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锦绣楼里依旧一片纸醉金迷。苏瑾嫣身着粉色罗裙,含情脉脉地笑:“大爷们爱奴家么?”尾音微微上挑,能酥软人的骨头。宾客们抖着声音道:“爱——”恨不得开膛剖腹,将自己跳动的心拿出来,摆到她面前。苏瑾嫣银铃般笑一笑,咬着唇道:“那,奴家想要你们的心,你们可愿,用刀子挖了给奴家?”
宾客面面相觑。要他们给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再容易不过,可是要给出一颗心——无人再说话。
厅堂一时寂静,半晌后才有老鸨娇嗔着一晃粉扇:“瑾嫣姑娘说笑呢,她这么爱各位大爷,怎会真的要各位大爷的心呐。”说着轻轻一撞苏瑾嫣。她立刻绽开和风般的柔笑:“是啊,奴家说笑呢!”
宾客们才继续哄哄闹闹,遥遥举杯,对苏瑾嫣敬酒。老鸨松一口气,摸摸胸口,低声对苏瑾嫣道:“下次这种玩笑,要开得浅显一些,不然很容易冷场的。”
“可是……”苏瑾嫣不甘地抬头,对上老鸨双眼时,却又沮丧道,“没什么。”
可是我是真的想要这么一颗心啊,她在心中偷偷道。
之后的苏瑾嫣每夜都出现,锦绣楼一时声名大噪,不少王公贵族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她的芳容。苏瑾嫣每日站在阁楼上,笑着看下面的宾客,一句“奴家要你们的心,你们愿不愿给”,不依不饶地问了一个月。宾客们晓得了她的把戏,笑得豪爽,个个都应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苏瑾嫣含春的目光慢慢扫视过去,每个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找不到和纣王一样的温柔细致。
半夜她凭栏望月,手中拿着那支金步摇,头一次觉得望了千年的月,透着隐隐的凉。
没过多久,天下动乱。周武王带领兵卒,直捣朝歌。苏瑾嫣匆匆忙忙赶去见苏妲己,偌大的商宫已空空荡荡,宫女太监只顾逃走,金银财宝散落一地,也无暇去捡。周武王的兵卒已然进了宫中,见了苏瑾嫣就想要擒。苏瑾嫣脸上尽是一片戾气,杀出皇宫,去找她最爱的姐姐。
外面大雪纷飞,透着血的颜色,周武王的军队在朝歌四处寻乱党,千军万马已将商宫踏平。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耀眼的红,深深刺痛她的双眸。
苏瑾嫣在鹿台找到苏妲己。她安静地坐在地上,头发一丝不乱,眉间的金钿依然光亮,头上的金步摇却黯然。纣王枕着她的膝,静静地合着眼睛,胸口处有血慢慢渗出来。
苏妲己头也不抬,轻抚着他的脸庞,指尖染了温热的血,却似乎毫无知觉,一下又一下,似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山下有马蹄奔腾的声音,不需多久,他们就会找上鹿台。苏妲己是妖后,周武王定然不会放过她。苏瑾嫣扶着她的肩,着急道:“姐姐,赶快和我回天庭吧!商国已没,我们回去找女娲娘娘复命!”
苏妲己淡淡扯出一个笑容,面容依旧姣好如初:“我回不去了。阿受(注:纣王名字叫辛受)这一生杀戮太多,死后定要在地狱受苦。他是亡国之君,我是亡国之后,我定是要陪着他的。”
一颗透明的泪水滴落在纣王的脸上,苏瑾嫣心中一颤,忍不住捧起苏妲己的脸:“姐姐……你居然……为他流了泪?”说着起身吼道,“你当初答应过,我们姐妹二人永不分离。商朝灭亡,你便会与我回去。你骗我!”
鹿台的风十分猛烈,吹得苏瑾嫣的衣袍飒飒作响。苏妲己如死水般的眸子轻轻看向苏瑾嫣,微微一笑:“人不伤心,又怎会流泪。妹妹,我真的很羡慕你。”她微凉的指尖抚上苏瑾嫣的脸,“我说过,有些温暖,只有纣王能给我。所以,对不起。”说着轻轻一挥袖,将苏瑾嫣送上云头,往外飞去。苏瑾嫣撕心裂肺地叫着“姐姐”,眼睁睁看着鹿台周遭燃起大火,火焰凶猛地朝苏妲己和纣王袭去,淹掉她最后的一抹身影。她最后垂头望着怀中的人,绝美的容颜带着如霞般的浅笑。
醒来时苏瑾嫣身在一处雅致的别院。窗外梧桐巍巍,映在地上树影叠叠。芙蓉秋涧屏风外坐着一个人影,听了里头的动静,走过来淡淡开口:“醒了?”
