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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3)

“我才不用你的东西。”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程立辰耍小孩脾气,用鄙夷的表情说的狠话,百里小鹿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生气,这个连晕船的狼狈模样都不失好看的男生为什么这样难伺候呢?但是下一秒,百里满满的怒气像漏气的气球般泄去了。

“我怕这种味道。”

男生用嘶哑的、带着磁性的声音说。

[八]

我怕。

大概恐惧是这个世界最复杂的一种情感,堪比某一种可令人迷幻的毒品,由此而衍生出许多潜藏在记忆中的东西,像毒蛇吐出的红信子,在暗寂的心海闪着幽幽的绿光。

电影营造的阴森镜头,走在楼梯的时候突然从背后伸出来的同学的手,软趴趴地蠕动的蛆虫,看到菜市场鱼贩手起刀落地剖开一层鲜血……统统都可以归入“我怕”的范畴之中。

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不久前做的那个梦。

梦中自己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毛衣,戴着红色的麋鹿毛线手套,牵着妈妈的手在游乐场里,停在了旋转飞车前面,大声地说:“妈妈,我想玩这个。”

话音刚落,本来清晰无比的妈妈却突然模糊了起来,自己拼命地使劲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就这样消失不见。

“我不说出想玩旋转飞车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消失?”——这样古怪的念头都萌生了。

脱下了红色麋鹿的毛线手套,一双手在四周摸索,碰到的都是黏糊糊的像液体一般的东西。

然后就醒过来了。

心像是被剜了一块一般,坐在阴暗而寂静的房子里,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所淹没。

我怕。

我怕失去。

手指碰到的黏黏的液体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是流不尽的泪。

从没见到过的妈妈,大概是这一生都没有办法拥有的“奢侈品”。

[九]

一只洁白的飞鸟从海面上飞过。

码头上陆续有乘客下船。

程立辰是第一个冲下船的乘客,踏着软绵绵的沙子,鞋子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胸口翻腾的感觉稍微地缓和了一些。

“还好吗?”百里诚挚地、带着一丝笑意地问。

男生则是仰起头望着天空,厌烦地皱着眉,如果不是程辉煌的“利诱”,他发誓自己绝不会踏上这一座小岛,那种不情不愿的感觉一直在心底滋生,蔓延。

百里已经率先走在前面了,出发前,程辉煌让程立辰跟着她回家的提议着实让她吓了一大跳,但程辉煌的解释让她一下子便释怀了。

——让阿辰去一趟玗琅岛,或许他会有所触动。

当时程辉煌是这么说的。程辉煌没有说的是他第一次到玗琅岛百里的家,这个大男人看着这一家人湿了眼。程辉煌也是苦人家长大的孩子,他明白这种苦,但阿辰似乎从没有这样的感受吧。

百里并不觉得公子哥程立辰到了玗琅岛便会怎样,但程辉煌既然开了口,她也没有拒绝。

百里看不惯程立辰,“看不惯他自私,看不惯他的跋扈,看不惯他自以为是的公子哥作风,看不惯他的奢侈”,街边买的盒饭嫌难吃不卫生,说话从不顾虑别人的感受,对大巴上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的大婶们不耐烦地说“吵死了”。

长得非常的好看(有点像年少版的古天乐),一头天然的卷发(看上去令他更迷人),篮球打得很好(拥有让人尖叫的完美少年身形),多金(如果父母给予的物质也算的话),总之,优点是非常的明显,所以在X中,即使总是冷面冷口的,也被奉为“王子级”的人物。

但同样的,那些缺点也令人难受。

对后母宋兰兰的态度冷淡,甚至有些厌恶,和父亲程辉煌的关系僵硬。

——对于这样一个少年的成长来说,最痛苦的事情并非是不够帅,成绩不够好,能不能买到最新款的iphone,而是“是否拥有一个完整的温馨的家吧”。

[十]

姜贤慧坐在屋子外的阴影处做着手工。

串一百颗珠子五毛钱,绣一件珠衣需要三天,能得到二十八块钱的代加工费。她每天的日子,除了三餐,其他的时间几乎都和这些手工相伴度过。

腰有一些酸痹感,但她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仍然弓着身子,伏头注视着手上的一串串小珠子。

“妈。”亲热的、清脆的声音。

姜贤慧疑是幻觉,下意识地抬起头,院子外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百里正笑吟吟地走进来。

在女儿的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长相俊美的男生。

“这是程伯伯的儿子,程立辰。”百里介绍道。

程立辰没想到,这个像虾米一样坐在小凳子做手工的瘦小女人一听到父亲的名字,腾地一下站起来,被海风吹得特别黝黑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了,热情地朝他迎过来,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

中年女人开裂了的、粗硬得像桉木蜕下的皮的手,以及热切的、饱含着感激的目光。

男生尴尬地被姜贤慧拉着手,打着招呼:“阿姨,您好。”

“好好好。”一迭声地应着的姜贤慧,拉着程立辰进了屋。

两间依山而建的平房,里面的墙壁略带着赭红色,程立辰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

两间并排的小平房,加起来大概一百平米,家具不多且旧,最新式的电器大概是那台摆在正中央的电视机。或许是因为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渔网、柴火、锄头之类的东西,并不显得特别空荡。

姜贤慧烧了水冲茶,初中文化、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人带着一股乡下特有的淳朴,面对着程立辰这样一个小她三十多岁的晚辈也表现出了手足无措,找的话题无外乎是“学习成绩一定很好”之类的,百里一进一出的,冷眼打量着程立辰,她真怕这个混世魔王对母亲的唠叨表现出不耐烦,甚至是没礼貌,但出乎意料的是,程立辰居然和姜贤慧找到了新的话题。

“阿姨,您这手长的都是冻疮吗?我知道有一种药膏特别管用,下回我给您带过来。”

姜贤慧的手因为常年劳作,粗糙得不成样子,冬天生的冻疮一年年地在没痊愈的情况下又长出新的冻疮,夏天便结着紫黑色的茧,到了冬天又会裂开。

男生又说:“阿姨,您一直这样弓着身子做手工,腰一定不好吧?”

