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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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晨,张广泰一开院门,却见小芹穿着下夜班时的工作装,头发被露水打湿了,脸色苍白,困倦无神地蹲缩在门旁,身左身右放着两坨香椿树根,他吃了一惊:“小芹!怎么?你在这儿蹲了半宿?”

小芹拎着两坨树根站了起来,默默地点点头,接着吞吞吐吐地说:“我一下班,我姐见了我就哭……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

“进屋再说,秋天露水寒气重,小心着凉。”

进屋,张广泰坐在椅上,低头沉思。他的一只手臂放在桌上,手握成拳,虎口朝上立在桌沿那儿,仿佛随时会起拳猛地朝桌面擂下。

听了小芹的话,成民忍不住地说:“爸,要不我去看看?”

张广泰问他:“你不是今天要正式开课吗?”

成民迟疑地说:“农村的课,没那么正规,让学生等……”

张广泰抬起头,目光威严地朝成民看去,成民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

张广泰说:“你已经去过黄家两次了,暂且不要再去了。你去次数多了不好,何况你今天正式开课。”

王玉珍问:“那,我去?”

张广泰的目光缓缓望向她,犹豫着。王玉珍急了:“都听你的呢,你倒是说话呀。”

成才霍地一下站起来:“那就让我再去一次吧!我不信他黄家还变成了狼窝虎穴!”

张广泰的拳往桌上狠狠一擂:“混账!”

成才悻悻地又坐下了,一时屋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张广泰。

张广泰取过一张纸,沉着脸卷了支烟,慢慢点上。

王玉珍看着他急了:“你哑巴了呀?这眼瞅着快到八月十五了……”张广泰竖起了一只手掌,示意不要打扰他想问题。

王玉珍火烧火燎地说:“看,看,还不许我说话了,真急死个人!”

成民忍不住说:“爸……”

张广泰这才看着成民说:“你不便再去,成才是更不能去了。”

王玉珍埋怨道:“那,还在家里稳坐着?你倒是赶快亲自去一趟呀!”

张广泰抽了口烟:“临到我该去的时候,我自然就去了。这么着,你去一次吧。将那城里稀罕的菜,摘上它一篮子,带去。见了亲家的面,先说是顺路给他们送点儿菜。”

成才不高兴了:“还给他们送菜?!”

张广泰狠狠瞪他一眼,成才不吭气儿了。

“那我这可就去了啊?”王玉珍提个篮子,匆匆去了。

成民问:“爸,我也去学校了?”

张广泰点头,成民也走了。

成才哼一声,也悻悻地回到自己屋,甩手把门关得震天响。

屋子里只剩下张广泰和小芹师徒二人了,张广泰疼惜地说:“小芹……”

“嗯?”小芹又不安又惭愧。

“帮师傅把那两棵香椿树根栽上吧。刨都刨出来了,你也大老远地拎来了。不栽上,干死了,怪可惜的。”张广泰说着,站了起来。

师徒二人在院子里刨了两个坑,把树根放进去,埋好土,只露出上面的断茬,小芹往里面缓缓浇水。

“小芹,师傅心里有点儿怕……”

小芹停止了浇水,默默看着张广泰的脸,那意思是:“还有您怕的人,您怕的事吗?”

“我不是怕别人,我是怕我的坏脾气,哪一天忍不住了,会做出什么让人笑话的事。”

“我觉得师傅的脾气很好。认识您的人,也都这么认为。”

张广泰苦笑:“那是因为我很久没发过坏脾气了。所以呢,无论你,还是成才,都不要搅到我们两家的关系里边去。具体说,是不要参与你姐和你成民哥的婚事问题。那是两家大人的事,更是你姐和你成民哥的两个人之间的事。你和成才呢,还是孩子,说话办事,没深浅,没分寸。成才昨晚干的事儿是他不对。”

小芹忍不住说:“我看也没什么错。”

张广泰严肃地说:“不对就是不对,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不对的事说破大天,那也不能说成是对。你不许说他对。你如果像他那么胡闹,我也会照样训你!听明白了?”

小芹不吱声,张广泰板起脸更加严肃地说:“师傅问你呢!”

小芹这才不情愿地答道:“明白了。”

张广泰抚摸了她的头一下:“这才对。我也是为你好,你们毕竟是父女,别因为两家怎么样了,闹得你们父女不和。”

小芹浇下的水,从坑里溢出,溢向师徒二人的鞋。

张广泰又打了她后脑勺一下:“你这是怎么帮的忙?行了,你去把你那张脸给我好好浇浇干净吧!”

新新居门外,黄吉顺连连鞠躬地送几位吃客:“几位走好,要是不嫌弃店小,欢迎下次光临!”

这时,王玉珍恰挎着竹篮到了门口。黄吉顺故作意外,客气有余真诚不足地说:“呀,是您!进城来了?快里边请,里边请!”

“想进城买点儿东西,顺路看看你们。”王玉珍将篮子放在了桌上。

黄吉顺冲屋里大叫:“嗨,你出来一下,看谁来了!”

于凤兰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嫂子,您来了。”

王玉珍笑问:“早想来看看你们,这阵子一直没得空。生意好吧?”

