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嫣抱着一把古琴,站在正厅中盈盈屈膝。她平日淡脂浅粉,今日干脆素颜,苍白的脸上有种柔弱的美,加上白色衣裙,整个人如同五月天里堪堪绽放的梨花,洁白无瑕。我在心中狠狠呸一句世间的不公平,同样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和穿在她身上完全就是两个模样。
王爷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亮:“你就是苏瑾嫣,果然是倾国倾城,清丽脱俗。”
苏瑾嫣微微一笑:“王爷过奖了。”
昀骞淡淡地瞧着我们,并没有出现意料中的动心模样,反而神情有些古怪,视线将将对上我,又镇静地移开。
弹琴需要美好的环境衬托,于是片刻之后,大家一起移步后花园。桃花开得绚烂,似浮动的花海。王爷和王爷夫人搬来两张太师椅,坐得舒适,苏瑾嫣抱着琴走到桃花树下,微微折起袖口,双手轻轻放在琴上。
我左右瞄了瞄,趁没人看见,偷偷离开,躲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摸出一叠符在手中。
来的路上我已想好,她在外头弹琴,我用纸符引出蝴蝶。到时候乱红迷人眼,即便昀骞无动于衷,也该印象深刻,此后每见一次斑斓彩蝶便想起她一次。到时候朝思了、暮也想了,说不定感情就出来了。
轻柔的旋律缓缓飘出来,不疾不徐,如月光静静流淌。我看着手中的符,失神片刻,甩甩脑袋闭上眼睛开始念法诀。周遭的风吹动,瞬间将我的衣袍鼓起。我手中的符微微发烫,蝴蝶开始从掌心钻出,静静展翅,向苏瑾嫣的方向飞去。
耳边传来惊呼声,带着钦佩和赞叹。我微笑着睁开眼睛,远远瞄过去。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中,苏瑾嫣白色的身影如同要融在画中。她身边绕着轻蝶,面若芙蓉眉若柳,效果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不知道昀骞看见了,会有什么感觉。
我起身拍一拍身上的尘,发现桃花深处站着昀骞,黑发黑袍,墨黑的双眸静静看着我,脸上如平静的湖水,毫无波澜。
一瞬间我竟觉得有些心虚:“昀、昀骞,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去听瑾嫣弹琴?”他不在场,再唯美的场景又有何用。
他淡淡道:“在此处也能听到。”态度疏离冷淡。
我斟酌片刻,干咳一声,状着胆子开口:“你……你还在怨我私自帮瑾嫣赎身?”
他的肩头落了两片桃花:“梓笙,我说过,我与她只是知己。”
这和知己不知己又有什么牵连,我默默在心中扶额。昀骞说话总是这样。比如我要与他讨论明日吃什么,他会回答我荣福客栈的鸡涨了价——在他的脑子中,吃什么这个问题,他会先想到我有可能想吃鸡,有可能会想去荣福客栈,这样想过之后,他再将客观事实告诉我:荣福客栈的鸡涨了价。潜台词就是叫我不要去。看上去两句话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又有点联系。
我装作无奈:“你不必总和我强调这个问题啊。我就是知道,才会帮她赎身。你和她既然是知己,也不希望看着她流落青楼吧?宋妈妈不肯放人,我只有用你的名义。何况我也没带进王府,我只将她安置在偌昔阁,这样都不行?”
他蹙紧眉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干咳一声,抬头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将装傻进行到底。
他瞧了我片刻,低声嚷了一句“本世子一世英明为什么偏偏……”说到一半猛然掐住。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等着他把话补完,他却长叹一口气:“算了,回去吧。”
我嘿嘿嘿地蹭到他身边一起走。
王爷他们依旧如痴如醉地听着琴,没有察觉到我和昀骞的偷偷离去。我松一口气,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偌然站在赵云湘身边,不冷不热地看着我,表情像被雪冻过。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何时惹过他,只能对他干笑。他从鼻子中轻轻哼一声,转头没有理我。
这个偌然,真是愈发难以捉摸了。
一曲毕,王爷率先起身鼓掌,接着王爷夫人、赵云湘、浅玉、碧琉都如梦初醒地跟着鼓掌。瑾嫣微微一笑,站起身子,轻轻作揖。这是她赢回来的尊重,此后定不会再有人嚼她的舌根。
她的神情谦和从容,眉目之间却带了些落寞,定是看见了昀骞离去。唉,果然多情自古空余恨。
之后王爷邀苏瑾嫣在府中当琴师。我甚是欢喜。最近昀骞总不去望月楼,苏瑾嫣基本没机会与他碰面,此刻入了王府,朝夕相处不是问题。
夜晚回到房间,踏雪抱着寒梅坐在我床上,双腿悠悠地晃,看见我之后居然主动笑着和我打招呼:“你回来了?”
我道:“我这么大个在这里,你说我回来了没?”
它摸着寒梅的头,对我嘿嘿傻笑。寒梅的毛已经洗干净,毛色雪白,卧在踏雪的腿上。我解了长发,笑道:“和好了?”
