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骞离开之后偌昔阁显得安静了许多。
我生前是阴阳师,能看见鬼怪,死后也一样。只不过一些鬼魂知道我死了,特地赶来“祝贺”我,总让我觉得很烦。当初觊觎过赵昀骞的小鬼聚在一起对我评头论足:“生前跟个贴身仆人一样,每日护着人家,现下死了,人家还不是一样拍拍屁股就走人。某些人以为自己对冥君好一些,就会有报答,如意算盘劈啪作响,就是打错了对象。”
我慢悠悠斜睨它们一眼,果不其然为首的是个长舌鬼,最爱道人是非。那鬼恃着自己当鬼的时间比我长,修为比我高,挺直胸膛道:“瞪什么瞪,信不信小爷揍你,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阴阳师啊?”
一句小爷让我想起了踏雪,心中又隐隐作痛。我本能地想去摸符,又发现自己现在连朱砂黄纸都碰不得。它们笑得张狂:“哈哈哈哈哈,没办法了吧!”
身为鬼差之首,我本不应该和小角色斤斤计较,可耳边总有这么一群苍蝇吵闹也不是办法。我沉着脸一挥袖子,掀起一阵狂风,将它们卷出门外。
我和昀骞之间的事,何时轮到它们来唧唧歪歪。我缓缓收掌,却看见房门口站了一个人。墨迟倚着门看着我,倜傥的容貌冷若寒霜,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抽着脸皮问他:“回来了?最近去了何处?”
他淡漠地看着我,坐到桌子边:“你和赵昀骞隔了生死的距离依旧能卿卿我我,我不走,留在这里碍眼?”
墨迟的话如利箭扎入我心窝,我垂了眸,不敢再看他。
人死了魂魄应该很快就被带走。即便不被带回冥府,也应该先集中到死界,不应放任鬼魂在凡间到处乱跑。虽说我已恢复了身份,作为梓笙的这一世已完结,怎么也该有几个鬼差来将我带回去,走一走形式。我决定去见昀骞最后一面。
司命仙君曾说保护赵昀骞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玉佩,一是龙气。我今日却觉得,他其实连这个也诓了我。且不说玉佩是我随手买的,毫无灵力可言,单是这王府的龙气,就不怎么样。我长驱直入,丝毫不受影响。
王府还是与以往一样,翠湖绿水,桃花嫣然。正值暖春,花巷回廊之间应是香气浓郁,可惜我什么都闻不到。我一路穿墙过壁,来到赵昀骞房间。他正捧了一卷书,右手在空中画符。
房间景致也依旧,和我离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只是地上多了许多书,七零八落狼藉一片。我溜入房间,他一个火球迎面而来,吓了我一跳,连忙避开到一边,只见他蹙了眉细细研究着什么,一脸纠结。
我伸长脖子瞄一眼,书页上画着的是火符。上面一行小字:此引魂符与火符十分像,画的时候要仔细。
扯淡之中的扯淡,也就有赵昀骞会信。他抿唇认真地又试了一次,又发了一个火球,险些将墙上的画给烧了。
他烦躁地揉皱书页,往后随意一丢,书落在地上。我心想这个习惯真的不好,如果是以前,又要我帮他收拾了。
他纤长的手指揉一揉额角,似乎有些累了,却依旧强打着精神翻开下一本。封皮是黑色的,书页也有些微黄,似乎年代颇久远。他翻到折好的地方,认真地看着。我顺便看了一眼,是个极其复杂的阵法,但是是用于长树的。而且这树还不是一般的树,一旦成功,估计整个王府有一半都要被掀了。
赵昀骞显然不知道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起身,似乎要去准备阵法。我大惊,立刻用念力掀起一阵风,将那本书刮到地上。赵昀骞回头疑惑地瞧了一眼,上前将书捡起。
我再一挥袖子,狂风大起,屋内的门窗都打开了,桌上的东西也被吹得乱七八糟。他皱了眉去关窗,我顺手再一挥,将那本不靠谱的书丢出窗外。他转身来拿书,发现书不在,于是便认真地寻。我瞧着这死心眼的孩子,无力地扶一扶额。难道他不觉得这是天意么?天都不让他画那个阵法,他何必还要执着呢?
得想个法子知会他一声。我一眼瞧见桌上的笔墨纸砚,心生一计,用念力控制沾了墨的笔,小心地在纸上写字。我再用念力将桌上的纸团丢到他背上。他蹙眉转身,有些疑惑地捡起纸团,轻轻展开。
墨迹还未干,原本就丑的字显得更加歪斜,不过还是看得懂的:阵不对,别画。
他猛然愣住,匆匆起身走到桌边。笔静静地放在一边,纸也有些散乱。我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是……梓笙……么?”
