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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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忍耐。

几千名接站者忍耐着透骨的寒冷和近乎绝望的期待在他们心中造成的愤怒。

火车站忍耐着愤怒的人们。

种种不安在车站广场上空的宁寂中悄悄流动着……

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镇定地俯视着万头攒动的人群……

“站长,要不要开探照灯?”

“暂时不要……”

“治安警察可以出动了吗?”

站长思忖片刻,尽量从容地回答:“不必……”随即补充了一句,“站内的可以出动了……”

他放下听筒,缓缓坐到椅子上,翻开值班日记,匆匆写了一行字:“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还想写什么,却难以组织准确的词汇。

广播开始了:

“站台工作人员注意,站台工作人员注意,113次列车就要进站了,请作好接站准备,请作好接站准备,请……”

站长立刻放下笔,起身大步跨到窗前,凝望广场。

他心中对广播员充满了感激。

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火车站,广播员的声音都永远是那么一种职业性的,那么一种缓而慢之的,那么一种能够安定人心的语调和节奏。每一个国家的国徽和国旗是不同的,但所有国家所有火车站的广播员,却仿佛就是同一位可敬的女性,一位熟谙世界各国语言的女性。

感激她们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

我们的地球上没有一个火车站的广播员是男性,正说明在火车站这种地方,人类的心理是多么需要那种温良的、至亲至爱的、女性的声音来安抚。

火车站是人性的磁场。

A市火车站女广播员的声调是优雅沉着的。然而全体站台工作人员一听到,还是紧张地从各处迅速跑到站台上,肃立在安全线以内,如同组成“散兵线”的士兵。

出站口预先得到站长的命令,绝不放入一个接站者。站台上除了那道蓝色的“散兵线”,再无他人,呈现着一种类似戒严的空寂情形和防备状态。

113次列车并非什么极端重要的军列,亦非中央高级领导人或秘密来访的某外国元首的专列,车上更没有足以危害一座城市的可怕的瘟疫传染者。

它是历史的债车。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四十余万知识青年,东北广大地域内近百个农场的知识青年,分散在无法计数的东北各农村的插队知识青年,所有这些在十年动乱中被城市抛弃或抛弃了城市的知识青年,这些当年“堂吉诃德”式的或被哄上被骗上被硬推上历史“游艺车”的“红卫兵”,开始了如钱塘江潮般迅猛的大返城!

113次列车,是为他们临时增加的车次。可以认为它是返城知识青年们的专列。他们的人数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八九十万。相当于一个中小城市的迁移。它首次运行即将抵达A市。它已晚点十三小时,毫无疑问还将继续晚点下去。鬼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站上海!

A市是它运行中的第一大站。在此站,它将撇下两千多名知识青年。另有一千七百多名几天前乘其他车次抵达A市的知识青年,正如丧失了编制和纪律的溃军败旅,蚁群似的拥在车站大楼内,期待着转乘知青专列兼程南下。他们早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各自朝思暮想的城市。他们由于不情愿而没办法的滞留,耐性崩溃瓦解,盲目的怨气和怒气达到顶点,随时欲寻找机会发泄。这种怨气和怒气,已不复是千百少男少女缺乏磨炼的急躁情绪,而是成熟了的一代人长久积压的委屈和愤懑。

从哪一天起他们开始产生了这种心理?

这个研究兴趣留给社会心理学家们吧!

可以认为是他们当年或自愿或被迫地离开城市那一天,也可以认为是他们或留恋或诅咒着离开东北广大土地那一天。

谁也无法在历史的某一页上准确记载下这一天的日期,只有他们每个人自己心中清楚。

蚁聚在车站大楼内的一千七百多名知识青年,使每一个车站工作人员都切身感受到了威胁的存在。车站大楼内仿佛四处堆集着易燃物和爆炸品。车站工作人员对返城知识青年们畏而避之,唯恐与他们发生摩擦。一次微小的摩擦,也可能导致一场难以平息的骚乱,使这北方铁路线上的大枢纽站瘫痪掉!

站前广场的几千名接站者,有返城知识青年们的父母,有他们的兄弟姐妹,有他们各种关系的亲人。有的竟举家而来。十一年前,他们送走的是孩子;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们将迎接的,是孩子的爸爸和妈妈,是须眉男子和老姑娘。十一年前,他们是在站台上送别,耳畔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口号歌声此起彼伏;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们却在站前广场上迎接,没有红旗飘舞,没有标语招摇,只有漫天飞雪!

好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白天,仍在下。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个夜晚,纷纷扬扬普天降落。它仿佛要掩盖住什么!

十一年前历史轰轰烈烈地欠下了债。

十一年后的今天,时代匆匆忙忙地还这笔债!

无数木牌高低参差地举在黑压压的人头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字句:

“毛毛,出站后到这里!”

“张晓军,爸爸在此!”

“孟丽芬,二哥接你来了!”

……

天气格外寒冷,零下三十一度。西北风从人们头顶嗖嗖刮过。几千名接站者跺踏双脚,其声犹如百面军鼓乱擂。坚硬的大地震颤着!

