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了。
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长椅上,坐着姚玉慧和新郎。
长长的走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尽端一盏壁灯亮着,幽蓝的光腼腆地偎向长椅。急救室门旁,竖着人体形的立牌,正圆的“头”上,写一“静”字。
新郎低俯着身,十指插进理过不久的硬发中。他这样坐了很久了。
姚玉慧身子紧靠椅背,头仰着,抵着墙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扇窗。
月光在窗上均匀地涂了一层铂。
从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彼此没说一句话。她没有想说话的情绪,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个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个等待的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女战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难说谁比谁的心情更为焦急,更为复杂。
她暗想:他爱徐淑芳吗?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后,他还会爱她吗?
又想:这么晚了,自己还陪着他坐在这张长椅上,是不是值得?
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等待吗?
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并非也是她的责任。是她迫令父亲的司机将徐淑芳送到了医院里,是她挂的号;是她找到母亲认识的医生,非常顺利地办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续。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实际上是替他做了。没有她,今天够他应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为他做这一切的。他是谁?她连他姓什么还不知道呢!与他毫无关系。甚至他爱不爱徐淑芳,徐淑芳爱不爱他,他们是怎样认识,以什么为基础或者为条件决定结婚,徐淑芳与那个“黄大衣”从前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纠葛,也与她毫无关系。如果花圈挽联上写的不是“徐淑芳”三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名,她根本不会走入那个大杂院。虽然那个大杂院仅与她的家一墙之隔,她也很可能永远不会产生走入那里的念头,很可能与这个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来。
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徐淑芳;因为徐淑芳曾说她是个“好人”,她忘不了。
急救室的门无声地开了,新郎一下站起,却不是徐淑芳被推出来,而是一位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女医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双质询的眼睛,盯了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女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对她的不良的猜测意味。
新郎又缓缓坐下了。
她却不愿再与他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她不愿被第二个人再用女医生那种目光看一眼。她想自己会发怒的。
她走到窗前去,背对新郎站着,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
“你走吧。”他说。
她没回答。
“你陪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我根本不是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语气非常生硬,并未转身。
“你……从前认识她?”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也重要,也不重要。”
“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
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
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
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
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
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
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
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
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长椅上过夜了。
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
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只好走回家。她彳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床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精力过剩的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交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
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
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
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只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
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会注意到这声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这叫卖声了,是因为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
“凤凰烟!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啊!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啊!……”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此而产生的屈辱的愤怒!
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难以抵挡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彻骨的寒冷的。她已经快被冻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饿了。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两片夹肠面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产生的热量,早就从她的体内挥发干净了。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胆,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家中,卧在自己那张舒服的床上,饱吃几片夹肠面包,再慢饮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卖声像一个非常熟的人在频频召唤她,使她不能够不站住,转动着头寻找叫卖者。
她寻找到了——一个穿兵团黄大衣的高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家商店门外,背朝着她,继续用那种浑厚洪亮的男低音叫卖。一见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向他走了过去。
“刘大文!……”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姚教导员?……”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她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这是个好地方啊!白天不能公开进行的买卖,夜晚在这里可以拍手成交。你看,这么晚,这么冷,还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流连忘返,为了占对方的便宜吹牛撒谎,以假乱真,尔虞我诈,生活多他妈的丰富多彩呀!”刘大文还是那么嘻嘻哈哈,显出由于见到她而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这种高兴的样子是装的。
她瞧着他,一时觉得再无话可说。
他却说:“教导员你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啦!这种地方光识货,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并未生气。这个刘大文,是全团出了名的活宝,团长政委都对他认真不得。
她很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他夸张地表示出十二万分的惊讶,故作天真状地反问:“别人可以在这里卖东卖西,卖活的卖死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卖香烟呢?”说罢,放开嗓音又叫卖起来:“谁买凤凰牌牡丹牌香烟啊!带过滤嘴的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她喝道:“别喊了!”
他停止叫卖,满不在乎地望着她。
她压低声音说:“你曾是我们七营的骄傲,你曾是团宣传队长,你曾是我们全师知识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丢我们返城知识青年的脸啊!……”
他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大概也让你这位教导员感到丢脸了吧?”
“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自尊心?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干干!’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子啊?除了我,你在谁眼里还是一位教导员呀?……”
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却放开他那浑厚的嗓子,高声唱起音阶来,“导来咪发嗦啦希导……导希啦嗦发咪来导……”
几十颗人头一齐向他转过来。他们见他并没有作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纷纷扭回头,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灯照耀下的摊床了。
他对她苦笑道:“瞧见了吧?他们大概以为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
“这可不能算是作践自己。”他很认真地反驳,“这是幽默感。幽默感体现男子的风度,体现女人的教养。教导员你连一点幽默感都不具备吗?”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你就别再用这些话来挖苦我了!”她几乎是在恳求他了。她本希望从他身上多少获得一点返城知识青年之间彼此相通的某种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却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隔墙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种扩散在内心里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独。
然而他却不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继续对她进行挖苦:“你心里很难过?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我有妻子,有女儿,两个。他妈的长这么大从来没获得过什么成对的好东西,却创造出了一对双胞胎!我得负起责任和义务养活老婆孩子,做了丈夫也做了父亲,我总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钱了吧?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呢!两个孩子要吃糖葫芦,我没钱给她们买,一人给了她们一巴掌!教导员您心里的难过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吧?不过知道您心里也很难过我还是挺高兴的,这才能多少体现出来点生活的公平是不是?您究竟为什么难过啊?大概总不会是因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芦而您没钱买吧?……哦,抱歉抱歉,我忘了您还是个独立的女性呢!”
