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年前开始,我叫梓昔。是无倾亲点的鬼差之首。
偌然,是无倾的名字。
这段恩怨情仇,从头说起的话,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世间轮回皆有定律。人也好,动物也好,虫子也好,都有机会投胎转世。即便是神仙,也有下凡历劫,带着空白记忆去当凡人的时候。唯一没有机会的,是鬼差。
我第一次见无倾,是在六千年前。
人死后会到死界。入酆都冥府,判官宣读罪孽和德行,阎王决定下辈子的轮回,再由冥君批折子决定去向,之后排队等候投胎,轮回,转世。
那时我作为“梓昔”的一世刚刚结束,被鬼差一路押上冥殿,反剪了双手跪在青石地板上。无倾端坐在高堂之上,半垂着眼睑,墨黑的眸中无波无澜。他摊开案桌上的一个鎏金本子,捏一个法诀,然后递给旁边的判官。判官高声朗读,一字一字似深渊中最寒冷的冰,敲进我心中:
“凡人梓昔,罪孽深重,且生前不爱惜性命,依例处以永世不能投胎之惩罚,打落第十四层地狱。”
送去冥殿之前,我喝了孟婆汤,生前究竟做过什么,我已忘记。我一向不是个爱哭的姑娘,但我听完宣读,泪水竟然夺眶而出。我不知道第十四层地狱是什么,也不知道即将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刑罚,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喊:我有个要找的人,我不能永远不投胎。我用力叩头,哭喊着求无倾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他微抬的眼中没有半点怜悯,挥一挥手,鬼差便将我带走。
第十四层地狱又叫枉死地狱,相比于其他地狱而言,刑罚不多。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四周完全黑暗。鬼哭狼嚎不断入耳,抱着脑袋,声音却无法驱散。我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将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彻日彻夜地睁着眼睛。在这里,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知道,我怕一闭眼,世上就永远再没有我。
我在黑暗里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终于见到了一丝光。幽冥鬼火从门口一路排进来,无倾带着几个鬼差走入,地狱之中的亡魂冲上前,嚎哭着拽着他的衣摆求饶。几个鬼差立刻扬起鞭子抽打逾越的鬼,啪啪啪,似要将它们的身子抽烂。
无倾站在过道之中,面无表情地扫视周围,伸手指了三只鬼,最后指向了我。旁边立刻有鬼差过来,将我们带到冥殿。青石地板透着冰凉,其他三只鬼都瑟瑟发抖,我却很平静。
案桌上两簇彼岸花开得艳丽。判官在一旁高声道:“近日冥府鬼差数量不足,你们是戴罪之身,即日起成为鬼差,将功补过。”细长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打量片刻,“你们要好好干,要是做得不好,再回去的,可就不是第十四层地狱了。”
我不知道再被遣回的话,是去第几层。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抓住机会,不让自己回到那个地方。我有要找的人,我要踏踏实实地干活,我要将功补过,我要投胎。我这样对自己说。
素白衣裳加身,我成为鬼差。刚开始的日子自然不好过,鬼与鬼之间也会有勾心斗角,做得不好,要受刑罚;做得太好,惹人嫉妒。鬼差之首将我派到第六层铜柱地狱,每日对鬼魂处以烙刑。那里的鬼差欺负我是个新来的,将许多任务堆我给,然后在判官面前邀功积功德。我从不理会,依旧做着自己的事。
三百年过去,我依旧留在铜柱地狱。那日来了一个怨念极强的厉鬼,不愿受刑罚,不愿上铜柱,挣扎着要逃出地狱。鬼差之首和其他鬼差在狱外喝酒聊天,醉意正浓,没有听到里头的动静。我的修为约五百年,对付这样的厉鬼有些吃力,一个疏忽就被它掐住脖子,往铜柱上按。外头传来不高不低的惊呼,眼前一道黑影迅速掠过,我已落在无倾怀中。厉鬼的喉咙在他手中,他顺手将它丢开,旁边的鬼差立刻上前将它制住。他静静地俯视怀中的我,薄唇轻轻开合:“你没事吧。”
依旧那样无波无澜。我摇摇头,不动声色地退开。他淡漠地看向门口面如死灰的鬼差,冷然道:“既然能喝酒聊天,看来是太闲了。那就去第十八层地狱吧。”
那几个鬼差跪地求饶,被别的鬼差拖走。无倾一挥手,拿过记载鬼差功德的本子,粗略扫一眼,丢到一边,走到那鬼差之首面前:“你就是这么带领鬼差的?很好,回你原本的地方待着吧。”然后手指随意地往我一指,“你,以后为鬼差之首。”
由始至终他只看过我一眼,旋身之时黑色袍袖带起一阵风,他就这样跨着大步离去。鬼明明应该是冰凉的,我却分明觉得,被他搂过的地方隐隐发烫。
鬼差之首要做的事情不多,只需调配鬼差到各层地狱,定时巡视冥界各处有没有异常,发生怪事时立刻通知无倾。闲着也是闲着,为了积功德去轮回投胎,我时常去各层地狱帮一帮鬼差,偶尔会带一簇鬼火去十四层地狱瞧一瞧。里头的亡魂总是十分感激,我笑一笑,带着鬼火离去,出门却遇上无倾。
他清清冷冷地道:“枉死地狱的刑罚,就是黑暗。这是规矩。”
我恭敬道:“卑职也在里头待过,晓得是什么滋味。永世不能投胎已是无止尽的寂寞,再加上黑暗,只会将它们逼疯。卑职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淡淡瞅着我,半晌之后道:“别来得这么频繁。”然后转身离去。
我低了头,轻轻弯唇:“是。”
无倾身为冥主,要处理的事十分多,时常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冥殿中,一坐就是一整天。掌灯的小鬼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却总似不知疲倦。这日我完成了我的任务,冥殿之中还有亮光。提着灯笼的小鬼站在那里昏昏欲睡,无倾支着脑袋,合上了眼。我轻轻拍醒小鬼,让它先回去,然后拿过灯笼站在他身边。有风缓缓拂入殿堂,他的眉蹙得深了一些。我拿来外袍,轻轻为他盖上,他的眉头才松了一松。
他醒来后瞧见我在身侧,先是一愣,而后一语不发,继续淡然地批折子。我用术法控制好烛火,然后为他煮茶,为他准备点心,然后继续掌灯。阴阴森森的冥殿之中,浮起些许暖色。
折子批完,他轻轻松一口气,顺手将狼毫搁在一边。我因站了太久,十分疲惫,正想伸个懒腰,他却回头看我。白皙如玉、冷冷清清的脸因了烛光而染上两分柔和,他道:“掌灯的事交给小鬼就好。”
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弯起眼睛道:“王总是这么呕心沥血,掌灯的小鬼体力不够,站了没多久就累了。卑职反正只是闲着。”
他微眯着眼睛瞧我,神色有些难以捉摸。我才发现自己有些逾越,原以为他会像当初对待其他鬼差一样,将我调去别的地狱。片刻之后,他却只轻轻点头。
往后的日子里,我便成为他身边固定的掌灯鬼差。小鬼们不用陪他熬,自是十分欢愉。我却不觉得有多累,心中甚至还想过,能这样一直在他身边,也好。生命如此没有尽头,日子也是这般每日循环,能这么安安定定地过下去,其实也不错。
就这样,一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