接站的几千人,比车站大楼内的知识青年们更焦急,更愤怒。因为他们在风雪之中,严寒之中。车站大楼的各个门都有警察把守,没当日的火车票不许入内。事实上,车站大楼的容人量确已超“饱和”了。

出站口的铁门从里面锁着。铁门内,几名铁路工作人员袖着双手,泥胎似的僵立不动,对千百人的咒骂声充耳不闻。钢网将他们和接站的人群隔开,使他们多少获得一种安全感。

“接站的同志请注意,请让开出站口前的道路,以免阻挡113次列车的乘客出站……”

广播员至亲至爱的,燕子呢喃般的声音,在广场上空悦耳地回荡着。广播员是很懂得一点心理学的,她不说“返城知识青年们”而说“乘客”,希望不寻常的事情,变成寻常的事情。

但这毕竟是不寻常的事情!十一年来笼罩着千家万户的忧愁,一旦被历史的巨笔果断地画了一个句号,对知识青年和他们的父母及亲人们所造成的冲击力,是强大而又猛烈的。他们面对事实,却仍半信半疑,好像错过了今天这个日子,明天事实就会变成梦幻或泡影似的。

接站的人群顿时亢奋起来,反而愈加骚乱。所有的人都企图挤到最前面去,第一个从出站口将他们要迎接的人拽出。那道钢网铁门,在他们看来,仿佛是现实与梦幻的可透视的屏障。他们恨不得推倒它,冲垮它,毁灭它!

人群外围,两个年轻妇女把一张大白纸好歹总算贴上出站口对面一家小吃店的泥墙,纸上写着:“王文君,我们实在太冷了,只好回家去。大姐和二姐。”听到广播后,她们毫不犹豫地将它一把扯下,扭身就朝出站口跑,像两只黄鼬似的钻入人群中。

透过铁门钢网,接站的人们看到一队铁路治安警察跑步出现,分列两排,从站台到出站口形成了一道警戒线。

113次列车,终于载着A市千家万户的希望,疲惫地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宛如一条巨大的钢铁爬虫,无精打采地驶入了站台。车头吐出的阵阵蒸雾弥漫了站台,制造了片刻寂然的梦境。但列车带来的一股疾风转眼又将梦境刮散。每一扇车窗都打开了,每一个窗口都探出三四颗戴着皮或棉的帽子的脑袋,伸长着脖颈,热切而惊诧地张望着空荡荡墓地一般宁静的站台。从他们面前闪过的,没有他们的亲人,只有站台清冽的灯辉下,铁路工作人员一张张严峻的面孔,一道蓝色“散兵线”。还有从站台到出站口那两道紧密的白色警戒线。

愤怒!

摆脱了纪律和理智束缚的愤怒爆发了!

“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放人接站?!”

“我们是土匪强盗吗?!”

“存心跟我们知青哥们儿过不去是不是?”

“老子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出站呀?”

“不下车了!不放人接站,咱们都他妈的不下车啦!”

“呸!你姥姥的!……”

一口唾沫,吐在一位铁路工作人员脸上。他缓缓地抬手擦去,宽容地苦笑了一下,对身旁的另一位铁路工作人员说:“我女儿也在这趟车上。”

对方低声说:“你留神点,发现了,我帮你先接到咱们休息室去。”

他回答:“别了,有她妈妈和她哥哥在站外接她……”

“今晚可能要出事。”

“但愿别出事。”

几乎每一节车厢都传出怒骂声。知青专列是没有卧铺的。他们像塞在罐头里的鱼,一个紧贴一个地塞满每节车厢。大多数人没有座位,互相挤靠着,许多人实际上仅有立足之地。他们重新体验了一次当年“大串联”的旅途滋味。从列车开动起,乘务员们就都像隐身人似的“消失”了,聪明地将自己倒锁在休息室里,不再露面。不能指责他们,列车上没有他们“为人民服务”的余地。烧水炉早就熄灭了,“凉开水”早被喝光了,餐车里也挤满了人,根本无法开饭。列车上的广播员却很忠于职守,准时播音。上午是“二人转”,中午是“二人转”,下午还是“二人转”。“咿呼嗨,呀呼嗨”开始前,她总是像报幕员一样,热情饱满地说上一句:“下面请欣赏……”使人猜想她只有那么一张宝贝唱片可放,而她那句热情饱满的话也是录在唱片上的。“二人转”唱的是知识青年战天斗地的词,对这车听众来说,无异于一种讽刺。广播员主观认定,车厢里的每一个返城知识青年,既然在东北各农村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必定对这种东北农村曲艺感情深厚,百听不厌。却不知道,有几节车厢的喇叭线,早被扯断了。而许多返城知识青年,为了不辜负广播员兜售艺术的热情和美意,当唱针开始划出第一声“呼嗨”之前,就以更饱满的热情众口喊出“呼嗨”了。

在这中世纪贩奴船般的旅途中,他们的食欲、困意,每一根最微小神经的最末梢,全都麻痹了。许多人的文艺细胞和创造性思维,却变得空前活跃,才华横溢。

这是一种本能,如同被扔进舱底的鱼儿的蹦跳。

“老三听,不但战士要听,干部也要听,哪一级,都要听,听了就要唱,要在‘呼嗨’上狠下功夫……”

他们在“呼嗨”上下的功夫是那么狠!

