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上课了,校园静悄悄的。
医务室的窗边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
季南的父亲,X中的副校长到省城开会交流去了,打给季南母亲的电话是一个护士接的,她说季医生正在做手术,手术完了会回电话。班主任刚到办公室准备处理程立辰事件,却又因为一个在操场意外摔折了腿的同学,不得不急匆匆地赶去了。
不大不小的医务室就只剩下百里一个人。
季南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面薄薄的被子,唇边的血渍已经被擦干净了,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眼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如此安静的空间,如此安静的季南。不知道为什么,百里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都带了些许清冷。
小冰块被医用纱布裹着,敷在男生的伤处。室内比较暖,敷了没多久,溶化的冰水便顺着男生的唇角慢慢滑落下来。
百里想了想,从衣兜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棉布刺绣包,是姜贤慧亲手做给她的,装了醒草和薄荷叶。女生将里面干了的药叶倒在手心,拿医用纱布包好,又在柜子里找了一个塑料袋,装了几小块冰,塞到刺绣包里,然后轻轻地敷到季南的唇上。
柳瑜婧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她微微蹙着眉,一脸担忧地问道:“季南没事吧?我正上体育课呢,才听说了,赶紧过来看看。”
“没事。”百里回头头,冲她笑了笑。
柳瑜婧走近一些,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便轻轻萦绕过来。
紧跟在柳瑜婧后面进来的是班主任,他看了看睡着了的季南,又问了百里两句,便说:“程立辰的父亲打电话来,让你去听一下。”
百里不放心地看了看季南。
柳瑜婧笑着拍了拍百里的肩膀,顺手从百里手中接过用来给季南敷伤处的刺绣包,说道:“放心吧,我在这儿看着呢。”
班主任也点了点头,领着百里往办公室那边走去。
快走出医务室的时候,百里回过头望了一眼。淡淡的日光照射进来,笼在那两个人的身上,格外的静谧温柔。
[二]
柳瑜婧安安静静地陪在病床边,她此时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季南,眼睛里一片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边病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柳瑜婧目光渐渐又有了焦点,一看,原来睡在病床上的男生转了下身,搁在唇上的冰包失去了平衡,掉进了男生的脖子里,他一哆嗦,便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女生白皙漂亮的脸,她正微微俯下身子,把落在他脖子上的冰包小心地拿了起来。
一缕柔软的发丝落在男生的鼻子边,轻轻一拂,麻麻的,痒痒的,从鼻尖似乎一直痒到了心里。
“醒了?”
“嗯。”男生刚要开口说话,却觉得有些痛,他一下子想起来,手下意识地抬起,掩在了嘴边。
注意到男生脸上又惊又痛的表情,女生像是无意地转移了话题:“大家都在说,原来季南这样的大男生还晕血呢。”
尴尬的气氛因为女生的调侃缓和了不少,季南松了一口气,问:“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女生点了点头:“是啊。”
“谢谢。”男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么见外呀。”女生歪了歪头,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男生注意到了柳瑜婧手上的刺绣包:“这是……”
柳瑜婧看了看拆了放在旁边的医用纱布,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哦,这是我用来装东西的绣包,刚才冰块用纱布包着,老是掉出来,我就用了这个绣包代替,不太卫生,你别介意呀。”
“绣包?用来装什么的啊?”
柳瑜婧愣了一下,敷衍地说:“就是女生的发卡、镜子之类的小东西。”
男生隐隐闻到一种淡淡的草药味,觉得柳瑜婧没有说实话,他只以为那大概是女生的小秘密,就没再问。
没多一会儿,季妈妈就赶到了学校,接季南去附近的医院。柳瑜婧一直将季南送到季妈妈的车旁,乖巧地道了一声再见。季南扭转头去看,曾经被程立辰评价为“假”的笑容,此刻却像是一抹温暖的日光,照进了男生的视线。
车出了校门没多久,男生的手机就收到了两条短信。
“我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死者上了天堂见到天使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跟天使说,我这辈子真不幸,三岁的时候就被确诊为先天心脏病患者,七岁的时候一只眼睛失明,十七岁时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二十五岁在婚礼现场心脏病突发死了。为什么上帝对我如此不公平?天使告诉他,你三岁那一年差一点就死了,但你有一个伟大的妈妈,她从死神手里夺回了你;七岁的时候你贪玩自己从沙发上摔下来,从此你学会了谨慎;十七岁时和你同车的三个人中两个抢救无效死了,你幸运地活下来;二十五岁这一年,一个真心爱你的姑娘来到了你的身边,陪伴你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你其实比这个世界上许多的人更幸福不是吗?”
“有所失,就有所得。你不是仅仅失去一个朋友,你是得到了认识一段友谊的智慧。”
发信人是柳瑜婧。
男生看着这两条短信,默默地转头望向窗外。
今天他失去了一颗牙齿,得到的是什么呢?