于凤兰也笑:“就这么忙着,来了吃的锅上忙,没来吃的案上忙,也没顾上去看看你们。”

“昨晚,成才来给我捣乱了一阵,我们爷俩还逗嘴皮子。”黄吉顺说着笑了。

“成才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以后你可多管教他点。”

“他那个担子,弄好了也是个抓钱的路。广泰大哥还下地?”黄吉顺故意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

“村长说叫他盘个炉子,打点家用的铁器。”

“哎,这更是个路,将来可以往开工厂发展。”

“他哪有你这个本事。”

“我也是瞎闹。现在越闹事越多,这不是,区联社叫我担任个主任,唉,这新新居也得照看着。”

“有人吗?还卖不卖啦?”外面有人来吃饭了。

黄吉顺正中下怀:“这不是,想闲会儿都闲不住。我得忙去,你们聊,你们聊。”

于凤兰对王玉珍:“我们屋里坐吧。”

两个人进了屋,王玉珍轻声问:“怎么不见大翠?”

“不舒服啦。”于凤兰敷衍道。

“噢,我看看她?”

“不用,哪有老的看小的?”

“嗨,孩子病了,我这婆婆要看看,你这亲家母还不让看?”

“瞧你说的,见外劲儿的!我先去看看她睡着还是醒着。”于凤兰尴尬地推托。

“你要不说她病了,我倒也不必非看她一眼。可你既说她病了,我出来到你家里了,不看上孩子一眼,那我心里会不是滋味的。”

“这……”

“走吧,怎么着你也得陪我看上孩子一眼啊!”

二人进了大翠姐妹的屋里,见大翠背朝门躺着。

于凤兰小声说:“看,睡着吧?”

大翠忽然转过身来:“婶儿,我没睡。”

“孩子听到我来了。”王玉珍走到炕边坐下,轻声问,“翠,怎么不舒服了?”

大翠坐起,望着王玉珍,忽然扑抱住她,失声痛哭。

王玉珍满腹疑惑地看于凤兰。

“这……”于凤兰不知说什么好了,却骂起大翠来,“大翠,当着你婶儿,你这是来的哪一出?”

成才在大柳树街上焊壶,看见曲彦芳走过来,他招手让她过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曲彦芳一仰头:“嗨,我去!保证给你打听清楚。”说罢,大步南去了。

从新新居出来的王玉珍心事重重,脚步匆匆地往大柳树村走,在小桥上正遇见曲彦芳。

“婶,探听清楚了?”曲彦芳冲问。

“什么事儿啊?”王玉珍不解地看着她。

“还能什么事?你们张黄两家的亲事呗!大翠到底真假病了啊?”

“你听谁说的?”王玉珍的脸色更不好了。

“我成才哥告诉我的,他还求我帮着去探听探听呢!”

“这个成才!哎,彦芳啊,我们两家的事儿,你一个孩子家可千万别往里掺和,啊?再说也没什么事儿。”

“婶,你可别不当回事儿!户口那一家伙,给你家造成的麻烦还小么?今儿,我要替你两肋插刀了!”曲彦芳大摇大摆好汉模样地走下桥去了。

“彦芳,婶求求你了!”

“不用求!我自愿的!”曲彦芳头也不回。

一进自家院子,王玉珍就没好气地说:“你还有心思弄这个!”

张广泰两手泥,在盘铁匠炉子,看着她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王玉珍把空篮子放下,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彦芳去了,会是个什么结果。”

张广泰生气地将一团泥一摔:“关她一个孩子什么事?我非告诉她爸,让她爸狠狠批评她不可!你也是的,怎么就不能拦住她?”

“我白去了一趟,什么也没探听出来……”

“那你就指望别人家孩子为我们探听出什么来?”

“那我还能指望谁?指望你?你不是在这儿盘炉子呢吗?”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边就没在想?”

“那你就想吧!再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黄家那边给咱们来个无声无息,你却在自家院儿里盘炉子!我也不知这事儿该怎么办好了,你就在这儿慢慢想,好好盘吧!”王玉珍进屋去了。

张广泰想了想,一脚将盘了一半的炉子踢塌了。

曲彦芳大摇大摆进了新新居,黄吉顺迎住她,躲不起也惹不起地问:“彦芳,稀客稀客。”

“什么稀客干客的!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不是稀客,是贵客行了吧?想吃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吃,才不给你面子呢!”

“那,有事儿?”

“我要见我大翠姐。”

黄吉顺敏感地问:“你……见我们大翠干什么?”

“怎么?你家大翠一变成城里人,就成仙啦?凡人见不得了?我爹叫她上大柳树去给学生上课!”

“上大柳树给学生上课?我怎么不知道?”黄吉顺一本正经地装糊涂。

“天下事都要你知道?”

于凤兰走出来忙插话道:“大翠病了。”

黄吉顺也忙附和:“是,是病了。”

“什么病?”

“大半是感冒了。”于凤兰扯谎道。

“啊啊,感冒了,她感冒了。”黄吉顺赶紧附和帮腔。

“我们大柳树村的小学教师病了,我更得代表我爹看望看望她了!”言罢,曲彦芳迈步就往里便走,“大翠!大翠!我是曲彦芳,我代表我爹来看望你!”

黄吉顺急得直抹汗:“这个小姑奶奶,我拿她可真是没办法!”

于凤兰见曲彦芳叫着到了大翠屋门外,急说:“她不在那屋!”