把“文革”中“副统帅”的语录歌加以篡改,使他们获得极大快感,乐此不疲。每节车厢里失掉了职务的知青“干部”们,耳听“呼嗨”之声唱成一片,则只有默然而已。彼一时,此一时,在这次列车上,没有什么“干部”,也没有什么“战士”了,都是返城知识青年。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相同的命运——待业,在城市重新寻找到一个继续生活下去、奋斗下去的点。大返城造成了他们之间地位上的平等,起码在本次列车上,在误点十三小时的旅途中是如此。平等的意识,对大多数人来说,永远是能够获得某种安慰的意识。他们又疲惫又亢奋的头脑,还来不及预见到,城市将在他们之中,划分出多么细致又多么难以超越的“等级”。划分得很细,很细。

这种互相体验到的平等意识,使熟人或生人之间,极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谁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会将他们隔离开来。他们不再是社会无法忽视的一个庞大集团,而成了单独的、孤立的“个体”。无论他们情愿或不情愿,无论十一年来朝夕相处的或在列车上刚刚互报姓名的,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人数众多地重聚一起,他们将必须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寻找和占据一道起跑线,开始新的冲刺。他们对城市所怀抱的一切希望,都只能从一道新的起跑线上去实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

如果说他们,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不堪的一代,这几十万,近百万,数千万知青大军,由于“上山下乡”的使命宣告结束,而产生一种解脱感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们由于将要离别,将要被城市所分化,心灵中产生了溃疡般的忧郁、迷茫、惆怅、失落状态和彼此依恋的情愫。

当列车进站后,除了那些将头探出车窗的人,更多的人则在互相告别。那是很动人的场面:久握不放的双手,依依不舍的拥抱,真挚的眼泪,泣不成声的话语……女知青的感情充分体现这一代人珍重友谊的性格色彩,她们两个、几个、甚至十几个抱作一团,不能抑制地放声大哭。哭声在这种时刻是有传染性的。对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们来说,是离别,也可能意味着以后永难相见。谁知生活会不会恩赐给他们重逢的机会呢?而他们目前又是多么需要在一起!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在一起,需要不被分开。

他们不要被分开!他们心里都有些怕……

哭声一片,从车厢内传到站台上。

挤不到一块去的男知青,就放开嗓门大喊:

“赵东利,我下车了啊!”

“你下车吧,我可没法帮你忙了呀!”

“不用。我的东西都从窗口扔出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呀?”

“没什么说的了,你快下车吧!”

“那我就下车了啊!”

“下吧!”

“到了上海立刻给我写信啊!”

“一定!”

“我下去了!”

“你他妈快下去,还啰唆什么呀!一会儿下不去啦!”

“好,我下!……”

“哎!你小子长点记性,往后别再顶撞当官的!千万记住啊!”

“记住了……”

最后这一句话,已是哭着说出来的了。

肃立在安全线以内的站台工作人员,听到车厢里的哭声和告别的话语,也一个个为之动容。他们对挑衅性质的咒骂,保持着可敬的默然。

广播员又开始了她那种至亲至爱的、安定人心的广播:“返城知识青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由于接你们的亲人很多,站台容纳不下,为确保车站的正常秩序,我们一律不放入本次列车的接站者,请你们谅解。站台工作人员,将协助你们出站……”

她那温良悦耳的声音,并没有起到什么安定作用。列车还未停稳,就有人跳到了站台上。手提包、行李捆、小木箱、网兜,各种各类物件,纷纷从车窗扔出,散乱地落在站台上。车门开处,如水闸提起。这时的列车,宛若每一节车厢都发生了猛烈的爆炸,知青们仿佛是被爆炸力从窗口和车门抛射出来的一般,片刻拥满了站台,将由站台工作人员组成的蓝色“散兵线”冲垮了,裹卷走了。也将由铁路警察组成的白色警戒线冲垮了,裹卷走了。几个被摔破的手提包内装的是面粉和黄豆。面粉在千百双鞋的践踏之下,像石灰一样飘飞起来,造成一片白色的粉雾,与满天雪花搅和一起,许许多多的人踩在滚珠似的黄豆上,一片片滑倒,站台上乌烟瘴气。

潮头一般的人流势不可当地涌向出站口……

出站口的钢网铁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在这股人流的冲击下,手指粗的铁链,铿然有声地断了!

站内站外一片呼喊声,一片嘈杂声,一片无法平定的局面,一片激动的骚乱,一片骚乱的激动,升上广场夜空,震颤着,缭绕着,交织着,扩散着……

城市突然睁开它的夜眼——两只安装在车站大楼顶上的备战时期的探照灯,它射出雪亮的巨大光束,往人群中交叉地扫来扫去。它似乎想要威胁人们。

一九七九年冬,在那些千百万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日子里,对每一座十一年前将十几万、几十万知识青年欢送到农村或边疆的城市,对每一个将儿子或女儿打发到农村或边疆的家庭,都是一些同样严峻同样不得安宁的日子。十一年前送走的愈多,十一年后负担得愈重。对一座城市是如此,对一个家庭也是如此。

整个列车上只有一个人还没下车。一个女知青。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神色麻木,从窗口呆望着混乱的站台。打扫卫生的乘务员踢踢她的脚:“你要住车上呀!”

