,伏下身子一看——爸爸早睡着了。

素素将被单盖在爸爸身上,悄悄溜下了床,回到自己的房间,叹了口气。这些天她老在想:爸爸不但对自己有太多的要求,对她的要求也很严。他虽然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可言,可是骨子里却自标清流,企图做人做到这么一种程度——不给别人留有任何非议自己的理由。人这么活着,岂不是太累了吗?

第二天,李一泓来到了文化馆。昨天的一堆砖瓦,都快没有了,齐馆长和小刘等几个同事站在砖瓦堆旁……

齐馆长问:“老李,听说你昨天把腰闪了,怎么不在家躺着?”

李一泓说:“一想到这种情况,我躺得住吗?”

“是啊,我理解。昨天文化局那边怎么答复你?”

“还是一个字:搪。”

“你怎么来的?”

“慢慢走来的。这怎么回事儿?”

“有人在夜里把砖瓦都偷走了,还能用的一些木料木板也偷走了。怨我,应该派个人值班的。”

“别后悔了。已经发生了的事后悔也没用。”

文化局的大王推着李一泓的自行车走过来,老远就喊:“李副馆长,你的自行车,我给你送来了啊!我们科长说,你借他那二十元钱,也让我带回去……”

“我要当面还他。”

“行,行,反正我把话捎到了……”大王急欲脱身,转身便走……

齐馆长把他喊住了:“你站住。”

大王站住了,自辩道:“其实,我……我心里对你们的困难也……”

“别冲他发火,他说了不算。”李一泓朝大王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一旁的小刘提醒道:“馆长,咱们该走了。”

齐馆长说:“今天上午,政协要为咱们老馆长开追悼会。按照他的遗愿是不开的,可许多群众感激他、怀念他,有强烈的要求。经和家属协商,家属也同意了。是咱们的老馆长,咱们的同志当然要去追悼他。你腰闪了,情况特殊,就别去了……”

李一泓听了直摆手:“我去。我也想去。”

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有许多是百姓,包括老人和学生。齐馆长、李一泓等人走进灵堂,默默地向遗像三鞠躬。李一泓鞠一下躬,皱一下眉……

轻微的哀乐中,悼词播放如下:“郑迅同志,在两届政协委员任期中,一贯密切联系群众,深入了解广大人民群众的实际困难和各种疾苦,不为名,不为利,积极献策,热忱代言,为群众办成了许多实事、好事……”

李一泓等人从遗像前退开时,其后进行追悼的是几名少先队员,他们献花,敬队礼,接着做动作整齐的手语,李一泓忍不住站在一旁看。

齐馆长小声地说:“我们市的聋哑小学,是在老馆长不懈的努力下才创办起来的,解决了二百多名聋哑孩子的上学问题……”

走出来时,他们碰见一些拄着手杖、相互搀扶着踏上台阶的老人。齐馆长望着他们的背影说:“不用问,准是市化工厂退休的老工人们。”

“化工厂不是由于环境污染严重关闭了吗?”李一泓沉声问。

“但毕竟是国企,对工人应该有合理安顿,否则不公平啊!老馆长一位市一级的政协委员,不但把情况反映到省里,还把情况一直反映到中央有关部委,当时不少官员认为他……”

“认为他怎么样?”李一泓追问道。

“不说那些了吧。走吧,一块回馆里去,我还有重要的话问你呢。”

回到文化馆,两个人都进了齐馆长的办公室,隔着桌子,对面而坐。

“老李,现在你给我一个郑重的回答——你到底愿不愿意当一位市一级的政协委员。今天我也必须替你给有关方面一个明确的回答。”齐馆长又提起了昨天未完的话题。

李一泓低头沉思。齐馆长掏出烟,递给他一支。

齐馆长注视着李一泓说:“你不会是内心里轻视一位市政协委员的角色吧?”

