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辰的房间有些像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的一处禁地,不论是程立辰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还是在钟点工来打扫卫生时锁住了房门,甚至是更久以前用充满嘲讽意味的语调跟宋兰兰说“请尊重我的个人隐私”……总之,虽然没有人告诫百里,但一住进来,百里就刻意地谨记不要去打搅程立辰。
想象中,程立辰的房间像是一处死气沉沉的深海,但现在女生站在房门处打量着,“干净、整洁”是反应过来后的第一印象。
入门右侧是一个开放式卫生间,天使挂灯温馨而宁静。
白色的浴巾叠得方方正正。
再往里一些,是男生的书桌和电脑桌,三排几何图案书架堆满了书,但却不显杂乱。电脑椅规规矩矩地靠着墙,旁边是男生大大的床,铺着咖啡色的条纹床单。
“比自己的房间还要整洁。”
——百里略有些惊讶。
手机铃声从被床遮住的另一边传来。
百里轻轻走过去,一块白色的羊绒地毯铺在床边,银灰色手机正搁在上面。
空荡荡的房间,程立辰不在。
不知为什么,百里松了一口气,也许她潜意识里并不希望程立辰在房间里。
既然这样,那自己先吃饭,就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吧,女生慢慢地往外走。
就在这时候,四扇玻璃门的后面,被窗帘遮住的露台上传来了一声很响很响的重物落地声。“噗”——似乎听到液体喷射出来的声音。
百里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拉开了窗帘。
遥远的天边燃烧着绚烂的晚霞,露台上种着几株茉莉花。
藤制的吊椅晃悠悠地荡来荡去,程立辰坐在藤椅上,在稍远一些的墙角,一个啤酒罐似乎是被大力地扔过去的,罐身凹了一块,正汨汨地流出黄褐色液体。在男生的脚下,好几个同样的啤酒罐随意地散落着。
百里皱了皱眉,拉开玻璃门,不小心碰到一个空罐子,罐子咕噜咕噜地滚开了。
程立辰的眼睛似乎没有焦点,唇边噙着嘲讽的笑意,直直地瞧着百里,却又似看不到百里。
“你喝酒了?”女生站在距离藤椅一米处,犹疑地问,“醉了?”
“呵呵。”程立辰轻轻地低笑了起来,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有一种奇怪的凝重感。
站在露台上的女生绝对没有想到,程立辰会忽然脱掉校服外套,脱下白色T恤,冲着百里大声地说:“我没有醉。”
完全是一副标准醉汉的样子。
百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退出这个房间,让程立辰自己耍酒疯。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冒出来,程立辰已经从藤椅上站起来,纤长的手指指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冷冰冰的,又带着一丝可怜、一丝愤怒说:“我这里……痛……”
“心痛?”百里下意识地接过了话题。
男生的眼睛亮得像两盏灯笼,用力地点头:“对,心痛。”
程立辰舌头打着结,用力地点着头,一脸的不甘。
喝醉酒的人表现出来的快乐或痛苦从来都是极致的,没有面具、赤裸裸的。
百里伸了伸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扶住摇摇晃晃的男生。
然而,就在下一秒,程立辰忽然向她走过来。
“小心啤酒罐。”——这句提醒还来不及说出来,男生的脚已经踩中了第一个罐子,只听见“噗”的一声轻响,另一只脚又踩中了第二个,失去平衡的身体因着一股惯性冲向了百里。
百里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
男生赤裸的肌肤热度被放大了一千倍覆盖了百里的手掌心。
男生比她整整高一个头,此时两人面对面,隔着薄薄的夏衫,仿佛是贴着男生的胸口,耳边听得到剧烈的心跳声,但下一秒,百里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如擂鼓般的心跳是从自己胸腔发出的。
女生天性中的羞涩冒了出来,她抵在男生腰线上的双手用力地一推,但男生的体重并不轻,如同一座小山,更用力地扑在她身上,反倒把她逼得后退了好几步。身后是敞开的玻璃门,然后就是男生那张大大的床了,赤脚踩过毛绒绒的地毯,在几个呼吸之间,女生就被一股大力推着仰面倒在床上,而程立辰则暧昧地俯趴在她的身上。
N年前流行过一部日剧,名字大概是叫《一吻定情》,笨拙的女生在楼梯上跌倒,撞上了天才男生,嘴唇和嘴唇碰到了一起,开始了一段灰姑娘的故事。
百里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曾沉迷于这种剧情,幻想着自己某一天也有可能在校园的某一处因缘际会地遇上某个王子,可是时间不过过去了两年,十五六岁的她便像一个大人一样不屑一顾了:“都是演戏,假的。”
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
倒下时,男生的眼睛一下子便移到了与自己眼睛平行的位置,而百里的嘴唇就在这时候碰到了更为柔软的、散发着酒气的男生的嘴唇。
“混蛋!”“色狼!”“不会是借酒壮胆吧!”……许多个念头一下子涌上来,女生浑身僵硬,如同凝固了一般,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而生硬:“快滚开呀!”