“那么她肯定就在这一间屋了!”曲彦芳回头冲于凤兰和黄吉顺一笑,推开门闯了进去。

于凤兰推了推黄吉顺:“听听她们说什么!”

黄吉顺反而推她:“你去!我不合适!”

“看你怎么收场!”于凤兰也进了大翠的屋。

曲彦芳歪在大翠炕沿上,轻声问:“你怎么啦?”

大翠只流泪,不说话。于凤兰在旁边说:“感冒了,不爱说话,难受。”

曲彦芳摸摸大翠的头,疑惑地说:“不烫手啊,没感冒。你们打她了吗?”

黄吉顺在门外接话说:“彦芳,这么大的姑娘,我们怎么会打她呢?”

曲彦芳问:“骂她了?”

于凤兰忙道:“没有。好好的,骂她做什么?”

曲彦芳又问:“是她生气了吧?”

于凤兰摇头:“好好的,生什么气?也没有。”

曲彦芳诧异地说:“这怎么回事?中邪了?”

黄吉顺在门外说:“没有,彦芳彦芳,她就是病了。”

曲彦芳眼珠一转:“婶儿,你先出去一会儿好不好?我要单独和大翠姐说几句话。”

于凤兰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喃喃道:“这……”

黄吉顺急了,色厉内荏地说:“彦芳,你这丫头太过分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家里……”

曲彦芳打断他:“我是一个小丫头当然没资格啰!是大柳树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长同志让我代表他来的,要不我走?让他亲自来?”

黄吉顺一愣,连忙摆手:“别别别,小姑奶奶,有什么话你只管对我女儿说,只管说!”他将同样发愣的于凤兰扯了出去。

曲彦芳不卑不亢地说:“劳驾把门关上。”

门一关上,黄吉顺的耳朵立刻就长在了门板上,于凤兰也一样。

曲彦芳看着大翠,小声说:“大翠姐,我看出来了,你生了重重的心病了。今儿是八月十一,再三天你要出嫁了,有什么恼人的事儿都窝在心里可不好。”

大翠不说话,却又躺下了。

曲彦芳趴在她耳边又说:“要不要我替你给张家的人捎些什么话儿?听说你病了,他们一家可着急上火的了。”

黄吉顺、于凤兰在外面没听到屋里面说什么,最后只能狐疑地目送曲彦芳走出店门。

“她怎么掺和进来了?”于凤兰不解地问。

“曲国经插手了?不会呀!他怎么会插手?”黄吉顺指指大翠的门,“把她叫起来!”

“到底要出事。”于凤兰敲了敲大翠的屋门,叫道,“翠儿!……”

“走漏风声?”黄吉顺沉思着说。

“什么风声?”

“说你傻你还不认账,大翠的事!张家知道了!”

“他们怎么会知道?”

“是小芹!这个吃里爬外的浑丫头!一定是她去给他们说了。”黄吉顺气呼呼的,咬牙切齿。

“小芹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们闹腾一夜,她不去说?”

“这可怎么办?”

“你看看吧,一会儿张家准还会有人来!”

“成民?”

“我想,不会是成民。”

“张广泰?要是张广泰亲自来了,我可不知该怎么说!”

“我看你是心里边怕他吧?”黄吉顺鄙视地看着她。

“你不怕他?”于凤兰反问。

“我一没偷他的,二没抢他的,我有什么好怕他的?他又凭什么值得我怕他?新中国,朗朗乾坤,光明世界,我一个有户口本的城里人,又是城里,在自己开的店里,怕他?”

“可咱们明摆着理亏。”

“胡说!咱们理一点儿都不亏,他们张家也一点儿都不理直!”

“你还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那心虚嘴硬的话!”

黄吉顺将手中抹布一摔:“事情到了这般田地,你怎么还不和我一条心?!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对了!聪明人都这样!我可告诉你,在张家人面前,理亏也要装出一点儿都不理亏的样子!只要装得好,理亏也不理亏了!”

于凤兰愣愣地看他,分明对他那套逻辑一时绕不过弯来。

黄吉顺想了想说:“肯定地,一会来的会是王玉珍。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张广泰来时,我亲自出面应对!王玉珍来了,是你的事儿!”

于凤兰为难地说:“可我,我怎么对人家亲家母说啊!”

黄吉顺恨恨地说:“还亲家母!到水落石出之时,就该说开门见山之话。从现在起,两家就没有什么亲家不亲家的关系了!”

成才看见曲彦芳回来了,急忙问她:“见着了?”

“大翠的眼肿得睁不开了!”

“为什么哭?你问了?”成才一头雾水。

“当然。什么都不问我去干什么去了?”

“那,我嫂子怎么说?”

“她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让你们张家的人不必为她着急上火,让你们家要有从长计议的准备。”

“这是什么话?都八月十一了!”

“我看,你们两家这门亲事,玄。”

“连你也有这么一种感觉?”

“那你当我是傻子啊!其实全大柳树村的人,看在眼里,都暗暗替你们张家着急呢!”

“彦芳,好彦芳,我再求你——把你刚才的话,快去当面告诉我爸!”

“你自己怎么不?”曲彦芳撇撇嘴。

“我不敢。”成才倒是老实。

曲彦芳想了想,说:“那我也不敢。我是晚辈,那不是我该告诉大人的话。”

“那,求求你去告诉我哥。”

“你自己怎么不去?我是你通讯员吗?”