她走出车站后,人群已开始朝四面八方流动。呼儿唤女,喊姐叫弟的声音涛叠浪涌,表达出难以描绘的兴奋和极乐之悲。

城市的夜眼雪亮雪亮。扫过来了,又扫过去了。

“姐姐!姐姐!孙玉蓉!……姐姐!……”在所有的呼唤声中,一个少女的叫喊显得格外尖脆,格外悲凉。悲凉中隐含着凄怆。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肥大“棉猴”的矮小身影,逆着四散的人流被冲撞得左旋右转。那少女的叫喊声就是这“棉猴”发出的。少女的身体一定很瘦弱,几乎整个被包裹在“棉猴”之中。“棉猴”显得那么空荡,仿佛它具有神奇的魔法,在自行移动。

“姐姐!孙玉蓉!孙玉蓉!……”尖脆的叫喊声沙哑了,在拖得很长的尾音的过渡之后,变成了茫然的哭泣。

孙玉蓉——这个美好的符号所代表的姑娘是谁?为什么没有赶上这次知青专列?临时改变了返城的日期?返城之前出了什么意外的事?

她在火车上听说,某团的一辆客车,开往火车站途中翻下一座桥梁……

她心中替那少女预感到一种不幸。她望了那少女许久,直至那少女在人群中隐失了,才回过头,随着人流向前走。

她撞在什么人身上了,定睛一看,见是一对老夫老妻,互相挽着,像一高一低两块并立的太湖石。他们在寒冷中抵挡着人流的冲撞。他们不呼唤,不走动,就是那么寂寂地、互相依靠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那又瘦又高的老人,端正地高举着一块丁字木牌,如体育运动会的引领员。木牌上面写着:“赵运祥和赵运瑞,爸爸妈妈在这里!”是毛笔字,笔力雄浑,看得出有很深的书法功底。老人那张清癯的脸,在她心中留下了一见难忘的印象。那雕刀镂刻般的皱纹,那目光凝滞的眼睛,那结霜的胡须,那双没戴手套的、高举着木牌的、无疑早已冻僵的手……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很想用自己最大的声音替这老人呼喊几声:“赵运祥和赵运瑞!……”

然而她将自己这种冲动压制下去了。她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句:“对不起……”从他们身边绕过,又向前走去。

在火车上,她非常非常思念家庭,思念父母和弟弟妹妹,希望站着打个盹之后,一睁开眼睛就到家了。但此刻,当她的双脚踏到了这座城市站前广场坚硬的、铺雪的路面时,她却并不那么想立刻回到家中了。她倒很想在这里留一阵,为的要最终看到,那两位老父老母是否接到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穿着肥大棉猴的瘦小少女是否接到了她的姐姐……

有人从治安警察手中夺过了手提话筒,盲目地呼喊他要接的人的名字。治安警察夺回了话筒,将那人朝一辆警车拖去。于是有几个返城知识青年拥了上去,于是又有几名治安警察拥了上去,于是一阵斥骂,于是一场厮打,于是响起了警笛声……

十几辆摩托开过来,包围了广场……

广场上的人渐渐四散得稀少了,剩下的几百人还聚集在出站口。钢网铁门已重新锁上了,站台内空空荡荡。铁门外的人,却仍怀着不泯的期待扒着钢网朝站内张望……

她再听不到那少女喊叫姐姐的尖脆嗓音了。她不由得转身寻找,见那一高一低两块僵立不动的“太湖石”旁,多了一个“石猴”。那瘦高的老人一条手臂紧搂着那少女的肩膀,那少女则替老人举着木牌,努力举高……

呵,你这期待的老父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老母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小妹妹哦!

呵,你们迟归的儿子和姐姐们哦!

但愿他们都没有乘坐那辆翻到桥底下的公共汽车……

她心中一阵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两位老人,你们回家去吧!小妹妹,你也回家去吧!你们的儿子和姐姐是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据说那座桥四米多高,汽车的大部分砸进了冰河。

“姚玉慧同志,姚玉慧同志,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团七营教导员姚玉慧同志,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那里有车接你,那里有车接你……”

车站广播员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始终如一。

她迟疑了一下,朝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快步走去。这座碑,曾被用一块巨大的帆布从上至下罩了起来。如今,它也像许多受迫害的人一样,获得解放,重见天日了。望着它,她心中油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它是代表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她知道,这座碑得以重见天日,是自己的父亲——粉碎“四人帮”后由中央任命的市长亲自作出的决定。看来父亲的性格在十年政治风云的浮沉中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么敢为敢当。她替自己的父亲骄傲。

它是历史。她想。将历史罩起来,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愚昧透顶的行径!

