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10
82104200000002

第2章

城郊四野,天高气爽。广华大街已铺成柏油大路,坦平闪光,东面的八角门楼不见了,大街豁亮,东通城里,西去田野,不见尽头。

收尾工程队在清理碎石垃圾,电工局的人在马路两边挖坑埋路灯电线杆,蹄子钉着橡胶的马拉着橡胶轱辘大车在路上来往。由于街面宽敞,倒显得人车稀少。

黄吉顺的馄饨铺翻修一新,原来的小屋变高了,大了,宽了,长了,半人高的宽窗,变成大宽门,房檐前出接厦,新檩新柱新石础。地面铺红砖,坦平,六张红漆方桌,围放红漆长凳。房西的大石头堆不见了,两棵香椿树也不见了。

屋里,两小间变成三大间,长面案、高菜墩、洋灰灶,各种佐料瓶瓶罐罐的长台,一溜靠门后东北墙。炭薪杂物、粗笨家具一溜靠门后西北墙。西山墙开便门。当中一溜高墙柱屋檩,开三个门通各房,总体结构是:屋前面,门外厦下,门市营业;屋里面,北为操作厨房,南三间住人。

炉上,火旺水沸;案上,酒坛杯盘,鸡鸭鱼肉,熟包子,生馄饨,层层叠叠。应邀宾客络绎来到,都进门欣赏一番,然后出门在红桌旁坐下,喝茶闲聊。

广华街东面来了广华厂的贺礼队,厂长朱存孝,穿新中山装、新皮鞋。在他身后,跟随二十几个员工,有几个抬一红绸结花的黑底金字匾:“新新居”,有几个拿锣鼓、鞭炮,大家一派喜气。

黄吉顺穿戴一新出门来,向宾客们道谢,请茶,遥见广华厂的贺礼队,忙回房,在三间房间出此进彼,催在梳洗打扮的于凤兰和大翠小芹:“来啦!快点!”又骂于凤兰,“看你那脸,核桃皮一样!”

于凤兰生气了:“你还想靠我脸拉生意?”

黄吉顺埋怨说:“也把你那沟里的老灰洗干净了!”说罢,急急出门去迎接贺礼队,“哎呀,朱厂长!真是大驾光临,大驾光临啊!吴师傅,汤师傅,各位小师傅们,都请坐,都请喝茶!”在他的照应下,员工们都在桌旁坐下了,端杯喝茶。

黄吉顺满心欢喜地瞧了瞧那匾,向朱存孝敬烟:“您真有心,送我这么大的匾!多谢!多谢!”

朱存孝把烟轻轻推开:“黄掌柜,我不吸烟,这小芹都知道……”

黄吉顺又把烟递来,一脸虔诚地说:“那,这一支烟,您今天怎么也得给我点儿面子!”

朱存孝只得接过烟,任由黄吉顺替他点上。他举目四周打量一下,笑道:“黄掌柜,地点不错呀!在咱们这一片儿,您这也算黄金地面儿了!”

黄吉顺踌躇满志:“凑合,还行,还行。今后还得多借各位的人气!”

朱存孝颇钦佩地说:“这里原是张师傅家住的,你可算换值了!这广华街一扩,谁再想在这么好的地段拥有一家铺面儿,那可就只能是做梦啰!”

黄吉顺头一歪:“两家亲家嘛,我那是三间大房,他们张家图的住着宽敞。我呢,就顺便开家铺面,算不得有什么眼光。”

来客中有人大声说:“哎,黄老板,说你有眼光,你干吗还非不愿承认呢!”

另一人也大声说:“你们看大家一口一声黄老板,把他心里得意的!”

黄吉顺矜持地笑了:“哪里,哪里。”

朱存孝进了门,东西看了一眼:“这三间也不小啊!”

黄吉顺掩饰道:“我改了改,凑合。”

朱存孝客套里夹着调笑说:“宝地您占下了,将来发达了,若是我碰到难处,向您伸手,您可得拉一把呀!”

黄吉顺应付自如:“啊呀,看你朱厂长说的,你拔根汗毛比我腰粗,你那大厂子,每天扫的铁末子也抵我忙活几个月的。我能不向您告帮,就谢天谢地了。”

朱存孝认真起来:“我那小摊子,解放前没气了,亏得新政府实行经济恢复,现在算又活过来了。唉,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三年经济恢复,现在各行各业,都往前奔,可是我……唉,像广泰师傅那样技术熟练的人手,没有愿意进我那小庙的。没有好人手,发展不起来;发展不起来,就要被淘汰。你家小芹,还行,能吃苦,跟广泰好好学两年,成,能出息把手。”

黄吉顺虚浮一笑:“还得您厂长多栽培呀!”

朱存孝说:“别这么说,别这么说,那还是得靠年轻人们自己努力。”

一青年工人问朱存孝:“厂长,时候不早了,挂匾吧?”

“等张师傅来了再挂。”

“不是说得赶回厂里干活吗?”

“还是等等,等等。差不了那一刻半点的。”

黄吉顺凑上前,热情地说:“对,对。今儿是我开张的日子,师傅众人们来了,我也准备了,中午都在这儿喝几杯,也是给我壮壮门面!”

忽然有人喊:“看,成才来了!”

不远处,成才在前,吴发林在后,二人抬了两扇石磨,汗流满面地走来,左右追随着些嘻嘻哈哈的孩子。成才胸前,好像还吊个小布袋袋。

几个青年工人立刻迎上去接替他俩,黄吉顺迎向成才:“哎呀呀,哎呀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么沉,要是累坏了你,你家里你厂里,那得多少人埋怨我啊!”

吴发林揉着肩膀嬉笑道:“老丈人,光心疼他,不心疼我呀?”

黄吉顺说:“这小子,开玩笑也得注意个场合!”

众人都笑了。

进了门,朱存孝问成才:“成才,这是你们家送的礼吧?”

成才点点头:“我爸说,以后我黄叔叔这儿,可以磨豆浆,炸油条,那早点的样数不是也多了嘛!”