“我这不是忙得走不开嘛!你去,我给你打个发卡子,带只小蝴蝶的。”

“说话算话?”

“骗你死了变个蛤蟆。”

曲彦芳一扬手:“怎么说的呢?重说一遍!”

“说错了,说错了。骗你,我死了变个蛤蟆!”

曲彦芳满意地笑笑,转身走了。

大柳树村小学依然破漏如故,不过西墙多了一片黑干泥,上面写着“中国共产党”“社会主义”。孩子们趴在矮木板上写字,成民正在木板间踱步。

曲彦芳在窗外向成民招手,成民愣了愣,走了出来。

曲彦芳在成民耳边低声说了一阵悄悄话,成民听完,诚挚地说:“知道了,谢谢你。你告诉我父亲母亲没有?”

曲彦芳摇摇头。

“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千万不要也去跟他们说,啊?”成民矜持地笑笑,转身走向教室。

“哎!你……”

成民站住,转过身子。

“你不信我的话?”

“信啊。”

“那你根本不当一回事儿?”

“怎么会呢?”成民苦笑。

“那你倒快去黄家呀!成才的意思,是要你亲自去向大翠问个明白啊!”

“我这不是正在上课嘛!我得把课上完啊!”

成民走入教室,引领同学们一句句读课文:“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双手能做工,大脑能思考。”

新新居厦下,于凤兰收拾餐具,黄吉顺抹桌子眼望大柳树,思忖片刻,对于凤兰说:“我说,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这层窗户纸早晚得捅破,晚不过早,早点和他们讲明了倒好,不要挨到大后天,八月十五,吵吵闹闹的,来过节的联社委员们,吃瓜不甜,喝酒不香,招人家说笑话,更不能让曲国经插进来。那老家伙,办不了好事。”

“怎么捅破?”

“这简单,给他们明说,退婚。”

“几天前还亲家亲家地叫着,眼珠还没转过来就说退婚?”

“那又怎么了?天下的事都这样。你去给他们说。”

“我可没有那厚脸皮!”

“原来没有,练练就有了。不是说吗,人人都得学习,这也得学习。去吧。”

“你为什么不去?”

“你又为什么不去?你去了,看他们的意思。行了,没说的,以后两家人见着了,还保持个客客气气的态度。如果他们说不行,我这儿还有个退还步。去吧。”

“还想落个好朋友?不打我们个头破血流才怪呢!”于凤兰担心起来。

“他敢!”黄吉顺把胸脯一挺。

“怎么不敢?”

“看你这点兔子胆儿。”

“不是胆的事,怎么跟他们开这个口啊!”

“我给你说,这事,你要说它复杂,它就复杂,你要说它简单,这也很简单。到那儿,给他们说一声,打个招呼就行了。有什么了不得?他们成民,小学教员,一表人才,还怕找不着个农村老婆?”

“你就不为大翠想想?”

“给你说了多少遍?我就是为大翠,才走这步棋。快去吧!”

“这可真是难死人!”于凤兰叹口气,坐下了。

“快去啊!”黄吉顺催促她。

于凤兰三步一抬头两步一回首地到了张家门前,迟迟疑疑,站住了。向门前望一望,低了头,沿张家房转了一圈,又回到院门前,再次向院里望一眼,又绕张家院墙走。

院里,张广泰在盘被他踹塌了的炉子,王玉珍急走过来:“我看见于凤兰在咱房后往东走了。”

张广泰不信:“瞎说,你看错眼了。”

王玉珍急切地说:“真的,不信你出去看看。”

张广泰出了院门,正好看见于凤兰沿院墙从东走来,忙叫:“老弟妹!你怎么在这儿?”

于凤兰停住了,张广泰迎了过去:“怎不进家?”

于凤兰尴尬地笑了。王玉珍从后面上前拉于凤兰:“快快,进家!”

于凤兰惭愧地连连摇头:“我还有什么脸进你们的家?”

王玉珍听话茬不对,敏感地一怔,但仍旧说:“看你说的,怎么没脸了?快进家。”

张广泰两手泥,不知该怎么是好:“对对,快进家。”

于凤兰被请进张家院,看见了院西墙下的炉子:“张哥盘炉子?”

张广泰说:“村长叫我盘个炉子,干点农业上的活。”

于凤兰不安地说:“咳,不进家了,就在这给你们说说吧。”

王玉珍拉她:“进家坐,我给你烧壶水,泡碗茶,咱们喝着,慢慢说。”

于凤兰说:“不啦不啦,在这说吧。”

“这哪像亲家登门呀?”王玉珍硬拉于凤兰进了房。

张广泰说:“我烧水,正好盘了炉子。”

于凤兰坐下,叹了口气:“自打成民回来,说在大柳树教小学,大翠表面上也有说有笑,可是没人的时候,偷偷叹气,抹泪,一天一天变得不爱说话。昨晚我问她,她就是哭,不说为什么,我们俩琢磨,多半是为成民的工作她不满意。”

王玉珍疑惑地说:“不会吧?前几天他们俩还有说有笑。”

于凤兰又叹了口气:“我们大翠那孩子,重情义,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别人难过。她是要成民自己退下去,可成民不知道,这不是,病了。”

王玉珍为难了:“这可怎么办?”