同时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惆怅。父亲又作了一市之长,而她自己却再也不是什么教导员了,永远。父亲如今重新获得的,正是她如今所失去的。这并非指权力而言,她并不崇拜权力,也没有操权握柄的野心和欲望。是指价值而言,指能够使一个人时刻充满自信的个人价值而言。这种价值,对她来说,究竟是失去了,还是根本没有真正获得过呢?她开始怀疑了。当她和几千名返城知识青年登上113次专列时,便开始思考,开始怀疑了。

碑下果然停着一辆小汽车。不是她所常见的“上海”,也不是仅在出租汽车站还超龄“服役”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小汽车。也许只有在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如今还可以看到那种五十年代的、黑甲虫般的、破旧的苏联小汽车驶来驶去。它们也是历史,使人回想起两个国家的友好年代。它们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某些难忘的幸福的记忆,至今仍保留在这一个返城知识青年,这位现任市长的女儿,这位档案上记载着曾担任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里。

而眼前这辆小汽车,样式很高级,也很美观,它是崭新的,一看便知不是国产汽车。她不禁感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已经很陌生了。就连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如今奔驶着哪几类较常见的小汽车,也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乘坐的是什么牌的小汽车。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虽然很冷,司机门的车窗却是摇下来的。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位上吸烟。车内传出美妙的音乐,音量不大不小。

她不能判断是不是接自己的那辆小汽车,也不愿贸然上前询问。

一个人匆匆从车站大楼的方向走到了小汽车跟前。

车后门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秀发披肩的头,颇有几分不耐烦地问:“还没接到?”

被问的,是个穿呢大衣的青年,没戴帽子。他扫兴地回答姑娘:“也许没坐上这次车,反正广播员已经广播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姑娘嘟起了嘴:“真是的!没坐上这次车,就该拍封电报告诉家里嘛!”

青年说:“再等十分钟。不,五分钟。还等不着,就回去!”

姑娘用撒娇的语调说:“别等了!反正她也不会带多少东西回来!我还没吃晚饭呢,你大概忘了吧?咱们还有一场八点五十的电影呢!”

青年看了看手表,说:“来得及。等不着,让刘师傅直接开车送我们到影院。”又转对司机说,“刘师傅,你还要到电影院去接我们回家哟!”

“没说的!”中年司机乐于效劳地回答,同时朝青年递过支烟。

她终于确信,这辆小汽车正是接自己的。因为她已认出,那青年是自己的弟弟。

“明辉!……”她叫了一声。

弟弟猛转身回望,疾步上前,一下子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她,显出高兴万分的样子大声说:“嘿!姐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出站啊?你听到广播了吗?我还以为接不着你了呢!你怎么就背着一个破书包哇?你的东西呢?”

几年未见,弟弟长高了,差不多要比她高出一头,相貌堂堂,英俊而潇洒,成为一个小伙子了。

“东西提前托运了,可能过几天才会到。”她挣脱弟弟的搂抱,退后了一步。自从当上教导员,她便很不习惯别人用过分亲热的举动对待自己了,尤其不习惯男性过分亲热的对待。即使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觉得有点别扭。何况弟弟已不再是从前的小弟弟了,何况还当着司机和一个陌生姑娘的面,她觉得自己的脸微微热了一阵。天黑,弟弟是不会看出她脸红的。

“姐姐你真是的!你还会有些什么宝贝东西,值得从北大荒千里迢迢地托运回来呢?不能随身带的扔在北大荒算了,快上车吧!……”弟弟拉起她的手,和她一块儿走到小汽车跟前。坐在车内那姑娘,替他们打开了车门。

弟弟对她的亲热,虽然是她所不习惯的,却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温情柔意。亲人之所以与外人不同,就在于使人感到亲。

弟弟大大方方地向她介绍那姑娘:“她是倩倩,我的女朋友。”

倩倩朝她嫣然一笑,将身子挪到座位里端去,给她让出了位置。

车内有空调,一股暖气扑面。倩倩没穿外衣,只穿了一件紧身的桃红色的高领毛衣。

“我还是坐到前边吧!”她说。她那件兵团战士的大衣尽是油污和灰土,怕弄脏了倩倩那件漂亮的毛衣。

她将弟弟推入车内。司机替她打开了前车门,她坐到了司机旁的位置上。

司机关上车门,摇上车窗,戴上白手套,刚要开车,车头前出现了一个人。

司机又打开车门,探出头吼:“这不是出租汽车,别挡道!”

“我知道这不是出租汽车。”那人说,“请问我们教导员是不是在车里?……”他肩搭两个沉重的手提包,拎着一个更大的手提包。司机没开车灯,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弟弟也打开车门,探出头训斥:“什么教导员?莫名其妙!”

“我们营教导员姚玉慧……我刚才听到广播,说这里有一辆小汽车是接她的……我……一条腿是假腿,东西又多,而且也没方便的公共汽车可乘……不知为什么家里人没来接我……我……我想请求……”

她明白了。他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想打开车门,却一时不知车门应如何打开。

“这不是接你们教导员的车!”弟弟说罢,嘭地关上了后车门。

司机也嘭地关上了前车门,将车倒几米,偏转车头,从那人身旁驶过。

“明辉,你怎么这样!”她回头责备弟弟,心里非常不高兴。

汽车转眼离开了广场。

“停一下,把他带上吧!”她替自己的战士请求司机。

“姐姐你算了吧!”弟弟说,“简直可笑至极!都返城了,还大言不惭地找什么教导员!‘我……一条腿是假腿……’骗人的鬼话,傻瓜才会相信!只有电影《奇袭》里的李承晚兵才上当呢!……”每句话都带有嘲讽意味。