朱存孝点头道:“这礼送的,可真够重的,不愧是张广泰张师傅的风格,实诚得掺不进半点儿水分!”

成才用衣襟擦汗,问:“小芹呢?”

黄吉顺一撩眼,多心地问:“找她干啥?你俩还有事儿?”

成才说:“没什么事儿。她让我做的半导体,我给她做好了。”

张广泰在大柳树村里到处寻找狗:“虎头!虎头!虎头!……”他看见一条大黄狗,紧走两步,“虎头!来来来,跟我回家去!”

那狗一回头,朝他龇牙——虽也是黄狗,却是黑脸的,张广泰不禁倒退一步。

回到家里,王玉珍问他:“没找见?”

张广泰看看狗窝旁的食碗说:“你看,从昨天上午起就没见影儿,也没吃一口食,我怕饿着它。”

王玉珍肯定地说:“准是又跑到黄家那边儿去了。”

张广泰摇头:“它对城里那边不习惯,按理昨天应该回这边窝里来睡的呀!”

王玉珍推他一把:“哎呀,你就别操心一条狗了!快到亲家那边去帮着张罗张罗吧!去晚了,让许多人都等你,那多不好!”

张广泰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成才呢?”

“你不是打发他到厂里去找个师兄弟,帮着抬去你那份儿礼吗?你那可算是送的什么礼?”

“我考虑的是实用!”

张广泰在广华街上看到了小芹:“小芹!”他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小芹正边走边抹眼泪,听见张广泰叫她,她擦尽泪,勉强一笑:“师傅。”

“怎么了?”张广泰疑惑地问。

“没怎么啊。”

“看见虎头了吗?它没过你家这边儿来?”

小芹将脸一扭,快哭了:“师傅,虎头它,一早孙喜禄家套去了……”

张广泰着急地说:“哎呀,哎呀,你们家怎么就……孙家那是卖狗肉的!快,快跟我去带它回来!”

小芹终于哭了:“晚了……我就是从孙家回来的,已经……”

张广泰连连顿足:“唉!唉!我和你爹换房子时说好了的……我不移走两棵香椿树了,虎头归我家养着了。你师傅我从小就喜欢狗……不行!好他个孙喜禄!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走!走!跟师傅一块儿找他算账去!”

小芹拉住了他,不自然地说:“师傅,别去了,是我爹,又用虎头,换了人家一副旧桌椅……”

张广泰呆住,良久才跺足道:“这……这……可虎头按理说已经是我家的狗了呀!”

张广泰皱着眉和小芹走入黄家铺门,众人见他来了,都站了起来,热忱地跟他打招呼。成才趁机和小芹躲到后边去了。

黄吉顺喜笑颜开地说:“亲家!我的亲家!大家就等你了。你再不来,可就急死我了!”

张广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大翠红脸含羞地走上前,给张广泰沏上茶。朱存孝看大翠一眼,喜笑道:“不用说了,这是小芹的姐姐。”

黄吉顺笑道:“是,是。”

朱存孝对张广泰扭脖子挺胸地赞美:“张师傅也是福命啊,大儿子,上师院,一毕业,国家干部,再有这么个好媳妇看家,老爷子尽坐着享福吧!”

张广泰心中恼火,勉强笑道:“朱先生,托你的吉言,同福同福。”

李三桐穿长褂着布鞋,从东沿街稳步走来,黄吉顺忙迎上前,搀着他:“您老人家,不近的,哎呀,哎呀,快坐快坐!”

李三桐真诚地说:“道喜道喜。”双手递过一副红纸对联,“我的一点意思,请贴起来。”

“谢谢,谢谢!”黄吉顺客气地连连点头,接过对联,展了开来。员工们都围过来看,只见上面端正地写着:“高朋满新居,酒香溢广华。”规正的字体令众人啧啧称赞,连声叫好。

李三桐得意地指着“广华”二字向大家解释,“这个广华是说咱广华街,啊。”

黄吉顺问朱存孝:“那么,咱们把匾挂起来?”

朱存孝点头:“好吧。同志们,动手!敲打起来!放鞭炮!挂匾!把对联也贴起来!”

锣鼓鞭炮声招来过路人驻足观看,几个员工争着往红柱上贴对联、往厦檐上挂匾。张广泰冷眼相看,目光不期然落在贴上对联的两根厦柱上,怔住了,起身走过去围着细看,然后,将黄吉顺扯到一旁,低声问:“那两棵香椿树呢?”

黄吉顺指一下厦柱:“在这。”

张广泰脸色陡变:“你把它们砍了?”

黄吉顺无所谓地点点头:“就个材料,派个用场。”

张广泰来气了:“我不是叫你好好侍弄着它们吗?”

黄吉顺平静地说:“是啊,这不刷上漆了吗?”

张广泰心里痛楚,脸上恼怒,顿足道:“哎呀,你这人,你这人,我怕你会有这一着,千叮咛万嘱咐地,你却果然……我和成才为什么用这大粗杠子抬磨来?还不是想到了你也许用得上?”

黄吉顺走到墙边,翻来覆去看那杠子:“好硬木,用得上,用得上……”

张广泰念着那两棵香椿树,不由走到后院,看见两截残留的树根,愈发心疼,回到屋里指着黄吉顺说:“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啊,再说不是成心扫我兴了吗?”黄吉顺转身拍手,大声说,“各位,各位嘉宾贵客,现在,开酒吧,开酒吧!大翠,小芹!和你们娘,上菜!上菜!”

“亲家,冲哪方面,你也得坐首桌!替我陪好朱厂长,三桐老先生!”黄吉顺将张广泰扯到首桌,按坐下去。

张广泰压住火,默不作声,与朱存孝、李三桐等同桌人碰杯,连饮数杯。

于凤兰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肉,对张广泰说:“亲家,你可得吃好喝好啊!”

张广泰沉着脸应酬道:“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同桌的吴师傅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扭头问汤师傅:“吃出来了吗?这是狗肉啊!”

汤师傅吃了一块,连说:“香,香!”对张、朱、李三人用筷子指点着肉盆,“你们也吃啊!”