这一番话对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双重伤害是太惨重了!她目不转睛地瞪了他许久许久,不明白这个在兵团时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为和逗趣的语言解除过许多人内心忧愁的活宝,为什么返城后也居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刘大文的男低音盖住了一切叫卖声!
她猛转身离开了他。
刘大文追上她,说:“教导员你可别生气啊,今晚见到你我还真是挺高兴的。城市把咱们打散了……记得在火车上有人还高谈阔论说大返城是战略转折,农村包围城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支烟。”
“我忘了你是会抽烟的……你冷吧?我们找家没关门的商店进去多说一会儿?三百多万人口的一座城市里,各奔东西,兽上山鸟入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见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这儿说吧!”
其实她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只想赶快回到家里。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床,牛奶,咖啡,安闲散淡,慵懒清静……她本另有一个好世界。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见他穿着棉衣,便不推让,用大衣紧紧裹住身子,双手交插在袖筒。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瞧着,说:“真有点舍不得!”撕了封,替她插在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着掏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终于划着一根,一只手拢着,刚想替她点着烟,却被一个突然走过来的人噗地一口吹灭了。
他愣愣地瞧着那个人。他虽然生就的高个子,但却不壮,挺瘦,还有点驼背,抬大木时压的。争凶斗狠的本领,他是半点也没有。面临突然的挑衅,发木而已。
那个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她不安起来,以为他们是想无事生非的流氓,担心他会无缘无故挨顿揍。
他们并非流氓。
为首的那个人冷冷地说:“跟我们走,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说罢,从他肩上扯下了装满烟的书包。
刘大文对她作出一个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只手说:“后会有期……”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瞪着她说:“你也得跟我们走!”
“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别喊!叫你跟我们走,你就得跟我们走!”
刘大文说:“她与我无关。请你们对她说话有礼貌点,她是我在兵团的教导员!”
对方讽刺道:“教导员?教投机倒把的?因为有她这样的教导员,才有你这样肆无忌惮的投机倒把分子吧?”
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人们哄笑起来。
“你看那女的,还叼根烟呢!”
“瞧她这一身,不军不民,不土不洋!嘿,靴子还是平底儿的!这算是哪一派时髦?”
“刚才那个男的还给那个女的点烟呢!”
“唉,今后社会上有了他们这一批呀,治安成大问题喽!”
人们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锨锨石块朝这两个返城知识青年劈头盖脸地扬过来。
刘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他妈的家里就没有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吗?”
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安静了,有些人默默转身走了。
为首的那个市场管理员却说:“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我们家也有返城知识青年,两个,可没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儿不像你,一返城就变成这样子,像只换毛的野猫,还叼根烟卷,还冒充什么教导员!”又用手一指刘大文,“我儿子也不像你!一盒烟多卖三毛钱,你这叫牟取暴利你懂不懂?我接连注意你两天了!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见。可你嗓门比所有的人都高,你这不是往我们眼睛里滴眼药水嘛!……”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说:“别跟他们扯淡!带他们走!”
刘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她这时反而无所谓,将手中那支烟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脚,对刘大文说:“咱们别在这儿被展览了,跟他们走!”
于是,一个市场管理员走在前边,两个返城知识青年跟在后边,另外两个市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他们抽,咱们也抽!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烟!”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样。”
“是吗?”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
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
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
“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
“来一支。”
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
“我也来一支。”
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
“凤凰的呀?也给我一支呀!”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衣。
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
“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
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
女人笑骂道:“你敢!你敢!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高叫:“按倒!按倒!”
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
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见姚玉慧紧皱眉头,又说,“教导员你要是看不惯,还是脸朝墙吧,我是挺爱看的!”
她真是实在看不惯,也从未看见过这种情形。多年的兵团教导员工作,使她看不惯许多事情,不能容忍许多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胡闹,她认为简直是当面对她进行的最严重的侮辱,比刚才在夜市场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个男人按倒了,却仍紧抓那盒烟不放;其他人极为开心,鼓励着这种胡闹发展下去。
她的脸变得紫红紫红。
她看见桌子上有电话,趁他们没注意,迅速走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非常快地拨完了号码。
“放下电话!”一个人对她吆喝了一声。
“我给市长打电话,我是他女儿!”
她本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但她看出来了,如不亮出这张“王牌”,不知自己还会受到什么无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要逃避伤害了她的现实。却没有进一步想到,她所受的伤害,比起返回这座城市的二十几万知识青年来,不过是微小的擦痕。
她的话,把他们全体都镇住了。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的时刻,家里有人接电话了,是弟弟。
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要你接电话!我要爸爸亲自接电话!……爸,我……我……”
她拿着话筒,再也忍不住,哭了。
“你在哪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话筒里,传来父亲不安的,急切的询问。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停止哭。
他们中的一个,看来是个头头脑脑,终于从呆愣状态中反应过来,立刻走到她跟前,从她手中畏缩地拿过话筒,怯声问:“您是姚市长吗?我是市场管理所,对,您的女儿这会儿正在我们这里……您先别生气啊,请让我对您解释一下……是,是……我不解释了……是……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您不必派车来,我们保证立刻就找辆车把她送回家!……”他放下电话,转身一一瞪着带她和刘大文来的那三个市场管理员,吼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自讨苦吃!还不快去拦一辆车!要拦小汽车!”
那三个人惊慌失措地看看她,匆匆走出去了。
那个小小的人物,马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真是的!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呀!我们那三个同志太没经验了,使您受委屈了,我们……”
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她心中的怒气还不至于爆发出来。可他偏偏装出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
她感到再也忍无可忍了。
她突然叫喊:“滚开!”