于凤兰说:“所以啊,我们来和你们商量,能不能把八月十五这个日子,往后拖几天?等她再和成民见几面,俩人慢慢说开了,事就好办了。”

成民上完了课,来到新新居,黄吉顺迎住他:“成民,来啦。见着你婶了?”

“我婶?没有。大翠怎么了?”

“你婶给你爹妈说去了,你来也正好。”

大翠突然出现在屋门前,手理一把散发,叫道:“成民!”

成民怔怔地看着大翠:“你怎么了?”

大翠上前拉成民进自己的屋,黄吉顺阴沉着脸叫道:“哪去?”

大翠说:“我们说说话。”

黄吉顺严厉地说:“还没成亲呢,有什么话要关起门来说?”黄吉顺拿过两个小凳,放在当门口地上,“在这说吧。”

大翠和成民愣了,只得就地坐下,两人相视,不知如何开口。黄吉顺又拿过个小凳自己坐上,正色催促道:“说吧!”

“大叔,我们俩有我们俩的话。”成民沉默了一刹,终于开口。

“你们俩有怕人的话?”黄吉顺逼问。

“没有,我们没有怕人的话。”

“没有怕人的话,有怕我的话?”

“也没有。”

“没有怕我的话,就说吧。”黄吉顺一阵冷笑。

成民蹙眉看着黄吉顺:“大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俩眼看要成亲了,说句话你还在旁边看着?不让我们单独说?”

“眼看要成亲了,可是还没成亲。有什么要单独说的话?”

“就是还没成亲也有我们单独要说的话呀!”

“那就说吧。”

成民和大翠相对无语,成民站起说道:“大叔,你要叫我们唱梁祝?”

“什么梁柱?”

“你要拆散我们?”

“怎么我要拆散你们?你们本来也没在一起呀!”

“可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

“在一起就说在一起的话,还没在一起就说没在一起的话。”

“以前我们常在一起说话。”

“以前我没看见。今天我看见了,就得看着你们说话。”

“大叔,你告诉我,大翠为什么哭?”

“你问这个?”

“对,问这个。”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那么我问大翠。”

“大翠也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你这话可真奇怪,我家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成民噎住了。

“张成民同志,你想过没有?今天你到我家来找大翠,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

“你想想,自己想想。你怎么可以闯到我家来找我的姑娘呢?”

“大叔,你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我要找大翠,问她句话,有什么不可以?我和大翠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

“你和大翠是什么关系我不管,可是,不论你和大翠是什么关系,你和她说话,我都该听着。要问我们家事,应该先对我说,先问我。”

“噢,这个礼节的细节,我疏忽了,不过我也要跟你说,也要问你的。”

“你要跟我说什么呢?问我什么呢?”

“你想,我会给你说什么呢?我会问你什么呢?”成民本就有气,语气渐渐生硬起来。

“我不知道。”

“本来,我要给你说的,应该很多,可是现在,你忽然阻拦我和大翠说话,我要说的只有一句:你这是有意拆散我们。”

“不愧是师范毕业生。行,我这么给你说吧,你和大翠的事,虽说新社会不由父母做主,可是没有父母的同意,你们办不成。我说的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

黄吉顺冷笑道:“张成民,我不跟你争什么对与不对。我只告诉你,你婶已经到你家去替大翠退婚去了。而大翠,她的婚事最终还是要听父母的!”

“爹!你们这都是干的什么事儿啊!别忘了你们可都是做父母的人啊!”大翠急哭了。

成民正色道:“大翠,你给我一句明白话!”

黄吉顺站起来声色俱厉地骂道:“张成民!你凭什么威逼我女儿?你给我滚出我家去!”

此言一出,成民和大翠都惊愕了,大翠捂面哭着跑进了自己屋,成民猛一转身,怫然而去。

成民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于凤兰,停步叫道:“大婶。”

“啊,成民。”

“婶,你是到我家去……”

于凤兰支吾地说:“回家……你回家就全知道了。”从成民身边绕过,匆匆走了。

成民急急回到家里,进门便问:“妈,大翠妈来过?”

王玉珍苦笑:“来过。你怎么知道?”

成民说:“我碰见了。我去找大翠,黄吉顺不让我和她说话了,说叫我回家问你们。看他的样子,他们要拆散我和大翠!还说你们已经知道了。”

王玉珍一愣:“是吗?于凤兰可没有这样的话。”

张广泰说:“话是没有这样明明白白地说,锣鼓听声儿,说话听音儿,意思可是有了。”

“爹,你要敢成心拆散我们,我就敢死给你看!”

“我看,你是要想先把我成心气死了算!”黄吉顺气得发抖。

“你要是非做无品无德的父亲,我就只有做那忤逆不孝的女儿。”

“此话怎么讲?”黄吉顺不解地问。

“你自己寻思!”

黄吉顺抓起鹅毛掸子想打大翠,却被大翠牢牢抓住了另一端。

大翠决绝地说:“如果真是我把你气死了,我给你披麻戴孝,我大翠终身不嫁了。但我绝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的!”

黄吉顺气得口眼歪斜,浑身哆嗦,忽然向后倒去。

大翠吃一惊,急忙扶住他,慌乱地叫道:“爹!爹!……”她却哪里扶得住,眼看着二人都要倒在地上。

于凤兰恰在此时进了门:“哎呀,我的老天爷!大翠!大翠!你怎么忍心把你爹气昏过去!”