黄吉顺恰巧这时擎杯走来,高兴地说:“亲家,各位,十分感谢!我这人做事,就是喜欢个场面!”

不待别人有所反应,张广泰一把抓住黄吉顺腕子,指着肉盆冷冷地问:“那是什么?”

黄吉顺一愣,随即一笑:“亲家,那是盆狗肉,你还没尝?”又低声解释,“这桌是肉多,别的桌是汤多。”

张广泰仍旧抓着黄吉顺的手腕,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我问你,哪儿来的狗肉?”

黄吉顺笑了:“这,孙喜禄家送过来的。”

“我再问你,虎头呢?”张广泰脸上寒色渐浓。

黄吉顺又一愣,随即遮掩地笑道:“亲家,你醉了?不吃狗肉,一句句单问狗干什么呢?”

张广泰擎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猝然而去。

“哎你!……”黄吉顺一时失神,随即掩饰道,“他有事。来来,我们大家坐吧,来,喝酒。”

朱存孝察言观色,转眼沉思,拱手向黄吉顺一揖:“道喜道喜。时间不早了,张师傅有事,我也有点事,告辞了。”言罢起身。

黄吉顺忙阻拦:“朱厂长,别走,他确实有事,您坐着。”

朱存孝一笑:“我也确实有事,您忙着。”竟走了。

广华厂的员工们你瞅我,我看你,一个个默默地起身离去。黄吉顺忙又劝阻:“哎哎,师傅们,都坐,都坐,别走啊,别走啊……”

但是,没人回头,商量好了似的,一哄而去。那些应邀来贺的众宾客们,见状也三三两两没趣地悄然散去。杯觥交错的喧嚣热闹,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满桌杯盘狼藉的尴尬冷清。于凤兰和大翠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小芹终于哭了:“我师傅生气了。是他对厂长说的,今儿我们开张,大家才来送匾。”

黄吉顺也生气了:“他张广泰,不顾亲家关系,为两棵树跟我撕脸皮,值得吗?”

于凤兰埋怨他说:“是不该砍那两棵香椿树。”

黄吉顺一瞪眼:“不是有用场嘛!”抬头看看金字大匾,又说,“匾,反正挂上了,随便吧!”回头见李三桐呆若木鸡地仍在桌旁,忙掩饰尴尬地大声说,“李老,您快喝茶!”

李三桐犹犹豫豫地站起身:“好像,我也有点什么事。嗳,我,这就,也告辞吧。”说着,向半空金匾作个揖,“啊!”点点头走了。

小芹抹着泪说:“我师傅还为虎头的事儿!”

“我就猜到了是你多的嘴!那早已经不是条小狗了,一顿吃的比你们姐俩吃的还多!又天天往这边跑!”黄吉顺又一瞪眼,手指小芹,“你处处和我作对!”

小芹捂着脸跑了出去。

黄吉顺环视四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望见有两名埋电线杆子的工人,急忙走出店,凑前道:“两位,今儿我饭店开张,你们是头一份,来吃碗馄饨。你们是工人,领导阶级,老大哥,我图个吉利,不收你们的钱,啊,来,坐。”

两名工人先莫名其妙,相互看了看笑了:“不收钱?”

“说的就是,不收钱,来。”黄吉顺转身招呼大翠,“端两碗馄饨!”

大翠端来馄饨,两个工人高兴地吃起来,不由得向黄吉顺道谢:“老同志待人这么和气,和气生财,你这买卖一定发大财。”

黄吉顺探过身子,赔笑道:“求你们在我这埋一根怎么样?”

工人探头前后望了望:“啊呀,距离怕不对呀!”

黄吉顺讨好地一笑:“嗨,距离还不是你们定?你们在哪挖了坑,电线杆子就往那里栽呀,是不是?”

工人为难了:“要是差一尺半尺的也许还可以,相差太大,我们要挨批评。”

黄吉顺一仰头:“谁拿尺来量?”

工人认真了:“哎,那可不行!大街上竖着,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那些工程师的眼可厉害了。”

黄吉顺眨巴眨巴眼睛:“埋得离我这稍微近一点,行不?”

两名工人停箸不吃了,互相看看,商量:“行吗?”“吃了再说……”

张广泰回到家里,怒目圆睁挺在炕上。王玉珍摇着蒲扇坐在一旁劝他:“树也罢,狗也罢,已经那样了,生气有什么用?还不是白生气吗?亲家之间,你得带头担待,可不好让两个儿子看出你对黄吉顺不佩服。”

张广泰气哼哼地说:“我就是不佩服他!没他那么办事儿的!要不是冲着孩子们的亲事,我张广泰和他来往?”

王玉珍用蒲扇打他一下:“还说!说什么呢!小心让儿子听去……”

广华街新区街道办事处户口登记处暂设在一所废弃的大空房里。男女老少围着一张书桌,等待桌后的潘凡登记户口。潘凡是个转业军人,穿旧军装,小青年,面容标致俊秀,说话有点不明显的口吃。每登记完一户,他把户口本郑重地交给户主,然后叮嘱一声:“保存好了,以后凭这个买粮食。”

人们高兴地接过户口本,有的人好像并不重视,随手揣进兜里,有的人比他还重视,双手捧着红色的小本本,像捧着个金疙瘩。

黄吉顺在人丛中活动,仿佛和谁都认识,主动与每个人招呼:“来了。”“办好了吗?”“有空到我那坐。”“新新居,一条街上的邻居。”“有空到新新居去喝茶。”“我们广华区的人家,每天早点头三碗豆浆不收钱。”“对,不收钱。”靠这“自来熟”,他不慌不忙,潇洒自如地挨到了桌前,等待一个在登记的老年妇女。

“还有吗?”潘凡头也不抬地问。

“还有一个。”妇女有点怯怯地回答。

“姓名?”

“叫好。”

“呃?”潘凡疑惑地抬起头。

“小名叫个好,我们的意思是:他赶上好社会了。写个‘好儿’也行。”

“大名。”

“还没商量好取个什么大名。他爸爸跟他爷爷姓,他跟他爸爸姓。”

潘凡一时被闹糊涂了:“怎么回事?他爸爸姓什么?”

