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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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是终点

这儿是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在市郊。站名挺怪——五棵松。可这儿连一棵松苗都没有,只见一片荒草甸。草甸上最近出现了几座高大的井架和金字塔形的帐篷。报纸上登载了这儿发现大油田的消息之后,这个往昔偏僻荒凉的小站便热闹起来。新盖的石油开发大队的总指挥部、物资批发站、招待所、商店、饭馆……使这儿颇具一个小小县镇的雏形了。

一个星期日,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在这小站唯一的一个饭馆里,柜台后面的两个服务员姑娘在低声悄语地议论着一个顾客:

“嘻,瞧那身打扮,像……像《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那个女特务,刺杀列宁的那个女特务,叫什么来着?对了,卡普兰!像不像?”“嘘,叫他听见!”“听见了又能怎么样?”那姑娘一撇嘴,转身应酬一个顾客去了。

遭到两个姑娘如此一番议论的那个“卡普兰”,独占一张饭桌,已经消磨掉了整整两个小时。这个青年二十二三岁的年纪,留着不男不女的长发,几乎披散到肩上。他上穿一件尖领大格子的短袖衫,半敞着怀,里面没穿背心,露出缺少胸肌、肋骨可见的胸脯。下着一条即使四十三号的鞋也能罩得前不露鞋尖、后不露鞋跟的喇叭裤,再加上那张灰白的由于睡眠不足而有点浮肿的脸,长鬓角,两撇往上翘的小胡子,让人不能不产生一种心理上的鄙夷与厌恶。

他,那个“卡普兰”,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买了三升啤酒、两盒烟。此刻,他喝光了两升半啤酒,一盒烟在他吞云吐雾之间变为满地烟蒂,另一盒烟也开了封。桌上的菜盘像被鸡爪子刨过似的,狼藉不堪。两个小时之内,他离开桌子出入了几次,从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回来之后,连手也不洗就又坐到桌前大嚼大咽。

“好像他吃完这顿饭就要寻死似的!”

“你真多余,谁管他死不死的!”

那两个服务员姑娘,又在低声悄语地议论他,不时用眼角朝他那里瞄一下。

他,这时把一支烟头在桌面上捻灭,朝她们扭过头来说了一句:“表停了。”

她们假装没听见,同时背过身去。

这家伙,真不知道中了哪门邪,一进饭馆的门,就挺注意地看了一眼挂在迎门墙壁上的那只电表。选择的座位,也正对着那只电表。他大嚼大咽的过程中,不时地抬起头来瞧瞧表。

他是谁?是个流氓?扒手?或仅仅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为什么会窜到这儿来?说不定是个从劳教所里跑出来的坏蛋吧?

的确,他是从劳教所里出来的。不过不是逃跑出来的,是因为生病被家人保释出来的。他是个流氓,对撬门砸锁很在行。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这一点有什么必要非知道不可?为了满足你们读者那种固执的专爱刨根问底的习惯,我索性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吧!他从劳教所一回到家里,哥哥和父亲二话不说就将他捆起来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把他锁进厨房里。他趁家人疏忽,偷了钱,跑出来,上了这条铁路线的一趟列车。到哪儿去呢?他在列车上想,想不出可以到哪去,应该到哪去。在劳教所里,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过,也下过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哥哥和父亲的皮带非但没有使他更加确立这种决心,反而把他在劳教所受的教育一下接一下地抽打得一干二净。他心灵中刚刚点燃起来的微弱的天良之火又熄灭了。在绝望之际,他想到了一个字:死!就像许多绝望中的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字那样。这个字一旦出现在他的头脑里,便像浸透了万能胶水一样胶着在他的大脑皮层上了。竟然使他无法把这个字从头脑中排除掉。他接下来所想到的,而且仅仅所想到的,便是怎么死法。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开始围绕着这个念头兴奋起来。当列车停在这个小站上之后,他自己对自己说:“就在这里下车吧!”于是他就下了车。他这种决定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交代的意义。对于一个决心一死的人,许多事情都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何况我们不是心理学家。他本想买一瓶“敌敌畏”灌进肚里了事,可正在掏钱的时候,忽然感到饥肠辘辘,极想立刻吃点什么东西。饥饿使他放弃了喝“敌敌畏”的念头。他改变了主意,要在临死前用所有的钱大吃大喝一顿。而后,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往铁轨上一躺。为此他在候车室里看了一会儿时刻表,很有把握地计算好了时间,才迈进这个小饭馆。可是这会儿,那只电表却停了。