一段友情被证实失败的霎那,你有没有足够的勇气挥刀割席?
斩下去的那一刀一定要又快又狠,才不会出现更多撕裂的伤口,愈合的过程才不会更痛。
痛过之后,那些细碎的、共同的记忆潺潺流出,令人难以做到真正的“决裂”。
一双漂亮的手,手指蜷曲入掌心,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毫不留情地冲着你的面门而来。同样是这双手,曾经在市篮球联赛赢了第二中学那帮自大的家伙后难以自禁交握在一起,在某一个下着大雨的暗夜搀扶着彼此走过泥泞小路,是你觉得温暖而具有力量的一双手。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双手会这样残忍地破开风声,一拳打碎了你所有美好的幻想。
[三]
在教师办公室接听了电话。话筒那边,程辉煌有些疲倦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又惹祸了,我打他手机没人接听,你能帮我去找一下他吗?”
“惹祸”这两个字之前用的是“又”字,一种又是失望又是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宋阿姨搭飞机回去了,大概两个小时后到学校。”程辉煌迟疑了一下,又像是解释给自己听,“我下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合同要签,有什么情况你就跟宋阿姨商量。”
挂断电话,百里按了按隐隐约约有些发痛的眉心。
“百里——”班主任此时也进来了,问道,“程立辰他爸怎么说?”
“程伯伯说他有事,但宋阿姨已经赶过来了,两个小时后就到。”
班主任的脸不悦地沉了下来,眼神中带上几分讥讽意味,毫不客气地在百里面前说:“商人重利,目光总是这么短浅。有这样的家长就有这样的孩子。”
百里也不好说什么,轻轻地垂下了眼帘。
知道百里有些为难,班主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你先去找程立辰吧,找到了就让他到我办公室来。”
“嗯。”百里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从教师办公楼出来,再穿过一条长长走廊,长廊两旁种满了葫芦竹。
快走到医务室的时候,百里便看见了站在葱郁的葫芦竹旁的柳瑜婧。葫芦竹的叶子深深浅浅,女生微微仰头望着天,从百里这里看过去,宛如一幅画。
走得近一些,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柳瑜婧精致得近乎完美的五官,但此刻女生的脸上没有笑意,神情淡淡的,少有地让人感觉到一丝阴霾。
再近一些。
女生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看了过来。见到百里,脸上慢慢地浮出一抹笑意,顿时整个人明亮起来:“百里。”她快走几步,上来挽住了百里的胳膊,关切地问道,“没事吧?怎么去了那么久?季南已经被他妈接走了,他让我告诉你不用担心他。”
“嗯,没事。谢谢你。”
“谢什么呀。”柳瑜婧笑了笑,“都是同学,能帮上忙我也挺开心的。”
百里怔怔地看着柳瑜婧,那样弯弯的眉眼,渐渐地和记忆中那个女孩的样子重叠了。她看了看柳瑜婧挽着自己胳膊上的手,内心曾产生过的“一点点的排斥”似乎都消失了。
“你现在要回去上课吗?”
“我还得去找程立辰,手机也不接,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样啊,那我陪你一起去找吧。”女生很自然地说道。
“嗯。”来到这个学校后,第一次感受到友情的百里终于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意。
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脸庞,仿佛泛着淡淡的柔光。柳瑜婧觉得眼睛微微地有些刺痛,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视线。
“啊,对了。”像是刚刚想起来一样,柳瑜婧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刺绣包,枣红色底,用绿色丝线绣上了小草和几只蜻蜓,“很漂亮呢。”
“真的吗?我妈妈用边角布做的,平时我用来装点薄荷什么的。”因为是妈妈做的,被称赞漂亮,百里谦虚的语气带了一些淡淡的欢喜。
柳瑜婧并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是轻轻地摩挲着还有一些湿意的刺绣包,然后问道:“我很喜欢,能送给我吗?”
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百里见她喜欢,便点了点头:“只要你不嫌弃,当然可以啦。”
[四]
两个女生在校园里找了一圈,连男生厕所这样的地方都没放过,但这所可以容纳七千多名学生的校园不是一般意义的大,更何况人是活动的,说不定就走岔了。
“我们分开找吧。”
——两个女生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不由相视一笑。
“谁先找到,就先带着人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去。如果到放学铃响,还是没找到,也到班主任办公室会合。”
柳瑜婧先往着南边明珠湖的方向去了。望着柳瑜婧渐渐远去的背影,在这一刻,她不可抑制地想起果果,那个童年的伙伴,曾经飘荡在记忆的海洋里,潮来潮往,然后慢慢沉淀,成为阳光下的一捧沙砾。
也许现在,果果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认识了一个和自己有些相像的同龄女生,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就像此刻,自己想起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