“前面写着呢,他爷爷姓吕,他也姓吕吧?啊?”

潘凡醒过神来笑了:“好,姓吕。叫吕什么?”

“吕好儿,行吧?”

“行。”潘凡边写边问,“性别,男的女的?”

“还不知道呢?”

潘凡又被闹晕了:“啊?不知道?几岁?”

老年妇女想了想:“也还没……我算着,再有二十几天就该落地了?”

“落地?怎么落地?现在在哪?”

“现在,还没落地嘛。还在他妈,说怀里吧。”

年轻的潘凡真糊涂了,也急了:“到底在哪?”

黄吉顺倒是明白了,对潘凡笑了笑:“还没落地,就是还没出生,同志您还没结婚吧?”

潘凡羞涩地笑了:“还没出生不能登记。”

老年妇女听说不能登记,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哟,那吃什么呀?”

潘凡耐心解释:“等他出生了,再登记,一样有他的商品粮。”

黄吉顺也向老年妇女解释:“对,只要大人是城市户口,孩子什么时候出生,都是城市户口,也吃商品粮。还有要登记的吗?”

老年妇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啊。”

潘凡把户口本推给她:“保存好了。”

“知道知道。”老年妇女接过户口本,掏出块皱巴巴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黄吉顺向潘凡点头笑笑:“新社会,大家都没经历过,有些政策都是头一回。”

潘凡没言语,公事公办地拿过新户口本:“住在哪?”

“广华街十五号。”黄吉顺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

潘凡抬头看看他:“噢,新新居饭店?”

“对对,您也知道了?”

“查看过。有人对我说,你和亲家换房,就是为了落个城市户口?”

“哪里话,没有的事!我们是两亲家,一家人。”

“别说了,你亲家后悔也晚了。好吧,登记你的,姓名?”

黄吉顺一一说了,潘凡一一登记了。看着那重逾千斤的公章按在上面,黄吉顺的心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做梦般地接过户口本,暗地里掐了把大腿,真疼!

回到家里,黄吉顺像窃得奇货的贼,喜幸地从怀里摸出户口本,悄声对于凤兰说:“从今以后,我们是城里人了。”

于凤兰接去仔细端详,却没多少的热情。

黄吉顺激动地说:“住在大柳树那么多年,做梦我都想回城里住,可是没钱买房,做梦只会难受。现在政府把我们装进城里了。城里和乡下,自古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我小时候,住在城里龙王街,那是什么日子!店伙计掌柜的,围着转,想吃什么,想干什么,说一声就行了。”

于凤兰一撇嘴:“那得有钱。”

黄吉顺越发感叹了:“是啊,倒霉在我那老爹,把家业输光了。只好搬到乡下住,你也跟着在乡下受煎熬。现在有了这东西,我们总算又是城里人啦。不能不说新政府好啊。好就是好,我们总算没白活,赶上共产党的天下了!”

于凤兰忽然问道:“张家也有吗?”

“不知道。他们是农业区,有也是农业区的。”黄吉顺轻描淡写地一歪头,又得意地说,“那,区别可就大了。我估摸着,越往后越大。”

于凤兰奇怪地问:“咱们没搬过来时,农村那边也没户口哇?”

黄吉顺说:“听说以后也有了,一村一个,集体的。”

于凤兰又看户口本:“一村一个还省事儿了呢,不用自己保管了。”

黄吉顺夺过户口本,拿出红布,边包边说:“你懂什么!有了它,以后人和人肯定不一样了!”

张广泰正在厂房里打扒钉,铁锤敲打出震耳的响声。小芹在旁边呼呼拉风箱,满脸的灰,汗水冲刷出一道道白杠,忽听有人喊:“广泰师傅!厂长叫你!”

张广泰放下铁锤,走进经理办公室。朱存孝已在坐等他,见他进门,忙起身迎接,很客气地招呼:“张师傅,坐。”

张广泰坐下问:“什么事?”

朱存孝说:“有点事,我接到通知,新华区的厂家、商号都归街道办事处领导。咱们也在内,厂里的工人,都要登记。”

张广泰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随口说:“噢,那就登吧。”

朱存孝面有难色:“可是,要是城区的居民户口本才能登记。”

张广泰有些莫名其妙:“居民户口本?”

朱存孝面带愁意:“你还不知道这事吧?”

张广泰蹙眉道:“不知道,没人给我说啊。”

朱存孝点头:“现在我就得给你说了。通知说得明白,咱们厂不得使用农民。”

张广泰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是农民,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存孝又点头:“是啊,你是工人,可是,你有城区居民户口本吗?”

张广泰笑了:“没有啊,不知道嘛!”

朱存孝叹了口气:“没有城区居民户口本,就不能登记。不能登记,就不能再来上班了。不光你,成才也不能来了。”

张广泰一惊:“这是什么话?我一直是工人,怎么不能登记?我不能登记谁能登记?”

朱存孝同情地说:“是啊,我也是跟他们这么说了,你是我广华厂的顶梁柱,可他们说,没有城区户口本的,一概不许登记。”

张广泰急了:“你说那个他们是谁?我去跟他们说。”

“街道办事处的工商管理所。”朱存孝无奈地说,“现在厂里,广华街以南的人,都拿到城区户口本了,你住在广华街以北,是农业区,不发城区居民户口本。你看这事?”

张广泰呆了,皱眉思谋一阵:“这事,得你拿主意。厂子是你的,你是东家,又是经理,还是厂长,什么事不是你说了算?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给我登记上好了。”

朱存孝摇摇头,真诚地说:“张师傅啊张师傅,不行,新政府的号令,谁敢不遵守,你没城区户口本,我给你登记上,一查就查出来了,了不得呀!没见刘青山、张子善,那是俩多大的官,说枪毙就枪毙!新政府办事可不含糊!不是老蒋那样了。”

“那我怎么办?”张广泰没辙了,沉默下来。

朱存孝慢条斯理地说:“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愿意放你走吗?”