倩倩被弟弟模仿那个知青语调说的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甜。那个知青的语调并无丝毫可笑之处,而弟弟夸张的模仿,也完全缺少幽默感,根本不至于引人发笑。

当姐姐的一点也不明白弟弟的女朋友究竟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教导员我……!”从广场上,传来了不堪入耳的一句辱骂。

她觉得全市的人都可能听到了。

倩倩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自己脸上又一阵发烧。车上四人都显得很难堪。

“他没骗人,他说的肯定是真话!”虽然她被骂了,她还是认为,若不替她的战士辩护,那自己真是太卑劣了。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知青仍站在原地。

她正欲第二次请求司机停车,弟弟却没容她请求,反驳道:“姐姐你也别说得那么肯定,我看你是有点太偏袒你们北大荒返城的残兵败将了!”

从车内镜中,她瞥见了弟弟的脸——一脸冷漠的神气。

“残兵败将”,这四个字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严重刺伤!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克制的恼怒。她,和他们,那几十万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难道果真是一批“残兵败将”么?不!不是!……不是……可她竟一时找不到足以将弟弟反驳得哑口无言的话。欲驳无词,这使她心中更加恼怒。她几乎想斥骂弟弟一句。然而姐弟之间刚刚见面,她不愿和弟弟展开辩论或争吵,那无疑会使弟弟的情感也受到伤害。尽管是弟弟首先伤害了她的情感,却分明是无意识的。无意识的是应该原谅的,弟弟身边还坐着他的女朋友呢!

她也从车内镜中瞥见了倩倩那双眼睛。她此刻才注意到,那双眼睛很大,很迷人,长长的睫毛微微朝上翻卷着,正以一种带有研究意味的目光暗暗睇视她。

于是她向后侧过身,瞧着弟弟,笑了笑,用仿佛闲谈般的语调说:“对于他们,我要比你更有发言权。因为我几天前还是他们的教导员。虽然现在不是了,但并不意味着我和他们之间就不存在任何联系了。谁如果侮蔑了他们,同样也等于侮蔑了我……”

弟弟避开了她的目光。

倩倩讪笑着。

大概她还没听过那么肮脏的骂人话吧?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心中暗想。

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使弟弟太难以承受了,而她心中想到的话更多。她有些后悔。

车内小小的空间,一时被令人感到窒闷的沉默所充盈。

弟弟将脸转向了车窗外。

倩倩垂下了睫毛。

这种沉默是她那番话所造成的,她有些窘迫起来。她又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她企图以微笑向弟弟和倩倩表达歉意,却不怎么成功。弟弟没有转过脸来,倩倩也没有翻起睫毛。

她识趣地坐端正了,观看迎面飞闪过来的各种灯光变幻莫测的夜景。

“听段音乐吧!”她希望打破沉默。

司机扭开了收听装置,一手熟练地掌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调拨了一会儿,没有拨到什么音乐,关掉了。

车内镜中又出现了倩倩那双眼睛,还是以刚才那么一种研究的目光,暗暗睇视着她。虽然明知自己的睇视被觉察到了,却并不转移视线。

那双眼睛似乎在逼问:你对什么事情都这样认真吗?有必要吗?你会永远如此吗?……

她被那双眼睛盯得愈加不自在起来,可又难于逃避那双眼睛的盯视。她索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打盹。

“姐……”弟弟轻轻叫她。

她不想睁开眼睛。不做声,不动。

她忽然感到非常疲乏。在火车上,别人曾让出座位给她坐了一小会儿,那是很舒适的一小会儿。可那种舒适,与此刻坐在小汽车软垫座位上的舒适是无法相比的,她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处于一种惬意的松懈状态。她有些困意沉沉了。

弟弟又叫了她一声,并轻轻在她肩上推了一下。

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又一次和车内镜中那双眼睛相对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呢?她暗想。心里挺恼。仅仅为了避开那双眼睛的睇视,她干脆转过身,询问地望着弟弟。

弟弟试探地说:“姐,我刚才的话叫你不高兴了?”

“古怪想法。”她笑了。觉得自己笑得很虚伪。为了掩饰起这种虚伪,她伸手在弟弟头上抚了一下,又转向倩倩,故作诧异地问:“明辉说过什么可能使我不高兴的话么?”

倩倩依然睇视着她,慢言慢语地回答:“他说了,你也真不高兴了。”

她说:“噢?你这么认为?那么依你看,现在究竟是应该我向他道歉呢?还是应该他向我道歉?”

“这是你们姐弟之间的事,与我无关!”那双始终带有研究意味的大眼睛中,闪耀出可爱的狡黠。

大概在她发怒的时候,模样也一定是怪可爱的吧?

二十九岁的、曾经当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忌。

弟弟说:“姐,你猜我刚才在车站内碰到了什么事?”表情异常郑重。

她不动声色地瞧着弟弟。她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含有非常明显的讥讽——小弟弟,这十一年我经历了多少你没有经历过的事啊!又见过多少听过多少你没见过没听过的事啊!你讲讲吧,看你讲的事能不能震动我?