他见两个服务员不理睬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拖着凳子,朝那只电表趔趔趄趄,脚下无根地走过去。

“吃饱了喝足了,就走!别在这里无事生非!”一个姑娘喝住了他。

“什么?我,我无事……生非?”他愤怒起来,脸部扭曲得变了形,忽然高举起拖在手中的凳子。两个姑娘猝不及防,吓得呆住了,竟没有躲开去。就在那只凳子将要落在一个姑娘头上的时候,一只手突如其来地钳住了他的腕子。一个健壮的人插身在他和她们中间,从他手中夺下了凳子,轻轻放在地上。

“你,你少管闲事!”他愈加愤怒,粗暴地一下子将那个人推开。

那人又挡在他面前,护住了两位姑娘。

他刷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刀子,朝那个人当胸便刺。对方拳来脚去的功夫显然半点都不比他差劲,身子未动,却手疾眼快,在刀尖快触到胸口的当儿,准确地又钳住了他的腕子。紧接着,他下巴挨了有力的一击,朝后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把小刀,也不知是怎样落到了对方手中。对方毫无表情地走到他跟前,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把小刀合上,抱歉而矜持地用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对不起。”将刀子还给了他。又转身朝两个姑娘说:“请端一碗醋来,我付钱。”

当姑娘端来一碗醋的时候,那人已经把他扶坐在他的饭桌前,几乎是命令到:“你喝醉了,应该醒醒酒!”说罢,一手端起那碗醋,一手按着他的后脖梗,强迫他把那碗醋咕嘟咕嘟灌下肚去。然后,拍拍他的肩:“一会儿就好了。酒劲过去,你该到哪儿去,就到哪去。”从衣袋里掏出钱,付给端醋来的那个姑娘,便从容地走到紧靠窗子的一张饭桌前坐下,把脸转向窗外。

经过一阵小小的骚乱,这个小饭馆里又安静下来。那两个服务员姑娘,坐在角落里的三个顾客,包括他,这会儿都不禁一齐把目光投射到那个人身上。这位不速之客,也是个青年,看去比他大几岁。方正的脸膛,浓眉大眼,左眉梢有一条显眼的疤痕。白衬衫,蓝裤子,塑料凉鞋,他不点菜,不买酒,不吸烟,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的过往行人。

他,那个“卡普兰”,虽然刚才挨了一拳,却不但不记恨,反而对那人有点崇拜起来。那一拳打得漂亮!出手快,有分量,使人防不胜防。他拿起烟盒走到那人桌前,面对面坐下,递过一支烟,搭讪地说:“哥们儿,抽一支吧?”

对方用眼角朝他递过来的那支烟瞥了一下,摇摇头:“我戒烟了!”他不以为然地缩回手,把那支烟叼在自己嘴上,点燃后,吸了一大口,徐徐地吐出来,问:“现在几点了?我没带表。”对方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十一点。”又把脸转向窗外。还有四十七分钟,他所期待的那趟列车就会开过来了,如果不误点的话。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同时默默地用研究的目光注视着那个人。忽然,他又开口说话了:“哥们儿,我认出你来了,你是‘半截黑塔’!”对方转过脸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点点头,回答:“你认出我来了,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他依旧盯着对方,轻轻吹送过去一股烟雾,玩世不恭地耸耸肩膀,“你左眉上那条疤,是去年在红光电影院门前,被我的哥们儿用砖头砸的!不过你当时也够狠的,一个人对付我们五六个人!那一架,嘿,打得真叫劲儿!惊动了公安局,我们道里区的哥们儿就是那一架在全市打出威风来了!”他显得有些兴奋起来。

