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苍穹如一方深蓝色墨砚,缀着几颗惨淡的小星星。我运起轻功跃上屋顶。昀骞早已等在那里。我淡然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赵昀骞道:“他好一些了么?”
“嗯,”我点点头,声音无波无澜,“我与他准备在下个月成亲。”
他猛然转头来看我。我假装没瞧见,深呼吸一口气,道:“从王府到现在,我一直欠你一个答案。之前每日与你在一起,我看不真切,误以为自己爱的是你。其实我对偌然早已情根深种,只是一直不自知。这半年来,做过很多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
夜风轻轻吹拂,似有寒冰扎入我的骨。他按住我的肩,声音微微有些急促:“你是不是因为他变成凡人,所以才……”
他话音未落,我静静开口:“世子多虑了,我与他早就认识,他为我做过的事太多。一直以来,我碍着他神仙的身份,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此刻他被贬为凡人,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
“你骗我!”他用力钳着我的肩,“这半年我们朝夕相处,我不相信你没有爱过我!你与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为你放弃仙籍,你可怜他,是不是!”
无欲无求的冥君也会有这样失措的时候么。我的指甲扎入掌心,迎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我爱过你。只是,我更爱他。”
六千年足以将我变成一个遇事镇定、心如明镜的人。爱的反面是恨,没有恨,才算是没有爱。我很恨他,我知道。但是我不想与他纠缠,只能装作平静如水。
他的眼中终于有什么轻轻泯灭,颤着手放开了我。我缓缓侧过脸看着他:“他既然是我的夫君,以后有什么事也必定会好好照料我。偌昔阁中再住着外人,不太妥当,所以请世子早些搬离。”
即便心中一片清明,说出这番话时我的心仍如刀割。赵昀骞苦笑:“原来……是这样……”
他抬眼瞧我,眸中一片死寂:“情根深种……”
我静静点头。
他道:“外人……”
我不再动。
乌色的云缓缓蔽月,阴影在赵昀骞脸上滑过。竹叶的影子细碎地摇动,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赵昀骞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被风扯得破碎:“好,等解决了寒梅的事,我就走。”说完简单利落地起身,施展轻功往地面飞去。暗夜中感觉他像一只巨大的玄鸟,优雅地拍了拍翅膀往外飞。背影倨傲高贵,带了两分寂寞。似极我跃入轮回道前看到他的最后一眼,紧抿着唇,隐忍不发。
我站起身子,口中漫起铁锈味,原来是不知何时,自己已将下唇咬出了血。
下个月要成亲,我和墨迟开始着手准备。
这一世没有无倾,没有梓昔,也没有安若恒,有的只是梓笙和墨迟。墨迟对我很好,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我嫁给他,我会很幸福,我这样对自己说。
上一世成亲的大小事都由墨迟操办,等到我亲自动手,我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准备。红绫绸缎、龙凤花烛、大红喜袍、凤冠霞帔,一样也不能少。寻常人家需要找媒人对生辰八字,他没有生辰八字可言,可以省去。墨迟在一边撑着脑袋,看着两匹布道:“一个是朱红,一个是鲜红,你说要用哪一匹做喜袍比较好呢?”
我瞧了一眼,朱红颜色深一些,放在身上略显人肤色暗淡,鲜红比较喜气,于是笑道:“鲜红吧,衬得你娘子我白一些。”
他伸手来勾住我的肩:“我的娘子不用衬也这么白。”
房间里传来微微的响声,我笑着挽住墨迟的手臂:“我再白,也比不上你啊。拜堂的时候若是我肤色比你黑,多丢人。”
他道:“有什么可丢人的……”后面的话我却没有听清。房间门轻轻动了一动,然后关上,我抿着唇,一语不发。
选好布匹,便开始准备制衣。一开始我打算找城中出名的李家双面绣,墨迟却拒绝。他异常潇洒地从桌上拿起红布,穿针引线,分外娴熟。我瞧着他,惊讶得嘴都合不上:“这东西连我都不懂,你懂?”
他嘿嘿笑:“夫妻嘛,只要有一个人懂就好了。那时的喜袍也是我亲自缝的,你见过了么?”