“有个军人,怀抱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找到了值班主任。他说,半小时前,一位年轻的母亲,请求他替她抱一会儿那孩子,自己去买点东西。可是他左等右等,那位母亲却一去不归,孩子哇哇哭起来。他这才发现,包孩子的小被中掖着一封信,觉得奇怪,便抽出来,打开看了。信上写着:‘阿妈是插妹,阿爸是插兄。全体大返城,三十才归家。娇儿私生子,送给亲人解放军。’可那军人是边防部队的未婚军官。值班主任也不知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建议那军人将孩子送到失物招领处去……”

弟弟用缓慢的、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讲完这件事,沉默片刻,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真作孽!”司机充满义愤地咒骂了一句。没有主语,不知他骂的是毫无责任感的父亲,还是抛弃骨肉的母亲,抑或这件事本身。

倩倩那双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她,尖刻地问:“那位母亲,很可能也是你那个营的战士吧?”

她不由得慢慢转过了身去,她不能够继续迎视弟弟和倩倩的目光。其实他们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什么明显的含意,但她还是经受不住。倩倩的话使她内心发寒。受到震动了么?不,谈不上受到震动。北大荒已将她的心变得刚硬了。

送给亲人解放军——她甚至认为,对那位母亲来说,不失为一个办法。带着一个私生子回到大上海待业,那将会是种怎样的处境呢?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女人最能体谅女人的难处。虽然她没结婚,不是母亲,却能体谅。但她还是感到心寒,像吞了一块冰。

小汽车停住了。前面,一辆无轨电车脱缆,堵塞了交通。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聚集了许多许多人,几乎全是返城知识青年。一辆公共汽车靠站,他们蜂拥而上。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们谁不想立刻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呢?

“姐,难道你听了那样的事,往后还愿偏袒你们那些残兵败将吗?”讥讽的弓箭转到了弟弟手里。

她沉默不语。她用这种方式妥协。她真想不明白,弟弟是怎么了,何以刚见面就要继续一场她本不情愿继续下去的辩论呢?把她逼到一个哑口无言的死角,难道弟弟竟会获得什么快感不成吗?因为他身旁坐着他漂亮的女朋友,就非争回刚才被反驳的面子不可吗?

“没有勇气抚养自己所生的孩子的女人,是最不值得尊敬也最不值得同情的女人!”倩倩用甜美动听的语调说。

“住口!”她突然怒喝一声。

从车内镜中,她看到倩倩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由于吃惊瞪得更大了。

可爱的瓷娃娃,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是有脾气的,今后对你可大有好处呢!她生气地想,并以命令的口吻对司机说:“开回车站去!”

“姐,你要干什么?……你别做傻事!”弟弟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

她大声说:“你想教导我?我教导过一个营!”

“你抱回家一个私生子,妈妈会犯心脏病的!”

“把车开回去!”她简直是在怒吼了。

“好,就听你姐的吧!”司机服从地说。

挡住去路的那辆无轨电车终于挂上了缆。司机抢行其前,将小汽车拐上了快速车道,说:“不能原路返回了,只能绕道。”

她不再开口,只希望车速更快。

谴责是一种最普遍的权力。弟弟那漂亮的瓷娃娃虽然一见面就不使她喜欢(为什么,她自己一时不明白,也许仅仅因为太漂亮了的缘故),但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我要抚养那孩子——她这个决心是异常坚定的。失物招领处——见他妈的鬼!

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突然产生一种想骂人的强烈冲动。

小汽车减速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街道一旁,是高墙深院。

她上当了。但为时已晚,车开进了有军人站岗的宽阔大门,缓缓行驶在甬路上。

“你……你敢骗我?!”她怒视着司机。

车停在一幢苏式小楼前,司机转脸瞧着她,嘿嘿笑。

“姐,到家了。”弟弟说。

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弟弟伸过手臂,替她打开了车门。

司机说:“我是为你好哇!你如果抱回来一个小猫小狗的,你爸爸妈妈也许还会喜欢。但市长的女儿,当过生产建设兵团营教导员的人,抱回家来一个私生子,别人会怎么看你?你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需要替你向多少人去做解释?这绝不会给他们增加快乐……”说完,若无其事地吸起烟来。那副样子,仿佛积了一次德,等着听千恩万谢似的。

她恶狠狠地回答:“谢谢!”

那句肮脏的骂人话仍震动着她的耳膜。

“姐,快下车吧!你瞧,妈妈和妹妹出来迎接你了!”弟弟在她身后用赔着小心的语调说。

妈妈和妹妹果然出现在台阶上。

她不得不下车。

“姐姐!”妹妹跃下台阶,张扬着双臂向她扑来。一扑到她跟前,便双臂搂住她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你终于也返城了,这下,咱们全家大团圆了!太好了!我太快乐了!”说罢高呼:“知青大返城万岁!”悬起双腿,将身体吊在她脖子上,转了一圈。

她挣开妹妹双臂,将妹妹掐腰举起,轻轻放在一旁。

十八岁的妹妹,身体竟那么轻。

妹妹却说:“姐你好大力气哟,我五十三公斤呢!”