我想说我没有这么弱,你说话可以大声一些,我也不会被吓走。瞧见他微微惊喜又微微期待的表情,总觉得心有些暖。
毛笔在我的念力之下再度竖起,落在赵昀骞眼中,大概是笔莫名其妙自己悬空。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它在纸上写字。一竖,一折,一横,“是”字将将写了一半,房中突然出现两个鬼差,一黑一白,又是故人……不对,故鬼。
我的心一悸,笔就这样摔回纸上,晕开一片墨。等了许久都没有鬼差来临,一来,却是黑白无常。他们一跳一跳到我面前,拱手道:“梓昔大人,你这一世凡寿已尽,请随我们回地府做一个登记。”
我瞧着纸上的一个“日”字,很想补完那个字,但此刻既然要走,让赵昀骞知道是我,也没什么意义。我叹口气道:“好吧。”临走时回头瞧了一眼,赵昀骞依旧捧着那张纸,神色黯然。
乘渡船顺三途河到死界,入了酆都,再往前便是冥府。忘川河水惨绿,映着猩红的曼珠沙华,一片鬼气森森。黑白无常将我带到奈何桥前,便转身离去。几十年未曾做过这些事,一时不免有些生疏。我沿着奈何桥往前走,路过生死轮,远远看见轮回道前有鬼差把守。
我过去报备一声,利落转身,瞧着如井口般的轮回道口,总觉得有些感慨万千。当年夙柳仙君说过,我其实并不是戴罪之身,可以轮回转世,为何此刻我又回到这里,成为一个鬼差?还有司命仙君说要让我飞升成散仙,又是如何?
冥殿依旧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猛兽,坐落在远方。我踏上殿前的路,立刻有幽冥鬼火来为我照亮。到了殿门前,我一挥衣袖,厚重的门打开,发出沉重的声音,两边红火依次亮起。
案桌上的彼岸花早已凋谢。我顺手换了一朵。无倾总是那样,写完东西就随意放到一边,每次批公文都杂乱无章。我将折子收拾好,露出桌面上的一幅画。纸已微微泛黄,画轴也褪了色。我一挥衣袖,那画卷便展开来。
是一幅人像丹青。女子坐在石凳上,倚着栏杆入睡,嘴边还流了口水,猥琐到极点,偏偏模样与我完全相同。
无倾那个家伙何时将我画了下来,连我都不晓得,而且还画了这么丑的一个场景。
画中人的腰间系了一条红绳,吊着一块玉佩,碧绿通透,雕着一个赵字,正是赵昀骞在凡间的那一块。几幅画面走马花灯似地在我脑中飞过,我又想起自己当初从凡间买来玉佩,满心欢喜地回去将玉佩交给无倾。他明明很开心,却硬是要装成无所谓,端着一张淡定的脸,说神仙不能有感情。
往事席卷而来。我苦笑一声,垂了头不再去想。突然发现那幅画中的玉佩与旁边极不融合,似在纸中浮起,隐隐流辉。本能引着我将手贴上去,将将要触及到,急促的脚步声自外而来,炸雷般的叫唤在身后响起:“梓昔!!!”
正是墨迟。
他微微地喘着气,站在殿下仰视我,衣袂翩然。我疑惑道:“墨……迟?你怎么会在这里?”
墨迟此前变成凡身,按理说应该没有机会下地府,唯一的可能是他用了仙术。我蹙眉道:“你恢复了仙籍?何时的事?”
他似没听见我的话,极速走到我面前,神色紧张地握住我的手,惊魂未定道:“不要,不要去碰它……”
我看一眼桌面上的画:“为何?”
他前倾了身子,过来紧紧地将我搂住,沉默不语。
这般贴在一起,我闭上眼睛轻轻感觉,他体内果然有仙气。虽然他已经小心地藏起,却因刚刚用过仙术,残余的一些散不掉。
我深呼吸一口气,挣开他,退后两步道:“墨迟,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他的身子轻轻一僵。
玉帝应该没有无聊到将他仙籍剥夺,又轻易让他加回去。那时我和昀骞一起把过他的脉,确确实实没有仙气,此刻再出现……
我颤抖着声音道:“你从来没有被剥去过仙籍,对不对?你是在骗我?”
其实许久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无倾和我相处这么久,我不相信他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他那套话,也许是用来敷衍夙柳仙君的一个借口。他被贬落到凡间,当中必定有原因。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能让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冥君去历情劫。
墨迟一贯清澈的眸子泛起了水意,脸上有一行泪痕。这副模样本该让我动容,我却觉得心中一片寒意:“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他微微垂眸,一滴泪迅速滑落,滴在青石地板上,冷冷地晕开。这样的模样已是一切证明。我不再理他,伸手要去触那幅画,他将我的手握住,痛苦地摇头。
我沉声道:“放手。”
他依旧摇头,眼眶红得厉害,低沉着声音哽咽道:“你若是知道了一切,一定会离开我。”
我冷声道:“你若是不让我知道一切,我也必定不会再与你一起。”
他的手轻轻一滞,片刻之后缓缓松开。我用力抽出我的手,小心地放到画中的玉佩上。周遭一时光芒大盛,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指尖传来,眨眼间周围已是一片黑暗。无倾远远浮在我的前上方,长袍轻轻扬起,白玉般的面容安静无澜。
凡人有三魂七魄,生前有事情未完成,死后会化成一道执念,留下一魄。神仙更方便一些,只需一道术法,便可留下一个幻影,里面承载了所有的记忆。
这便是无倾投胎转世前留下的一道术法。
我小心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身子,指尖亮起一道白光,记忆纷沓而来,六千年的恩怨情仇,就此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