对方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
其余那些人,仍在发呆。
那小人物确实感到事情有些不美妙了。他又凑到刘大文跟前,说:“您这位同志作证,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呀!……”
刘大文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把我的烟还给我!”
“当然,当然……”那人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发现刘大文的书包在一把椅子上,一步跨将过去,拿起来讨好地还给了刘大文。
刘大文接过书包,大大咧咧地往肩上一挎,朝那个女人翘了翘下巴。
那人就转身去看那女人,见她手中还拿着那盒烟,便走过去从她手中夺了下来,并一一夺下了拿在另外几个人手中的,因为刚才那场胡闹没来得及点着的几支烟,插进烟盒,替刘大文揣入兜里。
刘大文推开他,冷笑道:“你们并没把她怎么样?你们还要把她怎么样?她是我在兵团时的教导员,我们在兵团时要称她营首长的!可你们那三个混账东西,却在夜市场当众侮辱她!……”
“这不应该,这很不应该……”那人诺诺连声。
不再是教导员的女教导员,骤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愤恨。她突然捧起电话机,高举过头,狠狠摔在地上。
话筒先落地,话机砸在话筒上,将话筒从中间砸断,话机外壳也碎了。
她却并不感到充分发泄了愤怒,又捧起桌上的饭盒狠狠摔在地上。饭菜遍地开花。
她要把这地方毁灭,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摔了。
她凶狠地瞪着他们,剧烈地喘息着。
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以为市长的女儿肯定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无跟的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旧的兵团黄大衣,这种穿着就够古怪的了!他们怎么就没瞧出来呢!教导员之说,毫无疑问是那个倒卖香烟的小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市长的女儿怎么又会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搅在一块儿呢?唉唉,知识青年中,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有啊!再说,市长这女儿也其貌不扬……
刘大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我们并没把你怎么样啊!……”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
刘大文喝道:“你还敢这么说!”
他立刻缄口。
这时,那三个人回来汇报:“拦住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在外边等着呢……”见屋里的情形大不对头,面面相觑。
刘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烟盛气凌人地往地上一扔,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教导员,我们走!”高傲地搂着她的肩膀,像搂着情人的肩膀一样,从他们面前检阅般地走过,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公安局的小吉普车,红色独眼还在无声转着。
那小人物送出门外,替两个返城知识青年打开车门,心怀不安地继续解释:“这完全是误会,请代我向市长同志问好……”
姚玉慧不理他,对刘大文说:“我不坐车!”
刘大文附和道:“对,我们不坐这辆公安局的警车,好像我们是罪犯似的!”又转脸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说:“我们绝不会代你向市长同志问好的!”
他们如一对散步情人似的走了。
拐过街角,刘大文将手臂从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笑弯了腰。
“你笑什么?……”她板着脸问。
他却笑个不停。
“别笑啦!”她呵斥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也无声地笑了。
她羞愧地说:“我刚才真像个疯子是吧?我想我刚才是有点……歇斯底里大发作……”
“啊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他终于忍住笑,非常庄重地说,“教导员,你刚才表现得出色极了,风度大大的!”
“因为披着你这件破大衣?”
“因为你把他们统统都给镇住了!”
“主要是因为你的书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这么赞美我吧?”
“那你把我看得太狭隘了,是因为你的勇敢。”
“勇敢?哼!……”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他肯定地说,跟在她身旁走着,又要搂她的肩膀。
她将他的手臂打开了。
他的情绪却有些兴奋得古怪,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好电影,按捺不住地要加以评论。
他侃侃而谈:“你知道,你拿着电话听筒哭的时候我心里想什么?我想我们在北大荒锻炼了十一年竟还那么没出息,我们的教导员竟还是个小女孩!可你把电话摔了的时候,我真想亲你!接着你又摔饭盒,我真想大喊:‘教导员万岁!’就像那一年在水库工地上,你敢于不把团长当成回事儿,下令放我们回各连队时的心情一样!你自己还记得吗?有多少知识青年围在你的帐篷外,蹦着高喊:‘教导员万岁’啊!……”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个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辉煌战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的骄傲,她怎么能忘记呢?
她却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啦?对你说句坦率的话,教导员,只有两次你真正使我产生了一点敬意。一次就是当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这件事……”
她严肃地说:“你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在怂恿我明天开始杀人放火!”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啊!”刘大文叫了起来,“我自己不会去做的事,从来不怂恿别人去做!但是在需要的时候表示出一点愤怒,总不算过分吧?”
“那你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出一点愤怒来呢?”她好像问得很天真,其实是在挖苦他。
“我?……可惜我不是市长的女儿啊,不敢。”他叹了口气。
“鼻子还疼吗?”
“鼻子是无所谓的……我要是能当上一个市场管理员有多幸福!”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过了五条横马路,快走到她家了。
她站住,将大衣还他。他说:“你穿回去吧!给我留个今后去找你的借口。”
她一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意。
“我去找你的时候,就是请求你帮我什么忙的时候。我当然不会经常去找你的,但也许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
她明白了,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教导员,而是市长的女儿。
她点了一下头,又将大衣披在身上。
“我说得这么露骨,你不轻视我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他拍拍书包,苦笑道,“一文没赚,还赔了三分,因为开了一包。”
她怜悯地望着他说:“把你的书包给我,我可以再帮你一次小忙。”
“你替我……投机倒把?”