那两个服务员姑娘,在柜台后正注意地听着他们的交谈,这时互相颇有含意地看了一眼。对方显然不愿再继续同他交谈下去,再次把脸转向窗外。“你这身穿着,还挺像个正经人似的!”由于对方跟自己是同一类人,起初隐匿在心底的那种卑下感消失了。他意识到对方和他在人格上是不分高下的,刚才的崇拜便无影无踪,语调中也就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揶揄来:“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有买卖?黄的还是红的?需要哥们儿帮忙吗?”说罢嘻嘻笑了。

对方蓦地转过脸,恼怒地瞪着他说:“我到这里来,一不是为了钱,二不是为了姑娘。我是来找一个人!”他并不识趣,朝对方腕子上的手表瞥了一眼,依旧嬉皮笑脸地说:“找人?什么人?是仇人的话,我帮你拼命;是恩人的话,我帮你找。”“你?”对方鄙视地横了他一眼,“告诉你,你也不能理解!”“哈哈!”他大笑了两声,“我不理解?有意思!我倒想听听你要找的是个什么人呢!说说罢!”

对方被激怒了,腾地站了起来,两只手同时握成了拳头,喝道:“你笑什么?非想挨一顿揍不可吗?”可是朝那两个服务员姑娘扫了一眼,忽然又坐下去,口气也缓和了些,瞪着他说:“我到这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你真想听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只要你有耐性,听听也没坏处。告诉你,我从劳改农场出来还不到三个月。不是跑出来的,是提前释放。判了我两年,监外执行。也不是他们把我抓进去的,是我自首的。是一个姑娘劝我自首的……你以为你认出了我,我就无地自容了吗?见你的鬼去吧!不错,我过去和你一样,是个流氓、小偷、拦路抢劫犯!进过劳教所三次!我是剃过头的!你,大概还没这种资历呢!可是现在没有人叫我‘半截黑塔’了。听着,如果你再叫我一次这个绰号,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哥们儿,何必动肝火呢!”他有点畏惧起来,又抽出一支烟,递给对方。

这一次,对方没有拒绝,接了过去,却并不抽,只是在手里摆弄着。对方盯着那支烟,咬着嘴唇沉默了一刻,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展开来,隔着桌子指点给他看:“喏,就是她!”

报纸上,印着一个姑娘的照片,一个十分美丽动人的姑娘,鹅蛋脸儿,长眉毛,大眼睛。照片下方是黑体标题:石油战线新长征突击手被选为本市劳模——记一个年轻人的生活道路。

“够迷人的!可惜是单眼皮!”他无动于衷地说。

“去你妈的!”对方生气地骂了他一句,脸倏地通红起来,发窘地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骂你!”说着,珍惜地收起那张报纸,重新摆弄着烟。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化工研究所的一个勤杂工。有一天我偶然在马路上看到她,被迷住了,接连跟随了她好几天。当然,她一点没发觉。可就是没有机会和她搭话,正经姑娘是不会理我们这号人的。不过我到底还是和她认识上了。就像人们常说的,一个偶然的机会。”

“偶然的机会?”他朝对方眨眨眼睛,油滑地撇嘴一笑,那意思是:“哥们儿,别跟我卖关子!我知道你那个‘偶然的机会’是怎么回事!那一套我不外行!”

对方继续讲下去:“一天,不知为什么,她下班很晚,已经九点多了。她上下班的那条马路很偏僻,有一段路还没安装路灯。就在她走到那段路的时候,被五六个像你这号的家伙包围了……”