李一泓摇头不语。

“谅你也不会。实话告诉你,每次换届,挖空心思,千方百计想要当上市政协委员的人多着呢。我也想当啊,可老馆长临终前向政协推荐的是你,不是我。我想也白想。所以政协很重视这件事,准备增补你。”

“好,我现在就给你一个郑重的回答——我当。”

“这还像句明白话。你放心,虽然我自己想当当不上,可我这位正馆长绝不嫉妒你,以后我会尽力支持你当好政协委员的。咱们文化馆能继续有一位市政协委员,对咱们文化馆有好处。”

“现在你也郑重地回答我——当年,有些官员认为老馆长他怎么样?”

“非听我说不可?”

“非听你说不可。”

“当年,有些省里的官员,认为老馆长是在为难他们,越过他们向更上一级反映情况是告他们的状,甚至认为他是在怂恿群众向政府部门施压。”

李一泓大口大口地吸烟,陷入沉思。

“你想知道的,我也如实告诉你了。现在,你说不愿当了还来得及。”

“我还是那句话——当定了。不过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有一套完整的、老馆长当三届政协委员以来的提案材料。”

“这不难,我给你准备齐——小刘!”

小刘应声而至,齐馆长问:“你能开始记录不?”

“能。”小刘将小录音机和记录本放在桌上。

“你就坐我这儿,就在我办公室里开始,我这儿不受干扰。”说着,齐馆长起身把座让给小刘坐下。

李一泓不解地问:“怎么像审问我?”

齐馆长笑了:“政协要一份你的材料,比简历详细点儿的,好替你建档,对谁都如此。你说,小刘替你记录、整理。没烟了吧?烟也给你留下。”说罢,放下烟向外便走,边走边自言自语,“如今,像我这么没有嫉妒心的人,不多了啊!”

门关上以后,小刘问:“可以开始了吗?”

李一泓摇头:“我得缓缓神儿。”

小刘笑了:“你就当是和我闲聊。”

李一泓说:“那,开始吧。”

他又吸着一支烟,集中精力,慢条斯理地说:“本人,李一泓,五十三岁,汉族,农家子弟。有幸读到高中。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又回乡成为农民。曾经是团员,也曾申请入党。‘文革’前,党认为我还有差距;‘文革’中,我认为党走的是弯路;‘文革’后,家庭生活不稳定,妻子体弱多病,要求入党的心情就不那么迫切了。现在,五十多岁了,就想争取做一个对人民群众有益的人,没入上也就没入上吧……”

“同事们都认为,你是一个被党误关在门外的好人。”小刘停下笔道。

“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千万别写上。”

小刘笑着说:“放心,当然不会写上。”

杨亦柳刚走出院门,就看见从文化馆回来的李一泓,正若有所思地朝这边走来。

“一泓,干什么去?”

“我来找你,想跟你聊聊,你干什么去?”

“今天周末,学校没什么事儿,正想到公园散散步。”

“那……”

“那什么啊,来吧。”

李一泓随杨亦柳进入院门。和李一泓家的院子相比,杨亦柳家的小院极小。她住两间平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独门独户。

杨亦柳家哪哪都干干净净、有条不紊。杨亦柳请李一泓坐下后,为他沏了一杯茶,也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我让素素带话给你,她带到没有?”杨亦柳问。

“她说了,谢谢。”

“统战部长向我了解你,猜我怎么说?”

“怎么说?”

“我说——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李一泓同志都有资格做一位市政协委员。”

李一泓惭愧地说:“这么说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实事求是嘛。举贤不避亲。”最后一句话一说完,杨亦柳不禁窘了一下,掩饰道,“喝茶呀,好茶。”

李一泓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低头喝了一口茶,把手伸入兜里想掏烟,可犹犹豫豫的,忍住了没往外掏。

“想吸烟,就吸吧。”

“不吸了,你讨厌烟味儿。”

“那也分吸烟的是谁。”杨亦柳起身找来烟灰缸,摆在桌上,“这可是专为你这个吸烟的人买的,市政协的领导们,一般也不在我家里吸烟。”