“就算是吧。”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去替我干这个!”他双手按住书包,仿佛生怕被她夺去。
“有什么不行?我父亲爱抽凤凰烟和牡丹烟。”
“赚你父亲的钱?!……”
“赚市长的钱。”
“我不!你这是在当面骂我!”
“咱俩分利。这你就心安理得了吧?你以为我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伸手要钱花时,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吗?”
“你怎么至于落到这种地步?从北大荒两兜空空回来的?”
“差不多是这样吧。攒下了三百多元钱,都留给营部管理员了……他老婆死了,撇下了四个孩子……”
她至今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罪过,事实上她没有任何罪过。那一天夜里,并非是因为她在营长家里,而耽误了送那女人去团部医院的时间。卡车在半路陷入了雪窝,是管理员的命,也是那女人的命。
她从刘大文肩上扯下了书包带。
刘大文在机械的争夺中松了手。
他呆呆地望着她转身走了,直至她的身影一拐消失了,他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
城市安静了,酣睡了。
他忽然很想唱歌。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返城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一副多么好的嗓子。
“城市不缺少歌唱家。”那个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的人说的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真想向城市证明自己有一副完全够资格当歌唱家的好嗓子啊!尽管它不缺少歌唱家。
他情不自禁地放开自己那浑厚宽广的男低音,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叫你你不知道……
当年,他就是凭这副好嗓子,从连宣传队调到营宣传队,从营宣传队调到团宣传队,从团宣传队借调到师宣传队,参加第一届全兵团文艺宣传队大会演。
在佳木斯,在兵团总部的大礼堂,当他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时,台下许多人发出了笑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那几步,是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自己的荣誉的历程。他当时是那么缺少自信。后来人们告诉他,那几步他走得像一位农村老大娘。他站得也毫无风度,肩膀歪斜着,一肩高,一肩低……
可是,当他敞开自己的嗓子开始歌唱后,台下一片安静。不,一片肃静。
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他本来只应唱一段,可是人们用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掌声将他从台后唤出来。他唱了全部杨白劳的唱段!他的嗓子将参加会演的三百多个宣传队的队员们镇住了!刘大文的名字在他们中间变成了最响亮的名字!虽然他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但各师团的女宣传队员们,却都不放过随时随地的机会向他投以最起码是友好的目光,并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们的目光。他注意了。结果她们中有一个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
会演结束后,兵团宣传部部长给他那个师的师长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兵团宣传队又增加了一个人。”
师长明白兵团宣传部长的意思,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师宣传队少一个人没什么,但你如果采取扣留的方式,不是太不照顾我这个师长的情绪了吗?”
兵团宣传部长照顾了师长的情绪,师长却一点也不照顾兵团宣传部长的情绪。他回到师里的第一天,师长就找他谈话:“刘大文你听明白了,但凡是个好东西只有傻瓜蛋才愿送人。我可不是傻瓜蛋!只要我当一天师长,你就是我这个师的人!从现在起,宣传队长是你了!……”
以后,沈阳军区文工团来调过他,省歌舞团也来调过他,他的种种锦绣前程,都被“喜爱人才”的师长软拖硬顶断送了。
兵团解体,改为农场,各师团的宣传队也随之解散。宣传队员们入林投渊,另寻出路。名噪一时的“金嗓子”,成了无处栖身的“寒号鸟”。良机已逝,时过境迁。在师里继续混下去,谋求个轻闲工作,他觉得没趣。怀着些许凄凉,几缕幽怨,他又孑然一身地回到了七营。营里也正“精简机构”,没个适当的位置安排他。他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老连队,重新当农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兵团会演时对他一见钟情,与他通了半年信的上海姑娘,不远千里,从佳木斯市兵团造纸厂来到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二龙山下,带着一股炽烈的爱情投入了他的怀抱。
连队的知识青年们对他真好。他们还需要他,还需要他的嗓子。劳动休息的时候,他们常常向他提出请求:“大文,给咱们唱歌吧!”
他一次也没拒绝过他们的请求。即使在他心情最不佳的情况下,也没拒绝过他们。只要他们愿听,他便唱。他有了一个生活伴侣,他们有了一个新节目——“男女声二重唱”。
她原是兵团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队员,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性格温良气质文静。来到连队不久,便主动提出跟他结了婚。
婚后,他们那一间半低矮的泥草房,成了连队知青们的“快乐园”,几乎每天傍晚,家中都聚集着男女知青们。聊天,扯淡,吹牛。几对有情人们,腻烦了河旁树下的幽会,偏爱在他家里那种特殊的热闹气氛中公开表现你娇我爱,促进感情发展;他们往往至夜才归。他们在,她就欢欢乐乐,有说有笑。他们若要她唱歌,她便大大方方地唱。像他一样,从不拒绝他们。他们若要听男女声二重唱,她便走到他身边,轻轻偎靠着他,柔声说:“我唱低点,你唱高点啊,我伴你。”……他们走了,她就勤快地敞开门窗放走烟雾,倾倒茶根,涮洗茶杯,扫瓜子皮、土豆皮、榛子壳。然后就跪在炕上铺展被褥。接着又下到地上,转入厨房去烧洗脚水……
当他将妻子搂在怀中,欲睡未睡之时,他常常闭着眼睛暗想:我刘大文真他妈的幸运啊!我凭什么与这么好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就凭一副嗓子吗?于是陷入对女性对生活的不可解的迷惑之中。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妻在山上伐木,林中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过后,妻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了妻的一只手套。他焦急得四处狂奔,大声呼喊妻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回声。喊着喊着,他变成了一个哑巴。最后无论怎样喊,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
妻仍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一缕月辉从窗外撒进来,映在妻那张美丽的脸上。妻睡得那么香甜,他觉得妻那张脸美丽得胜过天仙。他一下子将妻紧紧搂住,亲吻着妻的头发,无声地哭了。那时刻无边无际的爱充满他的心间。自从他朦朦胧胧地开始感到需要去爱和被爱那一天起,他就没对爱情两个字抱过多大希望。也从没想象过自己会这么深这么痴地去爱一个女性,更没想象过自己会被一个美丽而温良的女性这么深这么痴地爱着。他总觉得自己获得的幸福是非分的,就像一个美梦,总有一天是会如同烟云一般倏然飘散的。这种无法摈除的想法使他内心里恐惧极了,他哭出了声音。
妻被他哭醒,吃惊地问:“怎么了,你?”