居然是许久前赠她金步摇的人。
她怯怯地点头,他为她端来一碗清茶,她道谢过后,想起妲己的事,心中又隐隐生疼。黑衣男子也不说话,搬来一张梨花木椅,静静坐在她身边。
纣王生前沾满鲜血,一定会受到极重的惩罚。苏妲己以一己之身为他挡刑,上刀山,下油锅,拔舌,业火,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等着她。苏瑾嫣的心缩成一团,硬生生地跳动。她无法理解,她的姐姐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这样,甚至还流了泪。为了一颗心,值得吗?
男子说自己叫无倾,那日恰好经过,将苏瑾嫣救了回来。苏瑾嫣不愿让他知晓自己的狐狸身份。她在云头摔下,伤了腿骨,一时片刻也走不得,于是便留了下来。
无倾有些神秘,并不常在别院。在的时候,多数静静远眺窗外梧桐,看树叶摇动,神色寂然,眸中一片平静,不知在想什么。苏瑾嫣本来不是只聒噪的狐狸,寂静的日子过得太多,也开始有些无聊,便开始和他攀谈:“无倾,你是哪国人士?”
“我长年漂泊,没有定所。姑娘,我似乎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苏瑾嫣听了他这句话,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你问过了,我叫苏瑾嫣。”
“原来是瑾嫣姑娘。”他微微笑开,冰冻的脸上添了一些暖意,“我记得我在朝歌,遇到过一个叫苏瑾颜的女子。”
难道他看不出来苏瑾颜和苏瑾嫣是同一个人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叫苏瑾颜!她心中暗暗想着,却偷偷窃笑。他终究还是记得自己。
苏瑾嫣将头上的金步摇摸下来,递到他面前:“这个,还记得么?”
无倾这才微微一愣:“原来你便是苏瑾颜。”
她不满地嘟唇:“什么苏瑾颜,我叫苏瑾嫣!是你听错!”
如此居然多了几分稚气。无倾颔首:“好,苏瑾嫣。”说着将视线移到她手中,“你还留着它。”
“当然了。”她骄傲地一笑,想了想道,“这东西看着金贵的,所以我才留到现在。”神色却有些不自然。无倾瞧着她微粉的脸,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苏瑾嫣小心翼翼将金步摇插回头上:“无倾无倾,你那时为何会来锦绣楼?”她记得他给了金步摇之后,就直接往外走,神情淡然如同只是个过客。无倾想了想道:“我可以说,但你不能笑我。”
苏瑾嫣心中暗道笑不笑等听了再说,脸上却装得正直,重重点点头。
夜风缓缓地吹拂,满室盈香。无倾抚平衣上的皱褶,缓缓道:“我想知道什么是爱恨。”
无倾住的地方,有一个女子,因丈夫离去而日日夜夜守在那里等候。原本她愿等是她的事,偏生最近那处地方官府要收回去重建。附近的百姓都搬了,剩下她一个在那里,执着地等候。官府有官府的秩序,官差又不能随意拆去她的房屋。
无倾每日看着,有些疑惑,那女子面容枯槁,眸中却充满神采。无倾不懂,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她如此执着。她道:“人总是需要有一些执念的。”
他不解道:“为何偏偏是这一个?”
她微微摇头,目光悠远:“倘若你爱一个人,他便是你所有的执念。”
他依旧不懂。凡人多自私自利,她要等的人说不定早已娶妻生子,到头来她的青春一去不回,谁能还她一个公平的答案。她听了他的话,只轻轻摇头:“公子,尝试去爱一个人吧。在爱情这一场决斗里,从来没有公平。”
她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里,静静地断了气。
他埋葬了她,却想起他说过的话。他决定去试着爱一个人,他听说朝歌有个女子,人人见了都会倾心。他想了想,决定前往朝歌。他想品尝一下,动心是什么感觉,结果却遇到了苏瑾嫣。
苏瑾嫣听了这些,却不想笑,突然想起了陪伴她千年的姐姐,一样的傻,一样的痴情。一个爱字,将一个不相关的人变成自己命中所有的执念,代价太大。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苏瑾嫣却突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对我倾心?”
无倾轻轻咳一声,点点头。
对于一只猫来说,最大的耻辱是抓不到老鼠;同样对于一只狐妖,最大的耻辱是迷不倒男人。苏瑾嫣的兄弟姐妹个个出众,不论雌雄都能将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她身为当中的佼佼者,居然败给了一个男子。
无倾的点头,让她常年平静无澜的心掀起了浪,好胜的念头蠢蠢欲动。当他说准备另寻女子时,她磨着牙道:“不用了,我会让你爱上我!”
明明是情话,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