“那是。他们的儿女有没有出息,全靠你怎么打造嘛。”

“没错,所以连他们也得敬我三分。”杨亦柳说得很自豪。

李一泓终于还是掏出了烟,但不吸,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我来找你,是想向你请教,怎么当一位政协委员。”

杨亦柳从李一泓手中拿过烟,也闻了闻,说:“请教不敢当,但有资格回答你的问题——看你想怎么当了,当‘两手委员’,很容易。”

“什么叫‘两手委员’?”李一泓是真不懂。

“开幕闭幕拍拍手,见到其他委员握握手。领导不出席,他总不到场。领导一出席,他就抢话筒。这样的委员,经过训练的猩猩都能当。”

“我不当那一种。我要当一位像我们老馆长那样的政协委员。”

“要当好,那又不简单。我认为,政协委员是政府的复眼和重耳,人口多,问题也多,单靠政府一双眼睛一双耳朵,看不全面那么多问题,听不全面那么多民间声音。所以,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渠道,帮助政府把方方面面的问题看得更清楚一点,分析得更全面一点,将人民群众对政府的意见,归纳得更具体一点,呼吁得更响亮一点,既要善于拾遗补缺,又要勇于监督批评。当好一位政协委员首先需要无私。可有的人,恰恰是在当了政协委员以后,反而学会了见风使舵、逢场作戏了。”

“我向你保证,决不会那样。可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角色有什么不同呢?”

“你这么认真,我相信你一定能当好。我们已经是一个更加法制化的国家了嘛!人大不举手通过,政府的一切法律和大政方针就没有了合法性。但人大举手通过的事政府要把它一项项做好,那也不容易。有时候还很复杂,这就要有识之士建言献策。有识之士往往都是个性很强的人,所以往往可能没被选成人大代表。请进政协,是智力整合。于党于国于民,都有好处。所以党中央才特别重视政协工作嘛!”

“我也是个性很强的人,却不是有识之士。”

“不要紧,慢慢来。有识之人,并无‘士骨’,那也还是够不上有识之士。我觉得,你是个有‘士骨’的人。我指的‘士骨’,就是从骨子里对老百姓有感情。”

这时李一泓的手机响了,他小心地捂住接听,悄悄对杨亦柳说:“素素打来的,她姐来了。我不想说我在这儿,得防止她小小孩儿在同学间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

杨亦柳笑了:“随你怎么说。”

“素素,爸爸在街上呢。告诉你姐耐心等着,我马上回去。”

李一泓一进屋门,就见素素和春梅正在做饭,春梅包馄饨,素素坐在小凳上摘菜。

“姐,爸回来了!”

春梅手里捏着一个馄饨,也不放下就迎上前来,关心地问:“爸,把腰闪了?”

“贴了两贴膏药,好多了。包馄饨?”

素素抢着说:“我姐说,你最爱吃她包的馄饨。”

“是啊,好几年没吃过你姐包的馄饨了。一样的面,一样的馅儿,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姐包的好吃。”李一泓边说,边洗手。

素素拿腔拿调地说:“爱心呗。”

“素素说话我真爱听。”春梅又对李一泓说,“爸,昨天在马路上,我们的车险些撞了你,我连车也没下,你没生气吧?”

李一泓也走过去包起馄饨来:“大马路正中,你能下车吗?你坐的谁的车?”

“还能坐谁的车,我们公司老板的车呗。”

“你们来干什么?”

“来考察考察,公司的房地产准备往咱们市投资。”

“那对咱们市是好事啊。”

“爸,我想把咱那两间空房装修一下,公司替我出钱。以后一段日子,我住回来,天天有空陪你,好不好?”

“当然好,可那两间屋,存放着文化馆的东西呢。”

“让他们拉走。再过两年就退休,别为馆里的破事儿操心了!”

春梅开始煮馄饨,素素开始切菜。

李一泓没再说什么,忙着擦桌子,摆碗筷。素素将几盘拌凉菜和馒头也摆上了桌子,最后摆上一瓶酒。

“你姐捎来的?”