“像我这号的家伙?”他脸上又显出那种油滑的表情,打断对方的话反问,“一点都不像你吗?”说完之后,又仿佛心不在焉地朝对方腕子上的手表瞥了一眼。

“听着,别打岔!”对方从腕子上捋下手表,摆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接着讲下去,“她被他们围住了。她吓呆了,像一只小羊羔被五六只恶狼包围住了一样,不敢跑,不敢叫,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发抖。就在那时,我出现了。接下去,就是你参加过的那种场面。一阵拳打脚踢,他们都被我一个个打跑了。我自己的眼眶上也挨了一拳,鼻子出血了,一颗门牙松动了。我像个解危救难的英雄似的,一边掏出手绢毫不在乎地擦尽鼻子里淌出来的血,一边安慰她。叫她别害怕,有我保护她,什么也不必害怕。那天,我一直把她送到她的家门口。第二天,我很早就等候在化工研究所门前,又一路把她护送到她的家门口。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以后,我就天天护送她回家。我的长头发,那时早就剪短了。穿的也相当正派。而且,胸前还别了一枚捡来的大学校徽。为了博得她对我的好感,我在她面前伪装得文质彬彬,礼貌十足。说话极其缓慢,开口异常小心,生怕带出一个脏字眼来。总之一句话,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会变成那样!我甚至自以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流氓、一个小偷、一个坏蛋,而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青年,一个一表人才的大学生。算了,不提这些了!简单说吧,我的伪装很成功,我得到了那个姑娘的好感。她对我不仅感激不尽,而且非常信任。我们一块儿看电影、看戏、看芭蕾舞,一块儿逛公园、划船、游泳。有时是我邀请她,有时是她主动邀请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悦,也体验了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忧虑。我明知这不过是一场戏,明知我所扮演的是一个多么卑劣的角色,明知这场戏绝不会有什么光彩的结局,明知总有一天愉快也罢、感激也罢、信任也罢,会统统一笔消除,我和她会反目成仇,终生诅咒。但我却希望这场戏继续下去,拖延下去。我警告我的那些哥们儿,那一阶段谁也不许来找我,在马路上面对面碰到也不许和我打招呼,更不许叫我的绰号,要不我就对他们不客气!”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他听着,不免嘲弄地说,“这就叫作虫自薄!”

“不,是作茧自缚,不是作虫自薄!”对方很认真地纠正他。

“茧也罢,虫也罢,都一回事!”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饭桌前,拿起半杯喝剩的啤酒,一仰脖咕嘟灌了下去,用手背一抹嘴,又走回来,重新坐下,说,“有意思,讲下去!”

对方的下巴朝摆在桌子上的手表翘了翘:“不耽误你什么事么?”

他业已发生了某种兴趣。究竟是对讲述者本人发生了兴趣,还是对讲述的事情发生了兴趣,究竟是哪种角度哪一方面的兴趣,却难以臆断。有一点非常明确,他脸上虽然依旧有那种油滑的表情,但逐渐流露出了想知道结局到底如何的较认真的神态。在此之前他精心安排,连一分钟都未曾离开过他脑际的那个念头,居然会像走神儿似的被他忘记了一忽儿,而经对方一提醒,才又猛可地想起来。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酒劲也过去了大半。

“这真够味的!吃饱了,喝足了,遇到了一个往昔的哥们儿,虽然挨了他一拳头,但却听他讲了一段风流艳史,也不算霉气。花钱也难听得到,比小说来劲!更主要的,有一个人能陪我度过这四十多分钟。要是一个人干坐着,等待着,那真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滋味呢!而后,他去寻找他那个漂亮妞儿,我去干我那件事。这里就算我这辈子的终点站!快活也快活过了,玩乐也玩乐过了,不算白活!”他注视着对方,心里这样想。甚至进而想到他的死可能成为这里的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新闻。想到这条新闻也许会使对面这位哥们儿怎样地出乎意料,想到那两个服务员姑娘也许会在噩梦中多次重遇到他,半夜里惊吓而醒,他仿佛确信在死后肯定会以他所想的这种方式对她们进行了报复似的,因而竟于暗自感伤之中多多少少有点儿幸灾乐祸。他转过脸去朝她们扫了一眼,发现她们也正在望着这里,脸上便露出一种古怪的笑,还打了一声唿哨。

“我不讲了!”不料对方忽然这样说,同时伸手去拿桌上的手表。

“干吗不讲了呢,我正听得来劲呀!”他又赶快摆出一副很认真、很正经的模样。

“你在笑!你在拿我开心?”

“没有的事!我没笑你。我不过随便笑笑而已。讲吧,讲吧,你渴不?我给你端一杯啤酒来?”