母女二人手忙脚乱地将黄吉顺抬上炕,于凤兰哭道:“他爹,他爹,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大翠心虚了:“爹,爹,你醒醒,我再也不敢气你了!”

于凤兰甩手扇了大翠一耳光:“张成民就真的那么好吗?”

小芹刚好下班回来了,见状质问:“妈,你为什么要打我姐!”

于凤兰怒道:“她把你爹气昏了,你快去把李三桐请来!”

小芹惊讶地看大翠,大翠捂脸哭着跑出去了。

天黑下来,黄吉顺闭眼仰躺炕上,于凤兰烧好一个火罐,要往他额头放下去。

黄吉顺忽然睁开眼,用手推开她道:“你干什么你?”

于凤兰愕异地说:“你……苏醒了?”

黄吉顺一掀被坐了起来,抓起蒲扇连扇:“还给我盖被子,想把我热死啊?”

于凤兰高兴起来:“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不用拔个罐子了!”

黄吉顺却反问:“大翠是什么表现?”

于凤兰眨眨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黄吉顺又问:“我问你,她把我气昏了,她怕没怕?”

于凤兰放下罐子,连说:“怕,怕,吓哭了,我还扇了她一个嘴巴子。”

“小芹呢?”

“也怕,也怕,怎么能不怕呢?”

“你呢?”

“我更怕了呀!你要是一下子半身不遂,瘫在床上,那我还有一天好日子过吗?”

“你别咒我!李三桐那老精怪怎么说的,给我开了些什么药?”

“他没给你开药。他只说,你再犯这种病,泼你几盆凉水就行了,还笑嘻嘻的。我看大翠把你气昏了,他倒有几分高兴。”

黄吉顺心里嘀咕:“这老精怪,果然是个懂医道的人。”

于凤兰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当家的,你上辈人没有患羊痫风的吧?比如你爹,你爹的爹……”

黄吉顺生气地打断她道:“你给我少说这些!我告诉你,你也要告诉你那两个女儿,你们以后都少气我,凡事要顺着我。不然,我这病还会犯的。这病是生生被你们气出来的!”

于凤兰喏喏地说:“不敢了,可不敢了……”

张广泰一家四口围着晚饭桌干坐着,谁也不看谁。张广泰垂着目光吸烟,屋里烟雾缭绕。

王玉珍滴下泪来,忽然抽泣了一声,两个儿子却还是没有看她一眼。只有张广泰瞪她,她用衣襟拭拭眼角,立刻噤声了。

“都吃不吃了?都不吃就撤了,都睡觉去!”张广泰说罢,起身下了炕,往外便走。

通往城里的道路上,张广泰大步腾腾地往前走,边走边想:黄吉顺,黄吉顺,你可休怪我不客气,这可是你逼我和你撕破脸的!

越接近小桥,张广泰脚步越慢,走到小桥上,他站住了,想起了以前在广华街的生活,叹道:“我对广华街有感情,太有感情了!”

到了新新居门前,张广泰站住了,欲拍门,却又犹犹豫豫地将手放下了,眼望着店门,踱来踱去。他又一次举手,但终于还是没有拍下去,最后竟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张广泰在路上碰到了李三桐,李三桐主动打招呼:“广泰,你这是……”

张广泰不自然地笑笑:“想咱们这条街了,过来走走,看看。您呢?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散散步,想想事儿。”

“这条路,一拓宽了,还就是让人心里敞亮。”

“是啊是啊。广泰,有些话,我一直憋闷在心里,总想当面向你道个歉。就是你和黄家立下换房契约那一件事儿……”

“您不必的。您那也是好心嘛,不关您什么责任的嘛!”

李三桐感动地说:“广泰,真难得你这么厚道……”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张广泰回了家。

张广泰来到成民的屋里却见成民头朝炕沿仰躺着,大睁两眼瞪着房顶。他轻轻坐在他头边:“我和你妈刚刚商议了,你和大翠的婚事,八月十五肯定是办不成了,倒莫如过了八月十五再作打算。总而言之,儿子你放心,你父亲一定为你向黄家讨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成民闭上了眼:“爸,我什么结果都扛得住的。您快回屋睡去吧。”

张广泰扭头看儿子一眼,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再说。他返身爬上炕,替成民拉了窗帘,接着下地端起油灯,一口吹灭了。

八月十五,圆月当空。广华街上,有些拎小灯笼的孩子忽聚忽散,跑来跑去。

新新居里,遍地瓜子皮、花生皮,桌子上也都是盘盘碗碗的——“饮食联社”的一次会刚开过。

黄吉顺边将桌上的散烟往烟盒里装,边问扫地的于凤兰:“女儿们呢?”

“小芹在厂里组织开联欢会,大翠把自己关在屋里,在写什么。”

“唔?不会是给张成民写信吧?”

“谁知道。”

“写也白写。都听我的,没错吧?这不,八月十五了,张家那边,不是也消消停停的了吗?别扭劲儿一过去,就万事大吉了嘛!”

