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课上课的铃声响彻校园。
走廊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小卖部前层层叠叠拥挤着的,很快都作鸟兽散,纷纷流入各自所在的班级,热闹的校园像倦鸟归巢一般寂静下来。
图书馆右侧是一片小树林,不知道种了什么树木,地上落了一地树叶,踩上去松松脆脆的,如同黑森林蛋糕。百里路过小树林的时候,觉得树荫下有些凉,正想快步走过,视线的余光就捕捉到了一个灰蓝色的身影。她下意识地踩着厚厚的树叶跑了过去。
果然,在绕过几排大树后,百里看到了程立辰。
男生双手插在裤兜里,斜斜地倚着一棵大树的树干,仰头望着天空,像没有表情的木偶。
“别扭”、“还好意思摆架子”——一瞬间涌上来的词语并不那么美好。百里放慢了脚步,走了过去:“程立辰——”语气不自觉地严厉起来。
程立辰的头保持着一动不动向上的姿势,恍若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只在百里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男生忽然扭转了身,背对着女生。
“跟我回去吧,都在找你呢。”百里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
“别管我。”冷冷的、倔犟的回答。
“没人要管你啊。”百里的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不管怎么样,你不应该让大家担心你。”
“担心我?谁会担心我?你说的大家,也包括你吗?”停顿了一会,程立辰竟露出了浓浓的嘲讽意味,低声说,“你嘴上不说,心底也在腹诽我吧。像我这样,打自己的兄弟,一天到晚惹事,成绩不好人缘又差,谁会担心我?我爸只要我不惹事就烧高香了。”
“程立辰,你别闹了。”百里抚了抚额头,一阵头痛。
男生的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支标枪,声音也冷冷淡淡的,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百里,你也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是我不懂事,是吗?”
在寂寂的树林中,满地金黄色的落叶上,身形高大的男生却给人一种格外孤单脆弱的感觉。百里微微地颦起了眉。她很想说“我没有”,但她知道自己骗不了人,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也不忍心说“是”,因为她隐隐觉得,这句话也许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程立辰没有等到女生的回答,终于转身看了一眼——
阳光从树缝中筛下,温暖地笼在女生的身上,那样明亮温暖。他想,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奢望女生能够懂得自己,支持自己,因为自己这样的人,只配站在黑暗里。
他此刻只想“我得赶紧离开这儿”,男生的脸上和往常一般冰冷,但眼睛却多了一片阳光抵达不了的灰暗。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凉,便迅速转回身,往前走了几步。
百里差点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前面这座万年冰山,貌似是……哭了?
远处的篮球场,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在练习投篮,嘭嘭嘭的篮球撞击声一声声传来,仿佛凌乱没有章法的心跳。
见男生要走,百里下意识地追了上去,伸出手用力地拽住了男生的衣袖。男生僵持着不动,也不转身,百里终于觉出了不对劲,她困惑地咬着嘴唇:“程立辰,你别再闹了好不好?”
跟之前说的明明是同样的话,但却因为女生的语气柔软下来,而带上了一些恳求的意味。
男生甩了甩袖子,没甩开,扭转头,看到的就是百里认真而诚恳的眼睛,顺着向下,便看到了女生因为用力抓住他衣袖而微微泛白的手指。
“回去吧。”百里语气很轻,像一朵蒲公英的种子,微微地向他拂过来,柔柔的,痒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往下掉。觉得丢人,男生仿佛被灼烫一般,迅速地甩开了手,又往前走了几步。
小树林安静得像一个小小的密封盒子,却慢慢响起隐忍的、孩子气的、委屈的抽泣声,如细细的沙子,一点一点漫进耳蜗。
——像电影倒带一样,时间回到一个小时之前。
被推翻了的课桌,汹涌而来的人潮,被几个男生搀扶着离开的季南头软趴趴地垂至胸前,百里望向他的最后一眼……似有一个纯黑深邃的漩涡要将他吸进去。但其实这一幕也只不过是几十秒的时间,他就被一群群的人围了起来。当头的那个人是谁?他没看清楚,那一双像看着一条狗一样的眼睛露出了鄙夷和不屑。
“人渣。你TMD就是个人渣。”
他听到了低低的咒骂声,起初只是一个两个的声音,后来渐渐就像潮水连成片,朝他扑了过来。之后,就是一个强壮的男生拳头,又似瘟疫传染速度一般快,许多的拳头都招呼上来了,但打在身上却似乎一点也不痛,所以他不反抗,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着被拳脚相加。被人群推来搡去,他站不稳,倒在地上,慢慢地抱住头,蜷起了身子。
或许挨打也不过是很短时间内发生的事,他不知道,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又过了一会儿,打他的人都散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大概是上课了,楼道里也没有人,他挑着僻静的小道,进了情人林旁边的厕所。
在散发着异样味道的小厕所里,接了水,脱下校服沾湿,校服的后背有几个清晰的脚印,他也不管,只是慢慢地擦了擦脸,红色的粘稠液体有些刺眼,这时候才觉出痛来。耳朵后、右眼角、嘴唇、手臂、腰部到处都是痛点,他轻轻一碰,那些地方的痛就泛滥开来。
“打得好!该打!”轻轻的、低低的声音在厕所里自言自语地呜咽着。
他看到百里,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样狼狈难堪的样子。尤其是她。
但离开的步子还是忍不住放慢了,所以让百里找到。他说不明白自己是故意放慢,等着百里追上来,等着百里来谴责她呢,还是怀着一点小小的期待——期待她能给自己一点原谅自己的力量?