他捧住妻美丽的脸,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任自己的眼泪往下淌着,用发颤的声音说:“我爱你!……”
妻仿佛没有听懂他说出的这三个字。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啊!……”
“哦,我知道……你这个……傻孩子,我知道的呀!……”妻吻了他一下,又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同时用一条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呀你,快睡吧。”
他非常了解自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嗓子,自己在许多方面都不过是一个极平庸的人。乐观一点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听人讲“胖大海”是保养嗓子的好东西,他请求上海知青从上海为自己搞到了一点,像长生不老药一样泡在罐头瓶里,每天喝三次。
“你的嗓子更需要的是专业水平的训练,而不是喝‘胖大海’,我可以当你的指导老师。虽然我的嗓子先天条件远不如你,但声乐知识比你多得多!”妻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他有些不相信。
“怎么?不相信?对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祖父是声乐教授,我父亲是歌唱家……”
看得出来,妻不是在开玩笑。
他怔住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以为这一点在我们的爱情中不是很主要的。”
“可你还说你父亲死了……”
“是死了,在‘运动’期间。”
妻见他的表情那么异样,不安地问:“因为我以前没告诉过你这些,你生气了……”
他勉强微笑了一下,阴郁地回答:“没有。”
妻说:“可你的样子像是生气了。”
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
妻柔情地望了他片刻,又问:“真的?”
他将妻子轻轻拥抱在胸前,说:“真的。”
可是他的内心里,从那一天产生了一种潜在的自卑。在他的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曾与音乐有过丝毫的缘分……
他慢慢推开妻子,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爱我,就是因为我有一副好嗓子?”
妻说:“瞧你问得多怪呀!”
可是他固执地问:“你回答我。”
妻说:“我没想过。”
他说:“那你现在开始想。”
妻说:“不,我才不傻乎乎地去想呢!爱就是爱,想也想不明白的。明明白白的爱,让别人去爱吧!……”
妻抿着嘴儿笑了,用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不由得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了自己那张缺少男子魅力的脸:额头太宽,眼眉太粗,嘴唇太厚,下巴有些翘……一张令自己感到沮丧的脸。
“佳木斯市比这个山沟里强百倍,你一点也不后悔?”
“不啊。”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后悔了,你怎么办?”
“除非你欺负我。”
“天啊,我?……欺负你?!……”他叫了起来。
“你可永远别欺负我呵!”她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凝视着妻,暗暗替她感到惋惜:糊里糊涂地爱上了自己这么一个人,而且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情,那么天真又那么幸福。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羞愧,好像一个大人靠着大人的狡猾,做了一件对不起一个好孩子的事一样。他担心有一天这个好孩子变得聪明了,这个大人可就无法拯救自己了。
从那一天始,妻认真地做起他的音乐指导教师来。在小河边,在白桦林中,在山顶上,每天清晨,都留下他们碰碎露珠的脚印,都出现他们双双的身影……
有一类年轻女性,在她们做了妻子之后,她们的心灵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纯良的少女一般,她们是造物主播向人间的稀奇而宝贵的种子。世界因为她们的存在,而保持清丽的诗意;生活因为她们的存在,而奏出动听的谐音;男人因为她们的存在,而确信活着是美好的。她们本能地向人类证明,女人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世界助长雄风,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
连队所有的男知青都羡慕地甚至是嫉妒地说:“刘大文这小子真比一位国王还幸福!”
而刘大文则不无自豪地回答他们:“王冠和我的妻子比起来算什么!”
他们是全连知青中的第一对夫妻。直至大返城开始,仍然是第一对夫妻。连里的其他几对有情人儿,对他们既充满了羡慕,又下不了决心像他们一样结婚。
某些小伙子私下问刘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诉我们,到底是恋爱幸福,还是结婚幸福?”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很自信地回答他们:“幸福是一种感觉,是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恋人和醉汉是同一类人。而结婚呢,好比你潜到了爱河神秘的水底!男人女人要结婚,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到了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爱人身体一部分的地步!你们都还不想结婚,证明你们都还没有爱到我们这份儿上,继续爱吧!”
幸福和寻欢作乐是同父异母的两姊妹。人性与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与坏女人生出了寻欢作乐。幸福的男人与一个好女人结为伴侣便会感到终生幸福;不幸的男人与一百个坏女人厮混也总归还是不幸。北大荒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条件,刘大文和他的爱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丽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谁以为他们整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手携着手,互相依偎着逗留在小河边,漫步在白桦林,伫立在山顶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们要在冬季里每隔几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后将木柴用小爬犁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拖回家中。他们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扒一次炕洞。他们春季夏季还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证自己有足够吃一冬的萝卜、土豆和白菜。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没结婚的知识青年们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维持一个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绝不像给表上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也许正因为生活是清苦的,他们才尽心尽意地培育着他们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株娇贵的小花。
有一个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刚吃过晚饭,他便疲劳得一头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轻轻推他,他还醒不过来。他睁开眼睛,见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戏谑地说:“未来的大歌唱家,今天想旷课呀?”