“但愿的吧。”

一个拎灯笼的孩子偷偷溜入,抓了一把糖就跑。黄吉顺发现了,喊着“给我放下”,追了出去,在门外几乎与左手拎一对酒瓶,右手拎两包月饼的张广泰撞了个满怀。

张广泰扭头看看跑远的孩子,强作笑颜:“你追不上了。”

“哟,张师傅,欢迎欢迎。偷我糖,不像话!”

张广泰进了店里,环视着问:“这是……”

“我不是被委任了个餐饮联社的主任嘛,刚刚在我这里召开了一次茶话会。”

张广泰将酒和月饼放在桌上,说:“恭喜啊!”

黄吉顺连忙擦桌子:“快请坐,快请坐。”

张广泰坐下后问:“我亲家母呢?”

黄吉顺最不爱听“亲家”二字,一皱眉,随即脸上堆笑:“那不在那儿扫地呢!”

张广泰扭头看去,这才发现了于凤兰,继续强作欢颜地说:“亲家母,我那口子,和两个儿子,都让我代问你好哇!”

于凤兰情知来者不善,惴惴地说:“都好,都好,两家都好。”

黄吉顺说:“又这么客气!下次串门,千万别带东西了。让我怪过意不去的!”

张广泰说:“今儿八月十五,馋酒了,想让你陪我喝两盅。”

黄吉顺犹豫了:“这……”

张广泰不软不硬地说:“不怎么愿意?”

黄吉顺也强作笑颜:“瞧你老哥说的,哪能呢!”转头对于凤兰说,“先别扫了,快,炒两个菜!”

菜上来了,张黄二人碰了下杯,都一饮而尽。

“前几天,两家有些误会。孩子们不会说话,尽惹你生气。今儿我来,头一件,就是给你赔个不是。怪我,没调教好。”

“其实,也没什么误会的是不是?喝酒,喝酒!”黄吉顺明显是在应付,把两个人的杯都斟满了酒,二人又一饮而尽。

“第二件,我要看看大翠,听说她病了?”

“是病了,在睡着。我们唠我们的,唠我们的。”

“既然你觉得我不方便见她,我也不是非要见孩子一面不可了。我问你,今天什么日子?”

“八月十五啊!”

“原定的,你家大翠和我家成民今天成亲,是不是?”

“啊啊,那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是啊,这都到八月十五的晚上了,没办成,可不是过去了嘛!那,咱俩来商量商量,再给他们定一个日子怎么样,比如‘十一’,小年,大年,都行啊!”

“张大哥,说起这件事啊,现在,难了!”

“怎么难了?”

“我们两家,一直都这么说,我们是亲家。可是——嗨,大翠和成民有来往,这我们也知道,都不假。我们也说过,他们俩挺合适,这也不假。我们还说过,要是真成了,八月十五,给他们办喜事。可是呢,话都是那么说说,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呀。”黄吉顺做出一副真正为难的样子。

“你的意思,那都不算数?”张广泰紧盯着黄吉顺,很平静。

“你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你以前又是工人阶级,空口说白话的事,我们能办吗?”

“是不能办。可是,还要些什么呢?要办个结婚证书,叫他们自己去办就是了,还要什么?”

“可不是嘛,还要什么?他们不要什么了,是我为难了。”

“你为难什么?说说,我们商量。只要孩子们过了好日子,我们做父母的,能给他们帮点忙的,就帮,父母都是为孩子。”

“你这话太对了,父母都是为子女,谁不为子女?你为你的子女,我为我的子女,成民回到大柳树了,你说,我能叫大翠丢了城市户口到农村去?”

“大翠也这么说?”

“她是没这么说,可是,这事,我当爹的得担起来呀,我得给你这么说啊。”

“大翠没说,你担它个什么?成民告诉我,大翠一直说她无怨无悔。那就是说,大翠她不嫌我们现在是农村人家了。”张广泰仍旧一副平静的表情,不急不躁。

“大翠啊,咳,这孩子,是碍于成民的情意,自己不知该怎么了断。”

“大翠让你替她说?”

“那倒没有,心思可是明明白白的了。你得想啊,人和人不一样,你们一家到了大柳树,自然得入乡随俗。大翠呢?城市户口,这一条,和你们不一样啊。”

“你明白地说吧,是大翠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你还让我怎么明白地说呢?”黄吉顺用手一指屋里的电灯,“比如这吧,这叫什么?电灯。大柳树村点什么?油灯。电灯和油灯,那给人的感觉一样吗?广华街,那叫街。大马路,多宽敞!大柳树村呢?一下雨,稀泥呱叽的!你总得承认,城市农村,是有差别的呀!但凡是个人,能不在乎那一种差别吗?都不在乎还要缩小它?再怎么缩小也还是有差别啊!两种户口,什么什么都不一样了啊!还用往下说吗?”

“户口,啊!当初咱们两家,若是不换房子,大翠不是还在大柳树吗?你不是也在大柳树吗?你们一家不都是农村人吗?”

“那自然是。可是咱们换了,现今不一样了。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大柳树会划个农业区!”

“不,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会和你换。更不知道——不,不是不知道,是没想到,没想到你会提出这个借口拆散两个孩子的婚姻。”

“后悔药就不用吃了,到哪山砍哪柴,说现在的吧。”

“我就是来听你现在的。”

“现在明摆着的,我不能叫大翠跟着你们去受罪啊!”

“你是说,决定不叫大翠和成民成亲了?”