小时候,有一次过春节,他和一群孩子在大街上点鞭炮玩。一袋五颗小圆柱的红色鞭炮,嘭的一声炸响的声音对于小男孩来说是天籁。有一颗哑炮,半天不响,他走过去看的时候,哑炮忽然炸了,恰恰点在下水道铁盖小通风口上的鞭炮酿造了巨大的冲力,将铁盖击飞了,他正好被盖子撞上,撞到了两米开外。他的右脚踝被撞折了。
“曾有小孩因为点鞭炮没命了呢。”——一开始心中升起的懊恼在大人们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渐渐转为后怕。
如果不玩鞭炮,如果不傻傻地去看哑炮,如果不和这群孩子一起玩……这个时候,从心室里溢出来的都是后悔。
不知道右腿痊愈以后会不会跛——母亲带着这样地担忧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那个年也过得不那么愉快。于是那一年的新年愿望也由“快点长得比隔壁的哥哥高”变成了“这件事没有发生就好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就好了。
那么冲动的自己,像理智都被虫子吃光光了。
[五]
男生坐在病床上,手臂上挂着吊针,百无聊懒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一群人涌了进来。纷纷找地方坐了下来的男生,看了看季南漏风的牙齿,不由又取笑了一阵——“季南你提早进入老年了因为要镶牙了哈哈哈哈”,“要不要镶个钻石的呀我们可以意思意思捐个一块两块的支持支持”。季南一贯好脾气地笑着,似乎掉了牙的并不是他。
一伙人嘻嘻哈哈地在医院吃了季南妈妈打来的午饭,终于被看不下去的护士以“吵到别的病人了”的理由请走了。
挥着手作别的时候,有一个男生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后于众人之后,俯下身在季南耳边,低声说:“我们已经帮你教训了那小子一顿了,把他揍成了猪头。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那么跩!”然后拍了拍季南的肩膀,一副“不用谢”的表情走了。
喧闹的病室忽然空了下来,男生有些反应不过来,然后才想起刚才那家伙说了什么。
程立辰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手指虚按在屏幕上,好半天,却没有按下去。
“在干吗呢?你这孩子不躺着休息,玩什么手机呀。”季妈妈嗔怪着走了进来,拿走了儿子手上的手机,顺手放在了病床旁边的抽屉里。
[六]
上学时听到最崩溃的话是什么呢?
明天考试。
这周六、日补课。
老师指着远远不够及格的分数让你回去给家长签字。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但也有例外。
七岁的党果果抚摸着那些散发着墨香的课本、老旧但却温馨的课桌,心底的雀跃还未完全褪去,她高兴地上讲台作自我介绍,可是刚开了头:“我是党果果……”教室里就突然充满了窃窃私语。
“啊,她姓‘党’呀……”
“好奇怪的姓啊,有这样的姓吗?”
下面只是因为好奇而纷纷议论的孩子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讲台上那个姓党的小女孩笑着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泪水渐渐地漫上了眼眶。
“老师,为什么她姓党?”
“哦,那是因为果果是福利院的孩子,本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所以福利院就给他们起名字,让他们姓党或者姓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