他翻了个身,嘟哝道:“还没睡够呢,今天算了吧!”又闭上眼睛,要继续睡。
“那可不行,起来,起来,大懒孩子!”妻不停地推他。
他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个长久以来想要对妻提出的问题,便问:“你这么下功夫地指导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歌唱家呀?”
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
妻的话令他格外认真起来,又问:“要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呢?”
妻回答:“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你的嗓子先天条件好极了,你才二十七岁,咱们还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三十七岁正是歌唱家的黄金时代!”
他什么话都没有再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穿好衣服,牵着妻的手走出了家门。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终于理解了,歌唱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维生素。那一天,他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妻对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运气……
不久,妻怀孕了。
妻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鼓大了,每天早晨还要陪他走出家门去幽静处练声。为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的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入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妻柔弱无力地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两个护士哧哧地笑起来。
她们走入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别人得千斤,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中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一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甚至往脸上抹了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生素一样。在人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
大返城期间,离开连队前,上海知青李凤林找到他,开诚布公地对他说:“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个女儿……”
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快三岁了,都长得非常美丽可爱,那白净的皮肤,那修长的眉,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们的妈妈,没有一个人见了这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不喜爱的。他爱两个女儿,一点也不逊于爱妻子。
听了李凤林的话,他惊讶万分,连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绝:“不行,不行!你开的什么玩笑!你要是非常喜爱女孩儿,将来让你老婆给你生一个不就得了嘛!要我的图什么呀!”
“你不是有两个嘛!”李凤林不放弃进一步争取的希望。
“我有两个,可他妈的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他认为李凤林荒唐透顶。
“你先别急,你听我讲……”李凤林似乎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耐心地说,“我告诉你,我回上海后,可以继承十几万块的遗产。我们家那幢小洋房,也迟早会退还的。我向你发誓,你将哪个女儿给我了,我保证你那一个女儿从小到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你仍然是她的父亲,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随时随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只不过,想做她的一个抚养人……”
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大白天说梦话,他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完全被对方搅糊涂了,懵头懵脑地问:“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钱,返城后找个漂亮老婆,不就什么都齐了嘛!还是刚才那句话,喜爱女儿,叫你自己的老婆给你生嘛!女人生男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李凤林却火了,凶狠地说:“我他妈的不想结婚!你到底给不给我一个!”
他也火了:“不给!你不想结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大白痴!难道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动心么?……”
李凤林的脸倏然涨得紫红紫红,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婆就使我动过心!她没成为你老婆之前,我给她写过情书!……”
他用尽全身之力扇了李凤林一个大嘴巴子。
李凤林看了他一眼,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连里的卫生员赵晓刚走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打他?”
他怒不可遏地说:“这小子他妈的不是人!他纠缠着向我要一个女儿,我不给,他就说……他对我老婆动过心……”
赵晓刚望着李凤林的背影,低声说:“他够可怜的啊,这辈子算别想结婚了,完了……”
“活该!”
“是你把他害的。”
“我?……”
“你还记得有一次盖房子的时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头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么?……”
他记得这件事,好像砸在李凤林小肚子上。
“过了几天,他就住院了。全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住院,只有我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个人断子绝孙的地方,医学上叫作性神经坏死……”
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赵晓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胡说!……”
卫生员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两眼盯着他说:“我要是李凤林,没准儿早把你宰了!”说罢,一转身走了。
他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立了足有五分钟。
李凤林竟没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从没有明显地对他表示过仇恨,反而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那个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
性神经坏死……
这几个字像一条毒蛇紧紧盘绕住他的心,啮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液。
我刘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我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
他感到有一把刀凉森森的刀刃压在他后脖梗上,猛一回头,身后却并没有人。
他怀着一种无名的惶恐往家里跑去。
两个女儿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两张小脸蛋都是那么俊秀,那么可爱。
他站在炕沿前,犹犹豫豫地瞧着她们。
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轻轻抱起了一个女儿,转身就往外走。
妻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奇怪地问:“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儿抱她呀?……”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尽没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妻放下盆,从他怀中抱过孩子,又慢慢地轻轻地放在炕上。
妻见他神色异常,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他不敢正视妻的眼睛。
他想哭。
他想用头撞墙。
他一转身又冲出了家门……
李凤林比他提前三天离开了连队。李凤林平素人缘不错,全体知青和许多老职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连队,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辆卡车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没去送。
连妻也去送了。
妻回到家里问他:“你跟小李闹过什么别扭吗?”
他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送?让别人怎么猜想呢?”妻第一次责备他。
他低声说:“我不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嘛!”
“可你要有点打算送的样子,我就留在家里看孩子了!”
“……”
“好几个人说,刘大文真不够意思!”
“你他妈的住嘴吧!”他第一次对妻子以那么粗暴的态度说话。
妻怔怔地瞧着他,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她噙着泪走到厨房去,抽泣起来。
他内疚地跟到厨房,将妻搂在怀中,说:“别生我的气,你不知我心中有多么难过……”
妻止住抽泣,轻声问:“因为小李的走?”
他没回答。
“听人讲,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运的一个,返城后不但可以继承十几万遗产,还会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真的?”