张广泰没说话,朱存孝又开口道:“我倒想了个口实,你住到街北还没有多久,这是个条件,你不妨去要个户口本来。”

“唔!”张广泰询问地看着朱存孝。

朱存孝说:“有枣没枣打三竿子,不妨试试。”

张广泰眉毛一掀:“好,我去。放心,我想我一去就要得回来!”

朱存孝点头:“我这等着你,要来了,我立马上工商管理所去报告,怎么样?”

张广泰手往桌子上一拍:“你放心你放心。”

朱存孝又提醒他:“越快越好。”

张广泰起身出门,朱存孝又招呼:“哎,张师傅,回来。”

张广泰回过头,朱存孝压低声:“新政府办事,固然讲个直截了当,可是你,稳着点,不用胡同赶驴,慢慢说。知道吗?”

“知道。”

张广泰回到炉子旁,问小芹:“小芹,你家拿到户口本了吗?”

小芹抹把汗说:“不知道啊。”

“你看着炉子,拉粗条,拉出几根算几根,啊。”张广泰拔腿就走。

小芹在后面大声问他:“师傅哪去?”

张广泰头也不回:“我有点事。”

出了广华厂,张广泰在门外四望一下,犹豫举步向南走。在胡同口,他问一个青年:“小伙子,新华区街道办事处在哪?”

青年抬手一指:“往南,见胡同往西,往前走,见十字右拐,再往东,几步就是。”

张广泰道声谢,急急地朝胡同走去。转了俩弯,他又拦住一名妇女问:“同志,街道办事处的工商管理所在哪?”

“往西。”

张广泰依着指点走过去,却没找到。他急了,没头苍蝇似的连闯了几个大门,进了几处民房,找到几个政府干部和居民。他们虽然都对他表现了极大的热情,却没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街道办事处在哪。在和这些人短暂的接触间,在与这些人简单的三言两语的交谈中,有的对他讲述新政府的政策,有的对他讲述城市户口的重要,有的听说他是工人,便对他说工人阶级应该在各方面带头拥护政府的什么什么的,渐渐,他得出个模糊的结论:他,张广泰,作为一名老工人,应该拥护党的每一个政策,要做出工人阶级的样子。现在国家是经济建设的恢复时期,还有很多困难;他是个老工人,要站在国家主人翁的立场,为国家着想。自己做点牺牲,受点委屈,为国家克服困难,将来国家建设好了,自然忘不了他的贡献……但是,这些道理却不能使他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当张广泰为户口本跑断腿的时候,林士凡正在仰看新新居的门面,大翠出门招呼他:“您要吃什么?有馄饨,包子,都是新鲜的。”

林士凡见了大翠,眼睛一亮,赞叹:“才几天不见,变样了。”

大翠脸一红:“说什么呢?”

林士凡脸上带笑:“你不认识我了吧?那天,一帮施工的人在这吃馄饨,我付的钱。当时这儿是个小窗口。”

大翠只得说:“不认识。您是吃馄饨还是包子?”

林士凡笑得更亲近了:“两样都吃,一盘包子一碗馄饨。”

大翠刚进门去,成才满头大汗走来,在桌旁坐下,拿起壶倒茶就喝。大翠端来馄饨和包子,放在林士凡前,擦手站在桌旁,林士凡边吃边拿眼溜大翠:“买卖好吗?”

大翠低了头应付他:“还可以。”

林士凡没话找话:“我早说过,这是个好地方。你在这管门市?”

大翠点头,转向成才:“别喝凉茶,屋里有开水,自己倒去。怎没上班?”

成才抹了把脸上的汗:“厂长叫我回家等我爸。”

林士凡又问大翠:“怎么不上学?”

大翠不愿看他,背身道:“没考上。”

林士凡又问了句:“高中毕业了?”

大翠不说话了,只点头。

“可惜!”林士凡的语气里夹带着同情。

“有什么可惜的?”大翠讨厌他了。

成才从林士凡的眼光里看出了点什么意思,向林士凡嬉笑道:“她长得好看吧?”

林士凡点头笑笑,表示同意。

“她是我们这一片的大美人!有文化!”成才故意把大拇指翘上了天。

林士凡听得眼泛羡慕,直勾勾盯着大翠。

成才又嬉笑道:“你尽管看吧,她是我嫂子!”

林士凡立时大窘,赶紧收回了目光。

大翠含笑谴责成才:“成才!”

成才说:“你没见他猫抓老鼠一样看你!”

林士凡又羞又急,恨地无缝。

成才却越说越得意了:“前天我嫂子去看戏,买票的时候,买票的争着看她,把售票处挤塌了;进了剧场,看戏的争着看她,把剧场挤乱了;台上演员看她,把戏词忘了;乐队看她,乱吹乱打。结果全剧院大乱,戏台也给挤塌了,压死踩死三十多人,你没听说?”

大翠先还用眼神嗔怪成才,到后来实在忍不住笑了,转进屋去了。

林士凡越发狼狈不堪,吃不能,走不是。成才却越开心了,紧着穷寇追:“你跟着进我们家去再看看她?”

林士凡火了,却又无理发作,只好起身撂下一句:“别想我会再来!”馄饨没吃一口,恼恨着走了。

成才却又踮着脚尖,冲他背影喊:“再来呀!吃饭要钱,看我嫂子不要钱!”

大翠笑着走出门来:“成才,你跟谁学的?”

成才嘻嘻一笑:“这还用学?嗳,姐,厂长叫我来问,你们的居民户口本拿到了吗?”

大翠摇头:“不知道。”

张广泰来到新新居,神色沮丧地问大翠:“你爹在家吗?”

“在。”

黄吉顺和于凤兰正在屋里包馄饨,黄吉顺闻声一怔:“户口本!”

于凤兰催他:“快去看看。”

黄吉顺拍拍手上的面粉,笑着迎出门:“亲家,来啦!”

张广泰急问:“你领到户口本了吗?”

黄吉顺装作不解地一怔:“户口本?领了。怎么了?”