“还用问。”

春梅为李一泓端上了一碗馄饨,问:“爸,你当政协委员了?”

李一泓抄起筷子说:“有这种可能。”

春梅转身又去端馄饨,并说:“趁早别当那个!如果你当的是省里的,我祝贺你。如果你当的是全国的,我更加孝敬你。可一个市里的政协委员,那有什么当头啊,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呢?”

李一泓不悦地说:“别说了,当着素素的面,你净胡说什么!”

春梅又端来一碗馄饨,放桌上,嘘着指尖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无利不起早,现而今,人人都这个活法。”一边说,一边为李一泓斟满一盅酒。

“不见得。”李一泓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素素见状,默默地去为自己端来一碗馄饨,看看爸爸,看看姐姐,带着几分不安,低头吃起来。

春梅显然并没太在意父亲的表情反应,也许是因为她跟父亲直言直语惯了。她又为父亲斟满一盅酒,也为自己斟满了一盅酒,端起来说:“爸,好久没和您同桌吃饭了,我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说完一饮而尽。

李一泓没有喝,有点陌生地望着春梅。

春梅见李一泓没喝,就说:“爸,我知道您的酒量,干了吧。”

李一泓端起来,沉吟一下,饮了。

春梅仍直来直去地说:“爸,我这次回来,还负有特殊使命——省里一些干部的儿女,要么是留过级的,要么是毕不了业的,要么是问题少年,他们的爸妈犯愁死了,真是没辙又无奈。所以呢,就想一块儿把儿女转到素素他们学校去。素素他们学校虽然是市里的重点,可哪一年的高考比例在全省都数一数二。转过来,在严校里加以重点辅导,将来不是好歹能考上一所大学吗?”

“你承诺了?”

“我打保票包在我身上了,都是司局以上的大干部,何况还有我老板的女儿,这事儿办成了,谁都欠我一个大人情,以后准都得记着报答我。他们都是操权握柄不知什么时候就用得着的人,这么好的机会,我干吗不抓住呢!”

“素素,你先到院里吃去。”李一泓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春梅,你怎么能大包大揽这样的事儿呢?你杨阿姨是多么讲原则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她也不是铁板一块。她给过面子的官员还少吗?这年头哪还有讲原则讲成铁板一块的人啊?那就不叫讲原则了,叫死性!叫榆木疙瘩脑袋,花岗岩脑袋!这种人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的……”

李一泓轻轻拍了下桌子:“不许你这么讲你杨阿姨!”

院子里,素素端着碗,闪在门旁偷听。

“爸,您别跟我拍桌子,更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反正我已经大包大揽了,您想帮也得帮我,不想帮也得帮我,您得亲自替我去求杨阿姨,要不我非坐蜡不可!”

“如果我不呢?”

父女二人眈眈对视。

春梅忽然一笑,起身走到父亲身旁,撒娇道:“爸,求您啦!”

李一泓沉着脸说:“这个忙,我帮不了。”

春梅的脸也顿时沉下来,咬了咬嘴唇:“爸,我可是专为这事儿……我真的求不动您啦?”

李一泓拉住了女儿的手:“春梅,我的好女儿,爸爸现在已经是一位政协委员了呀!你杨阿姨她是政协常委!我们可都是反对不正之风的人啊!我们这样的两个人,如果那样做……那……那成什么了嘛!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别人进行监督啊……”

春梅挣脱了手,激动地说:“亏您还没正式当上呢,就不替亲生女儿着想了?狗屁使命!”说完,从挂衣钩上取下小包,拎着冲出门去。

素素端着碗在院子里喊:“姐,你别这样……”

春梅却已经冲出院子,素素回头向屋里望去,见爸爸又擎起一盅酒,一扬头饮了下去。

李一泓红着脸说:“把你姐给我追回来!”

素素追出院门,看见姐姐向她老板的车走去,她大喊:“姐,姐,爸叫你回来!”

春梅没有停步,径直坐进车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