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妃住的地方叫锦香园,名字真真是俗到了极点。我携着苏瑾嫣和小寻偷偷溜进去,锦妃正撑着脑袋在流云榻上小憩。苏瑾嫣变回女子的模样,封了锦妃的知觉,然后将小寻放到榻上。小寻黑色的身子挪到她手旁,张开嘴一口咬下去,苏瑾嫣再默念几句,空中便出现一个光圈。她扯一扯我的衣袖:“你赶紧进去,我在这里守着,免得有人打扰。”
我认真地点点头,钻入光圈。
脚将将落地的一霎,身侧的光圈关闭。
浓浓夏荫之中有一间小屋,眉目清秀的陌生少年坐在屋前劈柴。锦妃身穿粗布麻衣,眉间一颗朱砂痣嫣红如血。她走上前,笑着唤了一句:“阿语。”
在锦妃的记忆之中,我只是个虚无的人。我光明正大地走到他们面前,听他们讲话。阿语抬袖擦去额上的微汗,仰头时微笑:“阿锦你来看我了,脚上的伤还好么?”
锦妃笑颜明媚如花:“用了你的药,好多了,所以今日我来帮你忙。”
阿语闻言微微一笑,继续抬起斧头,边劈柴边道:“这种粗重功夫哪能让你这个姑娘做。”
锦妃却挽起衣袖,坐到他身边:“我可以的,又不是没做过。你是我的恩人啊,为救我还弄伤自己的手呢,这种事啊,应该我来。”说着夺去他的斧头,将木柴立好,对准裂缝,轻轻一用力,木柴啪地裂开两半。
她偏头一脸得意地道:“你看,是吧。”阿语无奈地瞧着她,唇边的笑化开成千丝万缕的宠溺。
可怜皇上用尽方法没能博锦妃一笑,阿语只是和她劈个柴她就笑了。
周遭的环境突然如水般浮动,漾开细纹微微摇晃。我正觉得惊讶,忽然又稳定下来,却是另一番模样。周遭是一片浮动的紫色花海,风过起浪,锦妃窈窕的身姿在丁香丛中,还是那身粗布麻衣,袖口往上折了两折,露出修长的手,正小心翼翼地采花。
“姑娘如此对待花朵,她们若能说话,也许会喊疼。”
和煦的声音顺着细风而来。皇上作书生打扮,黑白分明的眼中噙了一丝笑,帽后的两片长带随风轻飘。锦妃茫然地回头瞧他,微微蹙眉道:“你是何人,我采花,关你什么事。”
诚然我也觉得这个皇上管得有点多,人家采个花确实与他没什么关系。皇上莞尔:“路过此地,正好看见,忍不住开口罢了。”
锦妃给他一个白眼,不再理会,将手中的丁香弄好成一簇,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走。皇上站在花丛中瞧着她远去,干净的脸上落满夕霞辉光,半晌后,微微漾开一个清澈的笑容。
看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环境再次变换。昏暗的小屋之中寒灯如豆,木桌斑驳,阿语坐在椅子边撑着脑袋,模样甚是苦恼。锦妃咬着朱唇站在一边,握紧了拳头,似在挣扎。
片刻之后她的手轻轻一松,闭了眼认命似的道:“我入宫便是。”
阿语猛然抬头,面容在烛光之中有满满的震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喊:“不可以!宫里的人如狼似虎,你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从阿语的这个神情来看,似乎皇上挺霸道,还要挟着他什么,以至于锦妃为了保住阿语而委身入宫。
锦妃表情平淡如水,出奇的宁静:“我的命是你救的。”一句话说得自然且妥帖,为了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于是之后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四人抬着一顶粉轿来到小屋前。晨曦之中,锦妃面容姣好,描了眉,染了唇,一身淡紫衣裳若日光下的轻烟,似乎轻轻一触就会消散。阿语在她身后咬着牙低了眼,似不忍心再看。她一步一步往前,上了轿子,还不愿放下锦帘,隔着细细的春风与阿语对望,一眼仿似万年。四个下人抬起轿子,踩着落叶往外走。阿语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唇边却突然晕开一抹阴邪的笑,转身走入屋子。
我直觉有异,皱眉欲一探究竟。周遭环境却再一次变化。我的身子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往上扯。等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回到锦香园。锦妃漠然地看着我,苏瑾嫣躺在五步之外,已经晕过去。
好吧,连苏瑾嫣都被她打晕了。我该如何在一瞬间将她扛起,然后逃离这里呢。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刚睡醒就瞧见你们在这里偷偷摸摸。”锦妃微微一挑秀眉,“阴阳师,你的胆子不小。”
我嘿嘿笑道:“我也是想帮你……嘛……”
“帮我?”锦妃的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偷窥我的记忆,还敢说是帮我?”
我吸一口气,肃然道:“我方才看到那位阿语了。你既然不爱皇上,为什么不直接离开他,反而要待在这里?”
“我的事不用你管。”锦妃冷冷开口,“不过有件事,你们倒是能帮得上忙。”
她打算离宫,而宫中又不能没有锦妃,所以她打算与我互换模样。我实在很想拒绝,一来我和她身量差太多,二来锦妃是皇上的妃子,换了模样难保他会对我这样那样。锦妃挑眉,手不经意地放在苏瑾嫣喉咙上。我立刻精神抖擞地应承。
她直截了当地一挥袖子,用妖术将我变成她的模样,然后整整衣襟变成我的样子,往门外走去,消失在锦香园门口。我叹口气,转身努力将苏瑾嫣搬上竹榻。
门外传来太监高声的通传:“靖南王世子到——”
不能让昀骞看见苏瑾嫣在这儿,我手忙脚乱地搬来屏风,挡在软榻前面。昀骞一路走到我面前,拱手道:“参见锦妃娘娘。”
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礼。我忍不住颤着手去扶,换来他的微微一愣,然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我憋了许久收回手,轻咳一声:“世子……找我有事?”