他仍没回答,只是将妻搂得很紧很紧。
妻偎在他怀里,又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地悄声说:“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
他摇摇头,低声回答:“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妻听了他的话,便微微闭上眼睛,将脸温顺地贴在他胸前,用双唇衔弄他衣服上的一颗纽扣。
他抚摸着妻的头发。
一滴眼泪缓缓从他眼中溢出,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藏进了妻的头发中。
他和妻就那样站立了许久。
终于,他开口问道:“小李给你写过情书吗?”
妻睁开了眼睛,仰起脸注视着他:“你为什么哭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我……我连看也没看就还给他了呀!”
“你当时看一看就……好了,也许你以后将会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同时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会跟李凤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会犯下那罪孽的过失……
“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妻推开了他,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爱你了!”
当他们一家四口乘上那辆“返城知青专列”后,妻一路是多么兴奋啊!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舞团去了!”
“他们要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掉了。”
“你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让他们重新赏识你。”
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却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儿。
妹妹和妹夫到火车站去接的他们。
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间住屋。大的十二平方米,小的七平方米。父亲母亲住小屋,妹妹妹夫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将新房让给了他们住,各自搬到工厂集体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厂在市内,妹夫的工厂在市郊。自从搬到各自的工厂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从夜市场踯躅地往家中走,经过一条被年轻人称作“爱情之巷”的街道。那条小街道,两旁都是工厂的高墙,只有三根电线杆子,竖在街头、街尾、街中。三根电线杆子上都没有灯。在这寒冷的漫长的冬季寻找不到谈情说爱场所的情侣们,就把那条小街道当成了他们的“伊甸园”。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互相拥抱,戴着手套彼此爱抚,脉脉含情地借着冬季清冽的月光注视对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对方冰冷的嘴唇。任凭飘落的雪花将他们渐渐变成一对对一双双雪塑……电业局的工人们不止一次为这条小街的三根电线杆子安装过街灯,但第二天夜晚到来后,这条小街依然是黑暗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条小街上,竟从未发生过什么非常事件。连流氓歹徒们也不到这里来滋扰。因为他们如果在此寻衅,这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会变成勇猛的斗士,无需呼吁,就会立刻结成同仇敌忾的阵营。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还寒冷。
有一对情侣手臂从身后互相搂着,像对儿幽灵似的拐出那条小街,缓缓地走在他前面,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
男的说:“我真想你。”
女的说:“我也想你。”
男的又说:“哪天给你哥哥和你嫂子买两张电影票,让他们一块儿去看场电影不行吗?”
女的忧愁地说:“可他们肯定会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业,又有两个孩子,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啊!”
男的沮丧而苦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下个星期六你请一天假到我们工厂去行不行?我们工厂大仓库旁有间小破房,没有人到那里去……”
从他们的话语中,从他们的背影,他判断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自己转向另一条街道。
回到家里,他整夜无法入睡。他几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里的煤棚清理一下,四口移进去住。但看看两个幼小的女儿,看看妻那张失去了往日光彩的脸,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这样的事。从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生病,不断咳嗽,明显地瘦了。
没结婚或虽结了婚没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处境总会强一些,因为他们毕竟不至于两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小家庭中增添了两个孩子后,使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费,还是预先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妹妹给过他十五元钱,他如数交给了妻。妹夫也给过他十五元钱,他也如数交给了妻。妻说:“这三十元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乱花,谁知道我们待业要待到哪一天啊!”
“哥哥,嫂子,你们要是缺钱花可别不吱声啊!”妹妹又几次说过这样的话。
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钱花,真的不缺钱花,你们给的那三十元钱,我们还一分也没花呢!”
“我们带了一些回来,还够维持几个月的。”他用谎话欺骗妹妹。
其实妻也欺骗了妹妹。那三十元钱已经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为他买了一件铁灰色的卡中山装。
他曾将这件体面的衣服套在兵团战士的破黄棉袄上,在妻的鼓励之下去到歌舞团碰了一次运气。
费了半天口舌,传达室的老头才放他进入歌舞团大楼。
他找到办公室,一位好像是领导者模样的人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明来意,用连点礼节性的热情都没有的口吻回答他:“我们的人员已经超编了,将要淘汰下来的歌舞演员还不知道往哪安排呢!”
他恳求地说:“那么您能不能先听我唱一首歌?……”
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
几天后就过新年了。
他发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给的钱。妹妹二级工,妹夫也是二级工。妹妹妹夫要赡养两位老人。母亲一辈子是家庭妇女,依靠父亲的退休金吃饭。父亲是从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块。
他双手插在破黄棉袄衣兜里,缓慢地走着。两个女儿跟随他和妻返城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糖葫芦的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他因为打了两个女儿而有些难过。
想到了女儿,便也想到了妻。
妻大概已经搂着女儿们睡熟了吧?
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都是那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城市好像服了一万瓶安眠药。
他忽然对这座能够安然入睡的城市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嫉妒和怨怒。
他想用自己浑厚宽广的声音吵醒它。
于是他又敞开喉咙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叫你你不知道……
他的歌声是那么低沉那么悲怆那么凄凉那么辽阔!如一道久阻的闸门骤启,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触一切的愁绪一切的郁闷奔泻千里,顺笔直的大马路翻涌向前!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孤鹏巨鹫,在这寒冷的夜晚从这宁寂的大马路上空翱翔而过,双翼将风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敞开喉咙唱歌了。连他自己也惊奇于自己的歌声竟如此冲天动地,如此浩荡辉煌。再也没有比万籁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台了。他幻想着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礼服的大提琴手排开在他身后弓弦齐运为他伴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隐蔽在马路两旁的一条条街巷之中,如同隐蔽在巨大舞台的两侧。而他觉得这城市的千灯万盏都是为他而照耀的。马路两旁高低参差的楼房将他的歌声制造成多层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随着他唱了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马路左边望了望,又朝马路右边望了望,没有一幢楼房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盏盏水银路灯居高临下从远远近近瞪着他,仿佛在取笑他。
城市对他的歌声充耳不闻。城市城市你聋了吗?!
