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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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某一时期,我倍感自己在现实主义这一条创作道路上疲惫不堪,而且走投无路,于是不得不踉跄拐向荒诞一径。

实在地说,我对荒诞现实主义并不多么青睐;我的选择只不过是现实主义作家的无奈罢了。

虽然,“文革”早已成史;但依我的眼看来,“红卫兵心态”和“造反派心态”,似乎又悄然地氲氤成阵。形形色色的“愤怒青年”们的“愤怒”表演,每令我瞠目结舌;我理解,我心痛。

时代毕竟已开始迈向理性阶段,人对时代的认同感毕竟已是当代人的一种明智。即使当年的“红卫兵”们在今天活转了来,那也是要服从自己们的理性和明智的——此点,乃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

少数伟人们,或可称为“时代之父”;而我们平凡的人们,其实只不过永远是时代的儿女。顺应时代不可能不成为我们的生存法则……

梁晓声

日落的情景其实在任何地方都不是优美的,而是忧美的。

人心感受抑或依恋那美的时分,往往会不禁而平静地渐生出一缕又一缕的惆怅。人心依恋日落的情景,如牧羊犬于傍晚依恋主人帐篷里泻出的光。那一种惆怅啊,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将人心合捂着了,使人心温暖而又愀然。

此刻,它的一半已无可奈何地坠下去了,另一半疲惫地偎着岷山白雪皑皑的峰顶,表演着它最后的坚持。好像被戟叉举着的半个苹果,红得不能再红了啊!宁肯那样子永远地祭奠着什么也不甘愿完全消失似的。

表演辉煌乃是最最吃力之事。

二〇〇一年的这一轮落日,是多少地显出一些它的疲惫了。

自从盘古开天地,它一天一次地,一直那么坚持着的啊!

广阔的一片瀑布般的“鲜血”,从山坡向峰顶缓缓倒流——那是由于它的坚持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它仍在无可奈何地坠下去。它最后的如血般的彤耀,也无可奈何地缩敛着。

大壑深处,雾锁云横;冰崖摩天,气象万千。它竟真的完全坠下去了。在那一瞬间它努力向上跃了一次,接着就仅剩下月牙儿似的一段弧。只不过不是银白色的,而是更加血红了。那情景望去也就不但忧美,几乎凄美了。

刹那间赤霞喷现,“血”溅一空。仿佛它的坠落是以自爆结束的。

一分钟后连霞的残骸碎片也从岷山的峰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自天穹向岷山降下夜的大幕,同时以无形的力镇压下了无边的寂静。

在那无边的寂静中,在岷山的半山腰,在皑皑的雪坡上,有几个表情肃然的人环立着,他们的目光从不同的角度望向一处——他们所望的是四具拥抱作一团的冻尸。“他们”已被冻僵三十四年了。确切地说,那是四名一九六七年的红卫兵……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当年,四名红卫兵要向全世界证明,红卫兵也是英雄好汉!

被政治狂热冶炼过的躁动不安的本欲,像青春期的痤疮一样冻结在他们化石般的脸上……

他们眸中凝固着对死亡的恐惧……

也许,三十四年前,由他们口中哈出过的最后的热气,仍在岷山的大气成分中循环着吧?

也许,他们将被雪崩覆盖之际,呼喊过什么口号吧?

那年龄最小的女红卫兵,仰着她的脸,她在望替他们抻开着军大衣的那位红卫兵——他的头发齐刷刷地向一个方向飞扬起来。他的帽子哪里去了呢?她的嘴张开着,分明的曾在狂风中喊过一句话。那是一句什么话呢?

而他也在低头俯视着她——他脸上凝固着一种罪过的表情——她看去才十五六岁,也许刚刚上初中……

他的罪过感是由于自己的英雄主义将她那样单纯可爱的小妹妹牵连进了死神的陷阱吗?……

他们的衣着并不一致。

但他们身上有相当一致的东西——草绿色的军挎包。它里面也有相当一致的东西——野菜窝窝、毛主席语录……

一致的还有他们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和他们臂上的红卫兵袖标……

几位地质考察者已经惊愕又肃然地围观了他们许久……

谁也没贸然上前触碰他们……

谁也没留意到天色黑下来了……

一束强光刺破黑夜,直射这里——于是他们听到了直升机的马达声……

科学是人类发现荒诞的眼。

科学也是复制荒诞的魔杖。

当荒诞成功地被复制了,科学获得与发现荒诞一样的满足和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