“只能这样了。”

“给他们退婚?”

“退什么婚?根本就没有婚不婚的嘛!”

“那就说解除婚约?”

“有什么婚约?我们有什么婚约?没有啊,一个字也没有。你该还记得不?咱们换房的时候,李三桐在契约上写了个亲家,我当时就叫他去掉了。我们两家没有这个亲家关系呀!对不对?”

张广泰还在回忆当时的情形,黄吉顺接着说:“就是有契约,有证明,结了婚还可以离婚呢,是不是?何况咱们两家啥都没有,退的什么婚?我这么一说,你就没说的了吧?”

张广泰已经激动了,但为使自己不失态,仍做出平静的样子,一手把住桌上的酒瓶:“是啊,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既然这样,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大翠?”

“既然这样,你见她干什么呢?不亲不故,就算你跟她说几句话,有什么意思?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吧。往日,你们给大翠拿来些东西,我叫她妈拾掇好了。你带回去。凤兰!包好了吗?”

于凤兰应声拿出个包袱,也不敢看张广泰一眼,默默放在桌旁木凳上,立刻转身又进了屋。

“你拿回去,我就不特地给你们送去了。”

张广泰点点头:“我给你说几句话行不?”

“怎么不行?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嘛,还可以喝酒嘛。”

“那我就说几句?”

“说吧,一边喝,一边说。”

“好,唉,我再问你一遍,我能不能见见大翠?”

“嗨,我不是说了嘛?还见什么?不亲不故!”

张广泰又点点头:“黄吉顺啊!古话说得好,人和人相交,都是合群合流啊,那叫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要说咱们做亲家,倒真不是一流的人。你为什么要和我换房子,广华街家喻户晓,你事前听到了街南要划成城区的消息,当时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件事,本来我可以对你说明白,当时我也不知道,我确实没听到什么城区不城区的消息,但是现在就不用表白了。天地良心,我能那么办事?我说的是,给你换成大房子,孩子们好成家,住着方便。”

“对。你当时说了这个话的,说得很明白,现在你该兑现了!”

“现在那个话办不到了。我不希望他们成亲?希望啊!可是你们成民叫人失望啊!我不能叫自己的骨肉跟他去受罪呀!”

“黄吉顺啊,黄吉顺!老天不公,你是这么个人,可是你却有大翠那么个好孩子。孩子在你手里,最终会落个什么结果?”

“张大哥,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会给大翠找个农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通天下都是一个道理。”

“是啊。若是我成民分配在城里大机关,当上个大干部,你不会提出退婚吧?”

“这不是你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吗?还有什么说头?”

张广泰已经控制不住了,但仍做出平静姿态:“前两天你和成民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了。于凤兰在我家说了些,我亲耳听见了,你又和我说了些什么,我们面对面,句句清楚。现在,该我给你说要紧的话了——结婚不见得非得赶个什么节,八月底,我打发儿子来娶亲。时间充充裕裕的,天也凉快了,也好。你听明白了?”

黄吉顺惊笑:“啊?你要来抢亲?哈哈,抢亲?你是山大王?解放了,新社会了,你个农民敢到城里来抢亲?哈哈!”

“黄吉顺!别给你脸,你不要脸!今天的事,其中是什么典故,我已经明白了。告诉你,大翠是我张广泰的儿媳妇,这事你变不了!也不用我来抢!两个孩子自己能做主!大翠自己能做主,还有政府!”

黄吉顺“嘿嘿”一笑:“不用吓唬我。政府,婚姻法,那都是宣传,说说、唱唱的!你见哪个姑娘不经父母同意就出嫁了?刘巧儿怎么唱的?转了一圈,柱儿就是赵振华,还是得有他爹的姓。你看,还说什么,这你就别生气了,把东西拿回去,从今以后,我们该是朋友还是朋友,呃?”

“我和你还是朋友?我张广泰和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交朋友?好!我叫你看看我怎么和你交朋友。”张广泰举起酒瓶,猛砸下去,酒瓶碎了,满桌盘碗跳起来,酒洒菜散。

“你要干什么?”黄吉顺惊呼。

“我要你认识认识我张广泰!”张广泰操起砸煤铁锤,开始了全武行,横抡竖砸,桌椅,菜案,盘碗,家具……见什么砸什么。

黄吉顺大叫:“来人啊!”

于凤兰闻声奔出,见状吓得往桌子底下躲。

张广泰揪住黄吉顺衣领,将他的身子按定在墙上,怒不可遏地说:“黄吉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今天我要你领教,谁这么不拿我张广泰当人看待,他该付出些什么代价!”

“大爷!”张广泰一低头,大翠跪在他腿边,双手抱住他一条腿。

大翠仰脸求道:“大爷,你会要了我爹命的啊!”

街上拎着灯笼的些个孩子,都拥进店里看热闹了。张广泰一松手,不回头地走了。

黄吉顺瘫坐地上,又抽起了“羊痫风”。于凤兰手忙脚乱地喊:“大翠快泼水!”

大翠急忙用盆从缸里舀了满满的一盆水,问:“往哪儿泼?”

“还能往哪儿?往你爹身上!”

大翠哗地一盆水泼过去,黄吉顺一个激灵,猛坐起来,惹得看热闹的孩子们笑得人仰马翻。

“滚!”黄吉顺往地上一躺,接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