对方用判断的目光盯了他一阵,于是又讲起来:“有一次,她主动约我去看芭蕾舞《天鹅湖》。我看过几次芭蕾舞,可是看不懂。一句话都不说,没意思。那几次我是陪我的哥们儿去看的,一人带一只望远镜。女主角一出场,我们就一齐举起望远镜,就看两条腿。别人鼓掌,我们起哄。她和我一块去看那一次,一边看一边小声给我讲。真怪,我听着,看着,居然有点受感动了,也能从舞蹈动作中看出点含意来了。可以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稀里糊涂地看完一场芭蕾舞。她还挺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从小就幻想当一个芭蕾舞演员,还在少年宫里学过三个月。老师曾夸她的先天条件很不错,可惜‘文革’使她丧失了这种机会。

“那一天,看完芭蕾舞,她又主动提议一块到公园去玩玩,我当然非常高兴。我们一块儿在公园里划船,照了相,后来并肩沿着湖边慢慢走。一边走,她一边对我问这问那。问我学校学习紧张不紧张,同学关系好不好,提醒我注意身体,要坚持跑步。晚上不要熬夜熬得太晚。我信口胡诌,搪塞她的一切问题。她却半点都不怀疑,句句相信。我内心惭愧极了,真想找个借口从她身边溜开。她害羞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椅垫,说是送给我的,是她亲手做的。她说她早就想送给我一件什么东西,可一直不知道送什么最合适。考虑了很久,才决定做这个椅垫。那椅垫漂亮极了,是用许多花布角儿拼成的,五颜六色。我从她手中接过那椅垫的时候,真恨不得一头扎到湖里去。后来,我们坐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一坐下,好像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再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了。我望着她,她也在望着我。她那天显得更加美丽,我简直就没有办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极了,转过脸去,低下了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把她搂抱住了,在她脸蛋上不停地亲吻着。她显然压根儿没有想到我会有这种举动,惊叫一声,挣扎着,抗拒着。可是我的两条胳膊把她搂抱得那么紧。‘放开,放开。放开我呀,求求你……’她急促地喘息着,低声哀求着。我不放开她,也不说话,只是粗暴地在她脸上亲吻着。她终于不挣扎了,不抗拒了,也不哀求了,但却无声地悲伤地抽泣起来。看着她那副受委屈的模样,我的心肠一下子变得非常软,非常可怜她。我开始低声下气地请她原谅,说尽好话和甜言蜜语,就差没有跪在她面前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她好歹总算止住了哭声,掏出手绢擦擦眼睛,站起身,一声不响地独自走开了。我跳起来,追上去拦住她,对她诅天咒地,声言她要是不肯原谅我,我就不想活了,会当着她的面跳进湖里淹死。她到底开口说话了:‘你呀,你使我失望,叫我伤心啦!在我的想象中,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再相处一些时候呢?我还不够了解你,你也还不够了解我。我除了知道你是一个大学生,其他一无所知。我还没有到你家里去过一次……’在那一天我们分手时,她还是冲我笑了笑,算是对我的原谅……”

对方讲到这里,眼睛茫无目标地望着窗外,轻轻喟叹了一声,摇摇头。

“哥们儿,要不要我给你点着这支烟?”他掏出了火柴盒。

“不。我说过我已经戒烟了。”一直摆弄在对方手指间的那支烟,已经快被捻成了一个空纸卷儿,烟末撒了一桌面。

当!

他们同时转过脸去,电表不知何时又开始走动了。电源插头松了,一个服务员姑娘又把它插牢了。

“十一点半了,还有十七分钟。”他自言自语地说,显出急躁不安的神色,催促对方,“讲啊,讲啊!”