他突然举起双臂大喊:
喜儿,你爹把你卖了啊!
卖了……
卖了……
多层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飘荡着……
一辆摩托车不知是从哪一条街巷中驶出来的,怪叫一声在他跟前刹住。车上插着一面小白旗,旗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警”字。
骑在车上的治安巡警一脚撑地,对他猝然喝道:“你是什么人?!”
他如梦方醒,产生了一种想跟这名治安巡警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念头,便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
“歌唱家?……”治安巡警凌厉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
“对,省歌舞团的郭颂是我的老师。歌唱家郭颂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就是唱《乌苏里船歌》的那个郭颂……”
治安巡警威严地沉默着。
“没听说过?……”他表示大为惊讶地耸了一下肩,“那么这首歌你一定听过……”说着,就又唱了起来: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
“别唱!”巡警呵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马路红,牛马的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红彤彤的红……省歌舞团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马路红,几天前报上登过介绍我的文章,读过吗?写得还不错,就是把我吹捧得过高了。这类文章容易使人骄傲,是不是?……”
“拿工作证来!”
“工作证……”他佯装在几个衣兜里翻找,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咦,我的工作证呢……可能没带在身上……”
“我看你这一身明明是个返城知青!”
“对,对!我是返城知青……”
“那你说你是歌唱家?!”
“请别误会,这并不矛盾啊!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团把我从北大荒调回城市的。就是我刚才讲的著名歌唱家郭颂亲自把我调回来的!您怎么不知道郭颂这个名字呢?……我仍穿这身兵团战士的服装,是因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聚会,我得穿的和大家一样,是不是?要不,会对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是不是?……”
巡警有点半信半疑了,又问:“你喝醉了吧?”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喝酒损伤嗓子,我从小滴酒不沾……”说着,俯下身,对巡警的脸呼出一大口气,“一点酒味也没有吧?”
巡警皱起了眉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马路红,我这名字很容易记。以后要看演出的话,只要是省歌舞团的演出,去找我。三两张票,绝不成问题!”
警帽下那张年轻的脸上浮出了微笑。
“那我们算是朋友啰?”
“当然!”
“离家还远吗?我用摩托送你一段?”
“不必。我就要到家了。”
“走吧!”
“嗨咿!”他举起手臂,向对方敬了一个很帅的德国党卫军式的军礼,然后迈开步子,以军人的步伐气宇轩昂地走了。
那年轻的治安巡警望着他的背影,在头脑中努力回忆对一个名叫“马路红”的年轻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见妻和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了,悄悄脱去衣服,不发出一点声响地上了床,轻轻躺在妻身旁。
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占领一张新婚夫妻的双人床,亲密无间。
他这时才发现妻并没睡,在默默流泪。
“你为什么哭啊?……”他耳语般地问。
妻转过身去。
他将妻的身子扳了过来,注视着妻,追问:“你为什么这样伤心?”
“我……我把买衣服剩下的那几块钱……丢了……哪儿都找了……找不到……”
妻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嘤嘤抽泣。
他要凑合着过新年的种种渺小计划成为泡影了。
“丢就丢了吧!”他双手替妻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心中忽然对妻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怜爱。他冲动地将妻拉进自己的被窝,紧紧地将妻的身体搂抱在自己怀中。妻温柔的美好的身体使他的灵魂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安慰。这灵魂此时此刻是太疲惫太需要安慰了!他此时此刻是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都不愿去愁什么都不愿去烦恼了!他只需要她。只需要从她身上所获得的那种超过一切的安慰,只需要将自己沉没在对她充满怜爱的炽烈的情欲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他永远也看不够的脸,喃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和孩子。”
她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只要不失去你和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
“我也是。”
“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会自杀的!”
“我也是。”
“我爱你甚于爱我们的孩子。”
“我也是。”
“我爱你,我真是不能没有了你啊……”
“我也是。”
于是他在妻的脸上印下了无数亲吻。
他鲁莽地解开了妻的衬衣扣,将脸偎在妻的怀里。他闭上了眼睛。这世界在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他迷乱地吻着,吻着,吻着……
妻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脊背。他从妻的抚摸中,贪婪地感受着一种母爱般的怜情。这正是他内心里对妻所深深怀有的,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够给予他的。与其说这是一种冲动的情欲,毋宁说这是一种互相体恤的情愫。他要获得这种心理上的满足的要求,是强大于获得另一种满足的要求的……
妻用她母爱般的抚摸渐渐平息了他那灵魂的和肉体的双重冲动,轻轻吻了他一下,婉语说:“睡吧……”
他不做声,也不动。仍将脸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怀里,感到内心正在一种软弱的状态中重新积聚着某种力量。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为卖掉十几盒香烟而走遍全市各个地方了。
妻又说:“今天敏华来了,送来两张明天的电影票……”
他一下子被从温柔之乡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现实面前。
一个短暂的迷醉的梦境被妻忧愁的轻语击碎了。
他的头慢慢从妻那丰满而柔软的胸上抬了起来。
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
妻却扑到了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用陷入绝境的人那种不寒而栗的语调说:“我真是害怕极了啊!害怕我们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长期地待业下去……果真那样我们可怎么办啊!……”
他猛地推开妻坐了起来,扯过棉袄就掏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