“什么样?”

“就是,一个红皮小本。”黄吉顺边说边比划。

“拿给我看看。”

“看看?看它干什么?”

“给我看看嘛。”

“我找找。”黄吉顺转身进屋去了。

于凤兰出门笑道:“她大爷今儿歇班?”

“啊。”张广泰心不在焉。

“小芹怎不歇?”

“啊?噢,叫她干几个活。”

这时黄吉顺在房里喊:“大翠妈!”

“什么?”

“来!”

于凤兰进了屋,黄吉顺拉近她:“看出来没有?他那气色!”

“怎么了,不就是看看户口本吗?”于凤兰没明白黄吉顺的意思。

黄吉顺做贼心虚:“看看倒不怕,我怕他要抢!他们农业区不发城市户口本,他看见了我们这个,不红了眼?”

“不会。他抢去有什么用?也没写着他的名!”于凤兰不以为然。

“他给我撕了呢?我们怎么办?”

“不会,平白无故,他撕我们的户口本干什么?给他看看吧。”

“不得不防,万一出了事呢?去,告诉他,找不见了。”黄吉顺额头冒汗了。

“啊呀!这点事你也推我出去打头阵。”

“这可不是小事,去,你去给他说!”黄吉顺推她一把。

“要说你说去,两亲家还腰里别着宝盒子?”

黄吉顺无奈,硬起头皮出门对张广泰说:“你看这家乱成什么样子!一个户口本,就这么个小玩意,你抓我拿,人来客往,找不见了。”

“你是在哪儿领到的?”张广泰十万火急地问。

“办事处的户口登记所。”

“在哪个地方?”

黄吉顺眼珠子乱转,神色稍有不自然:“现在,可说不准了,扩建区都是新成立的机关,他们还没有准办公地点,一天一个地方。你上派出所去打听打听?”

“派出所在哪?”

“我也不知道。”

张广泰转头喊:“翠儿,你帮我去找找。”

黄吉顺忙阻拦:“她更不知在哪里了。”

张广泰瞪眼道:“叫她帮我打听。”

“我这儿还有买卖要她照看呢。”黄吉顺一脸的为难。

于凤兰插嘴说:“叫她去吧,买卖有我看着。”

黄吉顺这才不得已地说:“啊啊,行,早点回来啊。”

张广泰带着大翠怏怏地走了,于凤兰忧愧并发:“换房子换出个城市户口农村户口来,这事,想想就叫人觉得别扭!”

黄吉顺一板脸:“别扭什么?”

于凤兰不服气地说:“你不觉得别扭?本该他们是城市户口,一换房,我们是了,他们倒不是了。”

黄吉顺态度强硬:“这是政府的规定。”

于凤兰不敢再与他争辩,只得低声唠叨:“眼看两家要办喜事当亲家了。他们怎么想?能高兴?”

“他们怎么想,高兴不高兴,我们都没办法。喜事嘛,看看再说。”

“看什么?她婆婆给我说了,衣裳彩礼他们都治办齐了,只等成民回来。”

“是啊,要等他回来。他回不来怎么办?不是说在等分配吗?八月十五前分配了,他回来就办,八月十五前分配不了,回不来,怎么办?还有我得看看他分个什么工作。”黄吉顺一眯眼,在心里把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于凤兰一愣:“怎么还要看他分配个什么工作?”

“当然要看他分配个什么工作。”

“啊呀!分配个什么工作不都得给他们办事?”

“你以后少这么说!”

于凤兰看着黄吉顺发愣:“怎么又不一样了?”

黄吉顺神情得意起来:“他若是分配了个好工作,没话说,若是分配个不起眼的工作,我可得想想再说了。”

于凤兰惊疑道:“你要干什么?”

黄吉顺嘿嘿一笑:“看他分配个什么样的工作再说嘛。”

于凤兰看看他,更惊疑了:“你?你肚肠里又绕的什么主意?”

黄吉顺说:“没绕什么主意,到哪时,说哪时。”

张广泰和大翠走进新华区派出所,一个民警接待他们:“什么事?”

“来办户口本。”张广泰急切地说。

“住在哪里?”

“广华街。”

“噢,潘凡!”

潘凡应声走了出来:“什么事?”

民警指指张广泰:“户口。”

“跟我来。”潘凡率先出了派出所。

张广泰和大翠也跟着出了派出所,过街巷,走进一小屋。屋里站满人,大家见潘凡来了,都恭敬地点头。到了小桌前,潘凡拉过小桌子,坐下,翻开笔记本,看了看:“赵志道来了吗?”

“来了。”一个小老头没好气地走到桌前,推开了张广泰。

“老赵同志,你的事,我们研究了,还是不能给你发户口本。”

“这就奇怪了,你们怎么研究的?我的房子在大道当中,你们画线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给我盖新的,我没说话,新政府嘛,老百姓拥护,没有说的。拆就拆,你们说给我盖,盖就盖,盖在哪儿我也没问一声,新政府嘛,办什么事,老百姓放心。可是,你们给我盖在马路以北,以北就以北吧,我也没说话。现在,发户口本了,好,没有我的。嗨,我的老房子是在大道当中的,为什么不给我户口本?你们怎么研究的?”

潘凡不急不慢,听老头说完了,才笑眯眯地说:“老赵同志,我们是这么研究的:你的老房子,说来是在大道当中,可是,测绘图上标明,它在中心线以北,所以把房子给你盖在路北,这是不会错的,有测绘图为证。路北,政府划的是农业区,所以,不能发给你家城区居民户口本。这件事,我们都要服从政府的决定,户口本,得按规定发。”

“我的房子是在大道当中啊!怎么成了以北了呢?”赵志道气呼呼地不依不饶。

“你要相信政府的测绘人员,他们秉公办事,和你无冤无仇,不会故意把你们划到路北去。啊!”

“你这么说不行,我可以给你找证人,证明我的老房子在大道当中。”

“老赵同志啊,就算你的老房子在大道当中,现在你住在了路北的新房子,划归农业区,就是农业区的人,按规定就不能发给你城市居民户口本。”

“我不住路北了!”