“我回到家里之后,告诉父母,过几天我要请一个女朋友到家里来玩,叫他们把家里收拾得干净点。父母一听,立刻就炸了。母亲先是骂我:‘你也配有女朋友?绝对是个女流氓!’骂着骂着就大哭起来。父亲打了我两记耳光,又顺手操起了拖把。我一怒之下摔碎了一个茶壶,冲出了家门。我在市内像个魂儿似的逛了大半天,心里又是气,又是恨,又没主意。我问自个儿,我这是怎么了?这一切原本不就是逢场作戏吗?从此和她一刀两断,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干脆收场不就得了嘛!可是我又不得不向自己承认,我,千真万确地是爱上了她!她征服了我的心!这颗心在此之前是没有半点正经人的感情的。像一颗干核桃,里面也许还有一丁点儿仁,但一般人是别想将它砸开的。可是她现在却砸开了它。她究竟用什么征服了我呢?难道仅仅是她的美丽吗?我却搞不明白。假如我不是一个流氓、一个小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只要正派就行,那我现在将会感到多么幸福啊!幸福就在我身边,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却根本不可能属于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悲哀绝望,我是多么痛恨自己啊!我在化工研究所的大门外兜来转去,等到她下班走出来的时候叫住了她。‘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她瞪大眼睛望着我,目光和语调都极其不安。我告诉她我有非常要紧的话必须立刻对她讲。我把她带到僻静的街角,直盯着她问:‘你知道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你,你为什么问我这样的话?’她的目光和语调更加不安了。我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实话对你讲吧,我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氓、小偷!而且还是个头儿!绰号叫‘半截黑塔’的家伙就是我!红光电影院门前那次打群架有我!两个月前那起拦路抢劫案的主犯是我!不久前我还和哥们儿合伙撬过一个杂货店的仓库……’没等我说完,她接连后退了几步,惊慌的目光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打量着我,好像打量一个想认不敢认的人一样。‘不,不,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啊!你快对我说这都不是真的,是在逗我……’她用一种立刻就要哭出来的腔调说。‘谁有心思逗你!’我对她吼起来,‘我还要告诉你,那一次我替你解围,不过是一场戏!是我预先安排好了的!怎么样,没想到吧?’我一把从自己衣襟上揪下那枚捡来的大学校徽,甩手扔出去老远,朝她逼近几步,尽量压低声音威胁:‘现在你打算如何对待我?跟我好下去还是一刀两断,说!’她的脸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咬住嘴唇,直盯着我的眼睛,猛然扬起一只手,啪地打了我一记耳光,一转身飞快地跑开了。我并没有追她。我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站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我像喝醉了酒一样,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溜达,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到家里。我一宿没有合一次眼,后悔不该将一切都告诉了她,猜想她准会到公安局去报案。担心第二天一早,就会有公安局的人来砸门。然而,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公安人员找上门来。我从早到晚猫在家里不敢出去,心中忐忑不安。如同俗话说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第四天,我再也无法在那种心理状态下熬受了,我想到有必要警告她一下。我腰里别了一把刀子,正要出门,不料她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我暗吃一惊,坏了!她把公安人员带来了!事到临头,我反而不怕什么了。反正公安局我不是没进去过。于是我冷冷地问:‘带了几个公安人员?’‘我没带公安人员来。’她平静地回答,‘就我自己来了。’我怀疑地冷冷一笑:‘你还找我干什么?’她依然平静地说:‘我有几句话对你说。’我盯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她说:‘你不是有个大名鼎鼎的绰号吗?我打听到的。’我向屋里一指,说:‘那么,请吧!’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单独和你谈。’我冷冷地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家里没人。她迟疑了一刻,从容地走进了我的家。我在她身后跟进来,关严门,靠着门框说:‘有话讲吧!’她镇定地望着我,说:‘你问我现在打算如何对待你,我也想问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怎么办?’我恶言恶语地回答,‘老样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与非!我这号人今后还能怎么样!’她提高了嗓音说:‘不,你不应当这样下去!你不能把一生都毁掉了呀!’我无奈地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她干脆地说:‘投案自首!’我瞪大了眼睛:‘投案?自首?’她干脆地说:‘对!投案自首!’我立时怒火升腾,咆哮起来:‘好哇!你到我这里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个呀!我去向公安局投案自首,你去向公安局报功领赏,是不是?’我一步跨到她面前,嚯地亮出刀子,指着她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张脸不是很漂亮很迷人吗?我今天要在你脸上作个记号,叫你想起今天来就一辈子后悔!’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恐惧地退了一步,但立刻镇定下来,用一种极其真挚的目光望着我说:‘求你让我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说完了,你就是把我杀死在这间屋子里,我也心甘情愿!’‘住口!’我大嚷大叫,‘我不想听你再啰唆什么!’我的刀尖在她眼前比画来比画去。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慢慢移开了,盯在刀尖上。随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像个石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好像横下条心任凭我用刀子在她脸上划似的。一滴泪水,紧接着从她眼角淌了下来。那是一张简直没法形容的脸,一张内心痛苦到了极点的脸。我自从认识她之后,还是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那一种表情。说实在的,那一瞬间,她的脸虽然痛苦到极点,但也动人到极点。那不是一个演员演戏时候的表情,那是一个内心产生了强烈痛苦而又不能够用语言倾诉的表情。即使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一个恶魔,面对那种表情的一张脸,心肠也不会不为之一动。我,当时感到整个心灵都战栗了一下,呆住了。刀尖没有碰到她脸上,腕子发抖起来。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她睁开了眼睛,两眼热泪,忽然转过身去,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你走吧!走,出去!’我对她吼,抱住了脑袋。她的哭声由大到小,由小到无,终于止住了。‘我说完我想说的话就走。’她又开口了,‘告诉你,我也曾堕落过,也是个失过足的姑娘,也进过劳教所。可是今天我一想起过去的行为就痛恨自己!我现在已经明白了,生活不应该是那种样子!我还年轻,只要永远不走回头路,生活还来得及重新开始。友谊还会有,爱情还会有,幸福还会有,人生的真正意义还会存在!你是一个流氓这一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还是一个胆小鬼,胆小得连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都没有!你知道我这几天做过什么事?我亲自到公安机关去替你询问过。像你那些犯罪行为,最多判三年徒刑。如果你投案自首,坦白交代,还会判得更轻些。你不为你的父母兄妹、亲人朋友想一想,也应该为自己想一想啊!如果你听从我的劝告,判你几年,我一定等你几年!可没想到你这样对待我,没想到你连这样一点勇气都没有,你把我的最后一点点希望都变成泡沫,你使我感到你多么不可救药,你身上连半点让我瞧得起的什么都不保留!好了,话到此处为止,我也不想再多说了!我……走了……’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我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从那时起,我再也没见到她……”