“玉慧……”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注视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妈……”她迎向母亲。

她心中此时萌发了一种巨大的委屈。在这返城的第一天,她就开始隐隐地觉得,城市,包括自己的亲人,对她,对他们,对十一年前敲锣打鼓、轰轰烈烈送走的长子长女们,竟那么缺乏认识,缺乏理解。她真想扑入母亲怀中,将脸贴在母亲胸前,感受母亲充满柔情的爱抚。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她又一次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为什么?为什么要时时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连她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这种对自己内心里强烈情感的控制,不是造作的,也不是自觉的,更不是虚伪的,仅仅是一种心理习惯而已。不,她并非习惯如此,她从来就不习惯如此。这是疾病。是的,是一种心理疾病,一种被生活长期禁锢所至的心理疾病。她是在完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染上这种疾病的,它不损伤人的机体,却销蚀人的心灵。它仿佛已成为她身体内的一种素质,溶入到她的细胞和血液中了。她希望有一天能从自己体内排除这种不良的东西,却常常对自己感到无可奈何。要做到,她明白需要别人的帮助……

她望着母亲,微笑了。

“妈,我……回来了……”她这么说,声音很轻。

她真没法像妹妹那么高兴,虽然她很想显出那么高兴的样子。

母亲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好像搂抱的不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而是自己五六岁的弱女。

她再也无法继续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母亲和弟弟妹妹簇拥着她走入楼内。父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父女俩在半楼梯面对面相遇。

父亲说:“你瘦多了……”

女儿说:“爸爸,你老多了……”

“不老就奇怪了。”父亲苦笑着,手掌在她脸上轻轻拍了几下。这是父亲表达父爱的一种特殊方式,而且,仅仅是表达对她这个长女的父爱的一种特殊方式。她第一次从北大荒探家,父亲打量着她穿兵团服的女民兵式的飒爽英姿,许久才说:“你长大了。”也像今天一样,用宽厚温暖的手掌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几下。从那以后,她每次探家与父亲见面时,父亲总是如此表达对她的爱,不曾换过另一种方式。她后来逐渐理解,那“第一次”,是父亲对她的“宣言”。这“宣言”意味着,她已不应再需要父亲像她小时候那样爱抚她了。她曾为此多么嫉妒过比她小十一岁的妹妹啊!

“爸爸,你就拿这么冷淡的态度待我姐姐噢?”

妹妹替她表示抗议。

父亲说:“依你我该怎么待你姐姐呀?”

“你起码也得亲姐姐一下吧?姐姐都三年没回家啦!”妹妹理直气壮。

父亲哈哈大笑。

妹妹扑到父亲怀中,噘嘴装作生气的样子,大声嚷叫:“这有什么好笑的?坏爸爸,坏爸爸!”一副小女儿状。

十八岁,妹妹的年龄,也正是她到北大荒去的年龄。

十八岁还有资格撒娇,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那种古怪的嫉妒心理又产生了。

“好啦,好啦,你呀,处处对我提出过分的要求,你姐姐是不会愿意我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的……”父亲边哄边推开妹妹,将脸转向弟弟,换了一种严厉的语气说:“明辉,我预先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坐我的车去接你姐姐,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得换三次公共汽车呢!”弟弟讷讷地回答,牵着他那漂亮瓷娃娃的手,就要上楼去。

“站住!”父亲喝了一声,瞪着他说,“换三次公共汽车又怎么样?”

“我也预先告诉过你,让我坐公共汽车去,我就不去!”弟弟抢白了父亲一句。

“混账!”父亲恼怒了。

“哎呀,你也管得太严了!车不是闲着的吗?”母亲替弟弟辩护起来。

倩倩挣脱弟弟的手,一扭身想下楼去,被母亲拦住。

“别生气。”母亲将她和弟弟一块儿推上楼去了。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问:“你认为我过分了?”严厉的神色丝毫未减。

母亲不满地说:“得了,你有完没完?玉慧刚到家,你就当着她和倩倩的面训明辉,让明辉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小妹却捂上了耳朵:“烦死了,烦死了!”还跺了下脚,随后一边推着她上楼,一边说:“姐,甭理他们,让他们辩论去!”

她上楼后,听到父亲在忧心忡忡地说:“本市的人口,在几天内,将增加二十多万返城知识青年,他们将伸手向我这个市长要工作,要房子,甚至可能要妻子,要丈夫,这一切好对付吗?我不愿我的女儿在返城的第一天就成为二十多万中特殊的一个!我不能不考虑影响……”

“爸爸,您别教训弟弟,要教训就教训我,弟弟也是为我。”她想把事因揽到自己身上,便抚着楼栏,朝下望着父亲说:“我绝不会成为二十多万中特殊的一个。”

父亲仰起脸瞧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下楼去了。

母亲走上楼来,将她领向一个房间,一边说:“妈已经替你放好了洗澡水。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休息一会儿。今天是咱们全家第一次团圆,咱们晚饭索性吃得迟点!”

弟弟和倩倩刚好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倩倩身穿一件卡腰雪花呢大衣,比她初见时显得更窈窕,更有风度。

弟弟说:“妈妈,我们不吃晚饭了,看电影去!”说罢,拉着瓷娃娃的手,双双下楼而去。

“你们回来!”妹妹追下两级楼梯,大嚷一句。

楼下的门哐当响了一声。

母亲满面歉意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