没有反应,程立辰的眼睛已经闭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喝酒,醉酒,发酒疯,睡着。
这是醉酒四部曲么?
男生看上去已经睡着了。百里反应过来后,立即一侧脸,避开了男生柔软的唇。她手上渐渐用力,却还是推不开男生,于是双手用力地掐在男生的腰线,狠狠地用力,连双脚也曲起顶住程立辰的下半身,咬着牙一发力,这一次却容易得很,程立辰立刻被滚葫芦一般地推开,仰面躺在床上,一股清新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了百里的胸膛。
百里立即跳起来,心有余悸地后退几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捡起一条床单盖在了男生的身上。接着她关上玻璃门,拉上窗帘,房间里一下子幽暗起来。百里本来已经向外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站在床边看着酣睡的程立辰,提脚狠狠地往着程立辰的小腿踢了过去。
——手心里的温度依然没有降低。
——男生闭着眼睛睡着的样子无比的安静。
百里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声尖叫,然后跑了出去。
柔软的大床上,男生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小小的缝——只是假装睡着了——但如果不假装睡着,刚刚的情景不是非常非常的尴尬吗,虽然意识还保持着一点点的清醒,但身体却早已经不受控制了,明明在命令自己赶紧把身体从女生的身上移开,可是手和脚都在宣告着无能为力。
唇角还残留着女生温热的气息。
酒气涌上来,男生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四]
半夜醒过来,头疼得几乎像要裂开一样,口很渴,胸口闷得发慌。城市的华灯透不过厚重的幔帘,但拉不紧的帘子之间透出了一丝光亮。
男生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自己大概都已忘记了的、阳光照不进的胡同里,潮湿而阴森,永远也刷不白的墙角苔藓遍布,入眼所见,一切似乎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黯淡。
妈妈。
神情乖戾,言词刻薄的中年卖菜女。
大脑里的念头一转到这里便停滞了,感觉到脑海里像原子弹爆炸后浮起那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一般,充满了呛人的烟尘,程立辰一把拉过床单盖住了自己的脸,整个人在一片漆黑里发出受伤的呜咽声。
所有的文字都描绘不出痛苦的摸样,它来之前不会伸出手,友好地哪怕只是伪善地对你说“嗨”,但你却不得不被动地瞧着它像一团空气一样,慢慢地溜了进来,在你的身体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住下来,以待日后时不时突然出现,提醒你它的存在。
口非常的渴。
头很痛,像有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刺入血肉之中。
手脚非常的僵硬,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意识一片迷惘。
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原因,使记忆中的妈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是贫穷消磨了意志,还是生活缺失了信仰?如果不是自己这么多年不去找她,如果不是自己这么多年不在她的身边,那么自己至少会知道这几年在妈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男生用力地呼出胸口的浊气,转过头,闭上眼。窗帘隐隐透进一些城市的夜光,打在男生努力想要平静下来的脸上。
“不管怎样,总还要继续努力下去。”——从前不知道在哪一本书上看到过的句子,在这会儿突然涌上了心头。
被针扎了,手指会条件反射地缩回。
被火烫了,身体会敏捷于思维感知到。
同样地,遇到了伤害、痛苦,所有的人都会蜷缩回自己的空间。
“继续努力。”
“加油啊。”
这听上去就是浅显而腐朽的自我安慰。
[五]
第二天,男生在敲门声中醒过来,与之一同苏醒的,还有胃部翻江倒海的感觉。
“程立辰——”百里清脆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该起床了。”
你听过这样的一句话很多次了对不对,它在你的人生中就像是“吃饭了吗”、“我回家了”一样是非常普通的一句话。
五岁的时候自己便开始单独睡觉了。但到了冬天,黑乎乎的卧室冰冷冷的小床似乎永远没有妈妈房间里的大床温暖,一起刷完牙,和妈妈道声“晚安”后,就偷偷站在妈妈的房门后等着,耳朵竖起来,又兴奋又激动地听妈妈铺被子,脱鞋,钻进被窝,便立刻地跑过去,趁妈妈还没问出“怎么啦”的时候,一下子把鞋子踢掉,像泥鳅一样立刻钻到妈妈的身边,露出得意的笑。一般这个时候,妈妈会假装生气,将自己抱回自己的小床。但有的时候,她会在自己撒着娇说“哎呀,反正爸爸又没回来,你一个人睡一张大床浪费了”中败下阵来。有时候自己会惨兮兮地抽鼻子说“昨夜踢被子了,可能被冻到了啊”这样博同情的话,总之,能和妈妈一起睡,才不管“你这么大了不害臊吗”、“长不大的小屁孩”这样的话呢。
偶然半夜醒来,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妈妈就睡在左侧,就会很安心很安心地,再次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