踏雪用力点点头,笑得像朵灿烂的菊花。我忍不住拍它的头鄙视道:“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模样,芝麻大点的事你高兴成这样。”
它继续嘿嘿傻笑,居然没有反击。
和好如初总比针锋相对要好。我笑着坐到床边,突然看到窗外一个鬼影悠悠然飘过,赫然是雨汀夫人的脸。
当初我亲眼看着黑白无常将她带走,此刻她怎么会又出现在此处?我直觉有些不对,头发也来不及束,便匆匆穿鞋出门。
鬼魂飘得不快,拐左拐右走入桃花林。我正准备跟过去,肩膀忽然被拍,吓我一跳。昀骞站在我身后,眉间是个“川”字:“你在这里偷偷摸摸做什么?”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指指前方。
王爷独自一人坐在亭中,旁边放着一个酒壶,看着桃花林微微出神。那鬼魂飘过去,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王爷警戒地转头,忽地愣住。
我打心里佩服他的心理素质,若是寻常人,八成会大喊一句“鬼啊”,然后倒地。
离得有些远,他们说什么我实在听不清。只瞧见“雨汀夫人”梨花带雨,王爷一脸心酸地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
昀骞就在我身边,聚精会神地往前看。他身上有沐浴后的淡淡香味,一丝一丝钻到我鼻子中,我没由来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不着痕迹地往外挪动了一下。他压低声音道:“那是不是我娘?”
我严肃道:“那时候我和偌然踏雪亲眼看着你娘被黑白无常带走,地狱应该不会出这样的纰漏,那鬼多半是幻化成雨汀夫人的模样,想要迷惑王爷。”
他皱眉道:“那爹岂不是会很危险?我们还在此处做什么?”
我道:“现下尚不知道她有何目的,贸贸然出手,万一她挟持王爷,我们会有些麻烦。而且,鬼怪之事该如何与王爷解释?”
他思索片刻,点点头:“那你打算如何?”
我道:“我们走近一些。”
昀骞自幼习武,贴着桃花树朝前走,半点声音都没有,让我再一次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属耗子的。王爷携了那女鬼的手,说着绵绵情话,眼中微微有湿意,将女鬼搂在怀中。
她被他抱着,脸上缓缓泛起一个邪魅的笑,指甲瞬间变长,凌厉地往王爷背后插去。昀骞立刻站出来,双指夹着一张符,打到她身上,出手快准狠。她惨叫一声放开王爷,跌倒在地,符在身后嗞嗞地散着白烟。
王爷脸色煞白,将那女鬼搂在怀中,着急道:“雨汀,你没事吧?!”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心疼。
昀骞上前一步,拔出长剑,直指女鬼的咽喉,语气冰冷:“爹,她不是娘亲,她幻化了模样来骗你。”说着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又夹了一张符,毫不犹豫地往她身上拍去,速度极快。女鬼惨叫一声,恢复原来的面貌,原地遁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赵昀骞冷哼一声,收起长剑,伸手去扶王爷:“爹,你没事吧?”
王爷似乎受到了惊吓,赵昀骞这一扶居然没能扶起来。他怔怔地看着空了的怀,双唇微微开阖,眉目间不是震惊,而是浅浅的落寞。
夜风细细地吹,桃花的枝桠轻轻地摇,花瓣飞入亭中,落下一抹嫣红。王爷坐在亭中的长椅上,许久才缓缓道:“……她方才说自己是雨汀,死后放不下尘世,特地回来看本王。”
我和昀骞默默不语。
他继续道:“本王心中明明想着,怎么可能呢,人死怎么可能还会有鬼魂呢,身子却不自觉地相信了她的话。”
女鬼擅长摄人心魂,找到人内心最柔软处,再幻化了去骗人。王爷在心中否决,还是情不自禁地相信,可见他有多爱舒雨汀。
此情此景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王爷片刻之后微微一耸肩:“大概是本王太想念雨汀吧。”说着转移话题,笑着瞧向昀骞,“骞儿的武艺进步了不少,连鬼都怕你。”语气含了几分自豪与骄傲。
昀骞道:“只是刚好看过这样的一些书罢了。”
王爷对此似乎有些兴趣:“哦,你是说,驱鬼的书?”
“嗯,梓笙是阴阳师,教过我许多这方面的事。我闲着也翻过一些古籍,所以才会用得比较顺手。”
赵昀骞居然也有谦逊的时候。王爷有些惊讶地看向我:“原来你竟是骞儿的师傅。”
我露齿一笑:“王爷过誉了。‘师傅’两个字,梓笙可不敢当,是昀骞好学,各方面的书籍都看一些,偶尔有不懂的,互相交流交流罢了。”
王爷笑得亲和:“你叫他昀骞。”
我连忙捂住嘴。
他愈加温和:“叫习惯就别改了,本王对这些礼数一向不太在意,人前稍稍注意一下即可。”
真真是个和蔼又不拘小节的好人。我笑一笑,表示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