我第一次入宫,对宫里的规矩丝毫不了解。昀骞看着我,甚是疑惑。我想了想这种时候似乎应该自称本宫,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屏风突然轰然倒下。昀骞一眼瞧见以诡异姿势趴在竹榻上的苏瑾嫣,立刻冲过去将她扶起,拍着她的脸喊着她的名字。
我心中正纠结着该如何编借口,他突然起身,冷峻的眉眼之间尽是怒气,一柄亮晃晃的长剑直指着我:“妖孽,瑾嫣为何会在你这里。梓笙是不是也在此处,你将她藏在哪里?”
这时候还能想起我,还算有点良心。我嘿嘿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看不出来吧,我就是梓笙啊!”
昀骞的剑纹丝不动,再进几步就能划破我的咽喉。听了我的话,轻轻一愣,狐疑地打量着我:“你是梓笙?”
我笑着点头:“锦妃让我代替她在宫中过几日,然后一个人出宫去了!”
他依旧蹙紧了眉,持剑的手微微一动。我瞧着他半信半疑的模样,打算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旁边的苏瑾嫣却低低呻吟一声,撑着脑袋坐起身子,茫然地将目光放在我们身上,神色蓦然变得凌厉:“狼妖,梓笙在何处?!”
唔,敢情苏瑾嫣也认不出本阴阳师。
昀骞皱眉不语。苏瑾嫣顷刻间到了他身侧,如兰纤指往我面前一伸,恨声道:“世子,方才我与梓笙一同前来请安。她莫名地和梓笙起了争执,然后打了起来。混乱之间我被她打晕,醒来却发现梓笙失踪不见,一定是这狼妖将她扣住了!”
苏瑾嫣能在片刻之内把一切梳理得头头是道,并且将过错全部推在锦妃身上,委实是个人才。可问题是,现下我就是那个锦妃。昀骞瞧着我的目光愈发冰寒,剑尖稳稳停在我面前。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说话也吞吞吐吐:“不、不是,瑾嫣你误会了……”
话未说完,昀骞的长剑已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声音侵到我面前。我堪堪避过,大喊:“昀骞你也误会了啊!”他却似乎没有听到,二话不说又提剑朝我砍过来。须知昀骞一向是个用剑用得出类拔萃的人物,我的武功又不怎么样,此刻只能边乱喊边逃。他的剑劈下一个桌角,又碎了一张花木凳,险些就要伤到我。
我当机立断逃向门口,运起轻功往外飞,想着先过了这个节骨眼再说,不料却硬生生撞上一个法罩,摔下来疼得龇牙咧嘴。苏瑾嫣在昀骞身后用妖法将我制住,我念口诀破了她的术,昀骞的剑却已到了面前。我猛然退后一步抓住剑锋,手心被划破,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好你个昀骞,平日不见你和苏瑾嫣如此有默契。若我真的是狼妖,会让你们打得这么狼狈?
他握着剑往前一分,我的手伤得更深了一些,闷哼一声,退后一步抬眼瞧他:“公子,听我一言。你八字奇轻,没有日光的时候,还是不要出府比较好。”
他轻轻一怔。我忍着手上的剧痛,继续道:“世子,您这两天,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的脸色终于有些动容,握着剑的手也松了一松。我道:“雨汀夫人、蓝色脸谱、河灯、一半修为……这些东西,锦妃总不会知道吧?”
昀骞的表情变成惊讶与镇痛,总算肯将剑柄放开。我的右手使不上力气,剑“铮”地掉在地上,鲜血染红一小簇丁香。他三两步冲过来握着我的手,声音低沉,微微颤抖:“梓笙……”
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喘着气道:“你、你个混蛋终于肯信了啊,也不等我说完就乱砍人。”
他高声喊了一句“来人,传太医”,然后撕破衣摆,一圈一圈缠上我的掌心。
我埋怨道:“我要是真的死在你剑下,那该怎么办啊。你这世子怎么当的啊,我有没有妖气你分辨不了啊?连我是谁你都瞧不出来,我都救过你多少次了,你居然拿剑追着我砍,你太没良心了啊……”
他眸中一丝莫辨的神色骤然闪过,缠布的手一直在微颤。我继续嚷:“这可是第二次因你受皮肉之苦了,疼死我了啊。偏偏免死金牌不在,伤的还是右手,你说我要怎么办啊……”正嚷得过瘾,他突然欺身向前,将我搂在怀中。我脑袋一空,下面的话再也出不来,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梓笙。”声音居然有些发抖。
唔,玩过头了。我闭上嘴不再乱叫,轻轻应道:“嗯?”
他搂着我,力气加大一些:“梓笙。”
我实在不太能明白此刻的状况,再应一句:“嗯。”
他依旧将我紧紧抱着:“梓笙。”
话语安静,偏生带了几分我忽略不掉的心疼。我忍不住将没受伤的手放在他背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嗯,我在。”
站在一旁的瑾嫣神色怪异。
他一句一句地唤着,我只好一次一次地回答,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紫丁香在周遭开得艳丽,头上不知名的树簌簌往下掉着叶子,昀骞双臂环着我,收紧一些,再收紧一些,似要将我完全包裹住。我闻着他身上清冽的香气,脑中走马花灯般地跃过许多与他之间的往事,一点一滴,流过心田。我的心中微微一动,安心地闭上眼睛,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我吓得立刻将昀骞推开,牵动手上伤口钻心的疼痛。
来人不是偌然。
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