潘凡笑了:“那怎么行?要是都像你这样,从路北搬回路南来,不是乱了吗?再说,你搬到路南来,住哪里?”

赵志道毅然决然地说:“我找房子。”

潘凡摇头:“晚了。路南的住户,我都进行过摸底调查,你要搬到路南来,得经过区政府批准。”

“你不就是区政府的人吗?你给我批准!”

潘凡又笑了:“老赵同志,我是办事人员,没有那个权力,你这个是要政府全体讨论,全体通过才行!”

赵志道很悲壮地说:“反正今天不发给我城市户口本儿,我就不走!”

潘凡站起来,表情也严肃了:“怎么,逼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把你的家底儿抖出来?”

赵志道声音小了:“抖吧,我们家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儿!”

潘凡说:“那我就抖了!你家,你是农民,对吧?你父辈也是农民,对吧?这也没什么,我们这些人,三代以上差不多都是农民。可你们一家六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路北大柳树村分有土地,啊!你们不能又在农村分有土地,又在城市里吃商品粮啊!再说原先大道当中那幢房子,那是你们家的吗?不是吧?那是你一个远房侄子的。人家参军入伍了,只不过让你家照看一下房子。”

赵志道犹自强词夺理:“可他总是要复员回来的!”

“我们通过部队上征求过他本人的意见,只要他复员分配到城里了,政府是要负责给他安排工作的。那就当然要发给他户口本儿。而且呢,单位也要帮他解决房子问题。这些,和你家没什么关系的呀!你一次次找我来要城市户口本儿,没什么道理啊!”

一直在旁边平息谛听的张广泰,神色渐渐愁苦黯淡。围着他的人,挤得他透不过气。大翠愁色比他还浓,低着头也不敢看他一眼,摆弄辫梢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赵志道嘟哝着悻悻而去。

潘凡见赵志道走了,就对周围的人说:“我们受政府的委托,办理一切的户口问题,那是一手托双方,既要对百姓负责,也要对政府负责啊!要都像刚才那个人似的,我们具体的办事人员就束手无策了!”

他左右看了看:“那位张广泰师傅呢?”

“我在这儿。”

“您跟我到里屋去一下……”

张广泰默默跟着走进里屋,潘凡关上门说:“张师傅,您亲眼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了?”

“我们的工作有多难啊!除了今天来的这些人,统计下来还有一二百户呢。都是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想再当农民了,不愿再种地了!有些情况我们也同情,也在向上级反映,力争帮助合理解决。可十之八九,那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张广泰刚才就被挫了锋锐,再听他这么一说,极为难地说:“可……我不是不愿……我也有我的难处啊!我一家没有城市户口本儿,我和我二儿子那就当不成工人啊!”

潘凡将张广泰拉到窗前,耳语道:“你家的情况也特殊,该考虑合理解决。请相信我的话!但是今天,我希望您这位受人尊敬的工人师傅,替我们起个带头作用。”

“可我……怎么起呢?”张广泰一头雾水。

“心里有什么感想就说什么感想呗!也不过是工农一家亲,国家很快就会消除城乡差别那些话!你说比我说对他们有影响力,求求你了!”

张广泰正沉吟犹豫着,却已被潘凡推出了里屋。一出屋,潘凡就大声说:“诸位,诸位,张师傅有话要对大家说!”

张广泰干咳一声,不得已地说:“同志们,划到了街北的同志们,大家不要在这儿磨了吧!刚才潘同志跟我交底了,我们哪家哪户的情况,政府那都是预先经过了调查的。该发的自然会补上,不该发的磨也没用啊,是不是?新政府千头万绪的,不容易。大家也要体恤政府啊!再说,什么农村人啊城里人啊,不都是新中国的公民吗?将来消除了城乡差别,生活在哪儿不一样啊!”

人群里有人问:“消除城乡差别,那得几年啊?”

张广泰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好看着潘凡。

潘凡满有把握地说:“实现共产主义,也不过十年二十年的事儿。城乡差别,工农差别,我看长则十年八年,短则三年五年就没差别了!新中国嘛,实现什么还不快?”

有人听了说道:“要是那样,倒敢情好!”

都到这份上了,张广泰只好说:“我首先表态,我不再来给新政府添乱添烦了!”

潘凡借势扯旗:“诸位,大家都要向张广泰师傅学习啊!都先回吧,先回吧!”

等众人散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张广泰和大翠。

“张师傅,感谢了!你看你带头作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了吧?”潘凡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儿,翻开来看看说,“你家的户口问题啊,我摸底调查的时候就听到反映了。你那个亲家,在广华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叫馄饨黄?”

张广泰点点头:“对,有这么叫他的,那是他养家的手艺。”

“可是,人家背后叫他‘混蛋黄’,听见过吗?”

“没有。”张广泰一怔。

“他以大换小,换你的房子,当时邻居就猜,不知他肚子里耍的什么猴,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只有你还在他肚子里翻跟头!”

这番话使张广泰惊诧不已,沉思起来,而大翠却是听得无地自容了。

“你家发不到户口本儿,那是因为上了他的圈套啊!不过你放心,冲你今天的好表现,我们一定替你向上级反映你的具体情况!”潘凡又转向大翠,“你是什么事?”

“我……我……”大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是陪我来找你的。”张广泰替大翠解了围。

潘凡顿时醒悟过来:“噢,啊呀,刚才,我该死我该死!刚才那几句话算我没说,没说。”

张广泰“呼”地转身离桌,大翠想去扶他一下,中途又自惭形秽地缩回了手。

张广泰怒冲冲大步直奔新新居,黄大翠怯生生跟在后面。到了新新居前,张广泰停步歪头眯细了眼,注视着厦下忙着招呼客人的黄吉顺和于凤兰。

黄吉顺也发现了他们,站定望了他们一刹,转身又忙去了。

张广泰转身前行,过了小桥,发觉大翠还跟在后面,他站住问:“你哪去?”