我道:“……见是自然见到了,可那种时候谁会有心思注意喜袍上绣的是什么。我为了埋你,挖洞挖了好几个时辰,十根指头都流了血呢。”
“谁叫你不用术法。”墨迟开始动针,“上一次就算了,这次你可要认真看清楚。我墨迟做的衣裳,天底下只有四件,有少无多。”
心中有个地方隐隐一痛,我若无其事地弯唇:“好啊,不要让我失望,做得太丑我可不穿。”
他低着头认真地绣:“为夫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三日之后,喜袍总算做好。墨迟拿着衣裳兴高采烈地奔到我面前,得意洋洋地给我瞧。我看了上面的图案,强烈地被吓到了,因为我实在分不清那上面是只小鸡还是小鸭。为了避免伤害墨迟的自尊心,我犹疑着道:“这是……鸳鸯吧?”
他的脸猛然一沉,粗声道:“梓昔你的眼睛怎么长的,这明明是龙凤!”
我心道你的图案差这么多,小鸡小鸭、鸳鸯、龙凤,这简直是三个等级啊壮士!他双目闪亮地看着我。我扶一扶额头:“啊……最近睡得不够……看错了……”
他笑得心满意足,修长的手指抚着上面的……龙凤。我这才看见他的手指上包了纱布,正要认真瞧,他将手指收回去:“嘿嘿嘿,被针扎的而已。”
如果只是被扎了一下,需要用纱布?我叹口气,上前一步抱住他。他清澈的声音响起:“感动了吧,嘻嘻嘻~”然后将我搂住。我闭上眼睛蹭一蹭,他如此待我,我怎会不感动。
此时门口一个人影进来,走得不是太稳,险些被门槛绊倒。酒气弥漫在偌昔阁小厅之中,赵昀骞凄然地看着我们相拥,轻笑一声入屋。他的右手提着一个酒壶,藏在袖中,恰似看花灯那一夜,他拉着我,掌心紧贴的手小心地藏在了袖子里。
细风和暖,拂面而来不冷不热。我和墨迟合力将竹榻搬到偌昔阁门口,两个人背靠背挤在上面晒太阳。日光若柔棉敷在面上,分外舒适。我的右手与墨迟十指紧握,不久便出了汗,谁也不愿意放手。这样安宁的日子本该在几十年前就应该有了,一错过,一转身,就浪费了匆匆几旬。
我道:“人生短暂,转眼就会过去。墨迟,你真的不后悔么。我……我这辈子完了之后,即便不当散仙,也该回地狱做鬼差,你是知道的。”
他清澈如水的声音响起,一如我们初次相见:“天庭只一瞬,地上已过了许久。安安定定地做一次凡人,安安心心地和你在一起。安若恒死了之后,我在天庭,每一瞬都似千万年。”
心隐隐一疼,终于安定。我用力握紧他的手:“没事了,以后有我。”
他只静静一笑,没有说话。午后的阳光安逸,落在周遭,偌昔阁多年寂寞沉睡在树影之中,今日总算有了个圆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肃然瞧着他:“墨迟,凡间成亲多数穿的是鸳鸯喜袍,我们穿龙凤,是不是不太对?时间紧迫……不如我们还是去找李家双面绣重新做两套吧。”
他立刻跳起来:“你果然嫌我做的衣裳太丑!”
我正色道:“怎么会呢,我只是在说凡间习俗而已。”
他耍赖般地乱嚷:“你明明就是在嫌弃我!明明就是!”唧唧歪歪地叫个不停。我好生安慰着他,脸上唇角明明勾着,心中却始终空空落落少了一块。屋中传来轻轻一响,我微抬了头去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竹窗关上,不留一丝缝隙。
我淡淡合了眼睛,不再去看。
夜半无人,屋顶上有细碎的衣料摩擦声音,有酒气淡淡弥漫于鼻尖,我佯装没事,爬上床盖上被子,闭着眼睛入眠。
外头虫鸣声音此起彼伏,踏雪在黑暗中轻声道:“你不去瞧一瞧么,他最近都这样喝……”后面似还有话要说,终究还是化成一句叹息。
我平静道:“他那个人,一向有分寸,借酒浇愁的事不会做得太过。”
踏雪道:“可……”
我截过它话头:“睡吧,我累了。”
它长叹一口气,没有再说话。我拉过被子盖上脑袋,强迫自己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