话题居然是围绕着姜贤慧的身体健康情况展开的。

百里有些诧异,站在门边看着男生,程立辰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便又和姜贤慧聊上了。

“妈,爸今天回来吗?”女生喝了一口热水,插话道。

姜贤慧摇了摇头,说:“昨天才出海,这一趟不知道要去多久。”又跟程立辰解释,“百里的爸爸被一个捕鱼公司雇佣,出海一趟至少十天半个月。”

百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把自己的墨绿色书包拿过来,拉开拉链,拿出的竟是一个印着“安康药店”字样的塑料袋,大大小小总有十来个瓶瓶罐罐,她驾轻就熟地打开电视柜的抽屉,将药放了进去,又不忘回头叮咛:“妈,这是爸的药,记得呀。”

姜贤慧抬头看向百里,大概是有程立辰在,她的嘴张了张,但终究没说什么。

百里站了起来,转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大木桶,满满地放了一大堆衣服抱到院子里。

夏日的中午十分炎热,朝南的平房一侧有一大片阴影,一株一米多高、叶子呈椭圆形的绿色植物在海风中微微摇曳,百里蹲在地上,水龙头冲下来的水花哗啦啦地响,转起一个又一个漩涡,一件一件衣服沾湿了,搁了洗衣粉,用刷子一件一件用力地刷。

程立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看着百里蹲在阴影处的背影,似一只营养不良发育不好的猫咪,双手浸得通红,正埋着头一件件地洗衣服。旁边一株婆娑的小树,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到大海,仰头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多么美丽的景色,但她却没有一丝闲情逸致去欣赏这些。女生的目光只落在水泥地面上堆积如小山的衣服上。

——你爸爸是百里的助养人。三年前,百里差一点因为没钱而上不了学,你爸爸的公司就是那时候恰好在百里读书的初中发起助养计划,百里是十一位学生中的一个。

——你爸每年中秋、春节前都来这里看看,是一个好人。

——百里十二岁就能做一家人三餐的饭菜。

——百里是一个好孩子,她是我和她爸的福气。

在耳朵和眼睛之中,人总是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无论是姜贤慧感激地说“你爸是一个好人”,或者是“百里是一个好孩子”,都没有程立辰现在眼睛所见到的一切真实。

一个贫困的、物质生活匮乏到极点、似乎被这个世界所抛弃的家。

在电视上也曾看到各种公益节目,诸如“因为一直喝不到干净的水,只从水沟取水饮用而因此患上各种疾病的非洲孩子”,“大冬天赤着脚走十里路去上学的西部地区的孩子”,“最大愿望是有一只新铅笔盒一套新课本的山区孩子”……并非是无情草木的男生平时看到这样的节目,心底也会被一种酸楚和难受所覆盖,但节目播完,涌上的“我真幸福我可以帮助他们什么吗”的情绪却会在之后几天,在一次次地从冰箱里拿出饮料、打完一个个通关的电玩游戏、和朋友一起去KTV唱歌、在球场打球中逐渐地忘记掉。

毕竟那些离城市太过遥远,即使想伸出援手,下一秒就会被“其实我也没有给予他们更多帮助的能力”作为借口让自己释怀。

但男生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百里。

“帮一下忙。”

“好。”几乎完全不加思考脱口而出的男生。

“把晾衣绳拉到院子那边的铁钉上,嗯,再高一些的那颗铁钉。”

百里指使着男生在院子里拉开了纵横的晾衣绳。

下午三点钟的阳光极其猛烈,灰蓝色、黑色、深蓝色的衣服一晾上去,仿佛肉眼可见地蒸发出水汽。

站在阳光下的男生微微地眯起眼睛。

——那些晾着的衣服起球、粗硬、老旧,是那种自己不屑一顾的、甚至会产生“这是人穿的衣服吗,破烂还差不多吧”的念头。

[十一]

晚餐时三素一荤一汤。

明显比这一家人平时的饭菜丰盛得多,但姜贤慧还是一脸无措地看着程立辰,直到男生夸张地欢呼着“蛤蜊汤吗,我最喜欢吃蛤蜊”的时候,姜贤慧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更让百里感到意外的是,姜贤慧把程立辰带到只挂着一盏微黄电灯的房间时,男生一下子坐在了床沿,用力地深呼吸,惬意地说:“哇,床单有海风和阳光的味道。”

男生好看的五官在橘黄灯光下湿润而柔软,“礼貌”、“体谅”、“宽容”是百里脑海里一直翻腾的字眼,跟学校里,跟御龙湾二十二楼豪宅里的那个程立辰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好像被魔法点过了一样变好了”,“其实不算坏的一个人”。

百里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或许能跟程辉煌希望的一样,程立辰会有所触动,意识到他所拥有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