大翠惶惶地说:“送你回家。”

张广泰一挥手:“不用!”他正在气头上,手无轻重,大翠被他一下刮倒在了水渠中。大翠鞋子裤脚全湿了,爬上水渠,神情复杂地望着张广泰的背影,两行清泪滴了下来。

张广泰并没发现这一切,径自大步走回了家。一进门,王玉珍问他:“回来了?”

张广泰不响不答也不转头,进屋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王玉珍急切地问:“怎么了?”

张广泰猛一拍桌子,低声自语:“能活,死不了人,怎么都能活。”

王玉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到底是怎么了,进门就一惊一乍的?”

张广泰把事情告诉她,两眼发直地空望着屋外。

“当初真没想到有这一步。我还是不信,黄吉顺能诚心给自己的亲家做这种圈套?”王玉珍叹了口气,觉得这事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不信,可是人啊,一为了自己,什么缺德事都能干出来。亲家又怎么了?一样!”

“不信,我不信。”王玉珍还是难以接受,一个劲儿摇头。

“信不信由你,事可在这摆着了。”张广泰也叹了口气。

“你不该朝大翠撒气,眼看要过门了,当公公的把儿媳妇搡倒河沟里,说出去多难听……”

“唉,要不为她,今儿我非当面骂黄吉顺一顿不可,看他还有没有脸在广华街住!”

于凤兰轻拍着大翠的房门:“翠!给妈开门,听话。”

大翠的屋里却没有声响,于凤兰对着门缝柔声道:“有什么话,给妈说,开开门。”

黄吉顺正门前灶后地忙买卖,厦下客人多,都嚷嚷着催快。黄吉顺忙得满头大汗,他命令于凤兰:“来看锅!”

“你不会看?!翠!开门!”于凤兰继续拍门轻唤。

“你跟她有什么话忙过这阵再说!看锅!”黄吉顺看着外面的客人,又是高兴又是焦急。

于凤兰埋怨道:“就知道你惹的祸!一下午不见她一点动静,你就不管了?”

黄吉顺急步走到大翠房前,语带责怪地喊:“大翠!出来看锅!”

门外等了半天的客人不耐烦了,纷纷交头接耳地抱怨。有人很不满,骂骂咧咧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这阵工夫,他妈的老母鸡都抱出两窝鸡崽了。”说完,竟走了。这一走,又有几个人也跟着离去,门外的人逐渐少了。

黄吉顺气急败坏,重重地拍着大翠房门,吼道:“你给我开门!”

于凤兰埋怨他:“当初你砌这么高的墙!”

黄吉顺猛一肩撞开大翠房门,就见大翠蒙头躺在炕上,于凤兰忙上前揭开被子:“翠。”

灯下,大翠头发散乱,低头流泪,于凤兰愁眉不展,小芹哭丧个脸,黄吉顺一派庄重,慢声细气地说:“你们不用闹,换房子的事,若不是为大翠,我不会跟他换。现在城市户口农业户口分开了,若不是换了,我们也得是农业的集体户口了。”

小芹噘着嘴说:“可我师傅登记不上工人了!”

黄吉顺说:“这能怪我们?国家的规定谁敢不从?我们能为他打抱不平?能打抱出个什么来?话还得往家里说,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是妈。做父母的,不能落儿女怨恨,像你们爷爷那样,祖上给他留下一大片家业,几个晚上全输了,后悔得了不得,临死,拉着我的手,眼泪八擦地对我说:‘孩子,别恨我!’我能不恨他吗?可是,唉,他是我爹呀,我能叫他带着难受死?不能,直到我点头,他才咽下那口老气。我不恨他,恨他是不孝。他给我当了镜子,我不能像他,临死落难受,人活一辈子,不为儿女为什么?你们俩,有一个是男的也好。可是,就算你们是闺女,我也不能委屈了你们!我做梦都想着怎么再使我们一家成为城市里人!我卖馄饨,开饭馆,辛辛苦苦,为个什么?争个什么?为争个人样!农村人再觉得是个人物,那在城里人面前也矮一截!现在好了,我们一家终于又是城市人家了,你们的爷爷,地下有知,也是会支持我的做法的!”

小芹快哭了:“张家恨我们,我们就没有人样。我姐心里难受,我也没脸见人。”

黄吉顺训斥道:“有你什么事?你跟着掺和?”

小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咱家名声不好。”

黄吉顺一拍桌子:“狗到天边吃屎,狼到天边吃肉。谁吃不着,怪它没有本事。”

是夜,张广泰做了个梦,他梦到潘凡将户口本颁发给他们了。户口本特大,像一份大证书,而且,是红绸布面儿的!把他喜得合不拢嘴。

他双手将户口本捧抱胸前,走在街上,赵志道看见了他,拦住问:“你不是当众说了要做榜样么?我们听了你的都不去闹了。你可好,现在自己倒要来城市户口了!啊呸!”

又走来一个妇女,也拦住他问:“谁都知道你家跟黄家是亲家!说不定你们两家做下了扣,多骗政府一份城市户口本儿!”

接着走来一个男人抢户口本:“你们两家多骗这份儿,应该是我们家的!你还是做你的榜样当农民去吧!”

一时间走来许多男女,围住他,都要抢他户口本儿,他双手护着户口本蹲下了。众人都指责他,啐他,蔑视他……这时,他被王玉珍推醒了过来:“哎,醒醒,醒醒,手压胸口了吧?”

张广泰一下坐起来,心有余悸地说:“我……没什么……做个噩梦……”

“这么大个人,还做噩梦!”王玉珍翻身又睡去了。

张广泰黑暗里摸索到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烟头一红一红,把他沉思的脸映得一明一暗。他心里翻江倒海:户口本啊户口本,我本是苦苦求你,没有你我这个老工人和我的儿子都进不了工厂,我拿什么养家糊口!可一梦醒来,却又有些怕你了。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我张广泰好歹是个人物,究竟还是畏惧“当众装积极,背地里搞名堂”的罪名,揣着你,我怕顶不住一二百户人家火辣辣的目光。难啊,难,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