讲述者几乎是一口气说到这里。饭馆里其余的三个顾客,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只剩下了这两个面对面守着一张桌子坐着的人。

他,这时候接连地又抽掉了半盒烟,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一句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口,不过嘴唇翕动了一下而已。

“后来呢?”这句话是柜台后面的两个姑娘之中的一个问的。

讲述者朝她们看了一眼,长长地出了口气,提高了一点声音说:“后来我去投案自首了。判了两年,如今提前一年释放。我去打听过她的情况,才知道她调到这个采油队来了。更详细的情况,我是从报纸上知道的。”对方又开始注视着他——有始有终的听众,用一种老大哥般的口吻说道:“老弟,像你现在这样子下去,不是一回事呀!真的,你活得快乐吗?真的打心里往外笑过一次吗?也许你不会缺钱花,随便去掏一个什么人的钱包,就能得到几元、几十元,甚至几百元!可是你花这些钱吃喝玩乐的时候,不提心吊胆吗?你就真的没有想过像一个正派人那样生活吗?你想过的,我敢肯定地说。但你现在还是这样子,证明你也是个没有勇气的胆小鬼。人生就好比乘坐火车一样,不能把下错了站的地方当成人生的终点。像我们这样的青年,也许连死都不怕,可是要活下去,活得像一个正派人,那真得拿出足够的勇气呢!”讲述者这时无意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站了起来。对方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一个穿工作服的姑娘从不远处走过来,正是报纸上印着照片的那个姑娘!是她!她和另外一个姑娘说着话,并肩而行,不急不慢地从窗前走过。他对面的小伙子,目不转睛地久久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是她!你快叫住她!你快追上去呀!”他见对方只是呆望着不动地方,急了,“你别光愣着呀,哥们儿!”

对方一声不响,直到再也望不见她时,才朝他转过脸,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低声说:“我并不想叫住她。我相信她见了我绝不会装作不认识。我只是想再看到她一次,如此而已。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我呢,不过才懂得了一点生活的意义,不过才打算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生活下去。能够再见到她一次,也就心满意足了!再见吧,老弟!”说罢,转身离开座位,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朝那只电表扫了一眼,也站起来,走了出去。

一趟列车正点开了过来,在这个小站上缓缓地停下了。他注视着两道铁轨,身子不禁战栗了一下。

他向一个迎面走来的铁路工作人员问:“返回城里的火车几点钟到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