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嫣是个洪福齐天的姑娘,中了寒梅一爪子居然还能保住小命。但她受的伤委实不轻,不方便回望月楼。赵昀骞叫我去望月楼说一声,免得老鸨担心。
我听了这句话十分不以为然。苏瑾嫣在望月楼只是个卖艺不卖身的琴师,老鸨即使担心,也只是为了银两,根本不需要多费周折。最好让望月楼的一群伙计上蹿下跳一番,以报我上次被挡在门外之仇。
现下形势非常,偌然耗了太多灵力,我不好意思去找他,又怕赵昀骞一个人在府里出事,于是便叫上他一起去望月楼。他担心苏瑾嫣的伤势,淡然拒绝。我正色道:“你要是不和我一起去,万一我不在的时候,那些妖怪又来怎么办。”
他沉默着看一眼床上的人,我推着他向外走:“走吧走吧,当吃饱了撑着,散个步消消化。”然后顺手丢了一张纸片在房内,化成纸人坐在一边。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天边是一片绚丽的晚霞,似一簇明亮火焰。还有几日又该到月圆,鬼怪们又开始不知死活地出来游荡。我边走边在心里盘算,是时候想个法子,让昀骞自己保护自己,毕竟我不能一直跟着他,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长安几乎无人不认识昀骞。这次他十分主动,拿了我的手帕,蒙了面走得稳稳当当。
望月楼楼门大开,姑娘们轻纱遮身,依偎在客人怀里,巧笑嫣然,低声软语,脸上是暧昧的粉红色。黄妈妈穿着一件束胸的薄纱,摇着美人扇招呼客人,脸刷得比王府后院的墙还白。
一踏进烟花之地,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毫不犹豫将他丢进去,自己在门口候着。
高矮肥瘦的男子进进出出,个个春风满面。我不明白,为什么青楼的生意总是比别的要兴旺一些,难道就因为姑娘们温香软玉小鸟依人?
说起来苏瑾嫣似乎也是那个调调,笑不露齿柔弱似水仙。啧啧,按她今日舍身救昀骞的速度来看,月老必然在他们身上绑了一根万分粗壮的红绳。
没想到昀骞喜欢这型的,若是我,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这样。
不对不对,这关我什么事。我猛然回魂,拍一拍脸颊。今日事情太多,将脑子都搞坏了。
昀骞低声对黄妈妈说着什么,剑眉斜飞入鬓,带着十二分的英气,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周遭一片华丽,个个醉生梦死,偏偏就他一个格格不入,不愧是冥君。
不知他高坐冥殿之时,是否也是如此。
回过神来他已经到了我身边,我们一同往回走。
难得出了府,我不太想这么早回去。想起许久没回过偌昔阁,便拉着他一起回村子瞧一瞧。昀骞不愧为一等一的招妖幡,我们走了一路,身后就有东西跟了一路。我偷偷给昀骞递一张符,他会意地点点头。
在这村子住了不算久,却有种特别的感情。偌昔阁寂寞地呆在竹林深处,依旧保留着我当时离开的模样。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许久前买来的胡萝卜皱巴巴地躺在桌上,昀骞揪着萝卜头拎到我面前,上面缺了一个口子:“你啃的?”
“你家萝卜会拿来生着吃?”我白他一眼,点亮油灯,吹一吹桌上的灰,“分明是老鼠咬的。”
他似笑非笑地将萝卜放回桌上,闭嘴不语。我无限不爽,该死的老鼠敢在老娘头上动土,等有空了我一定将它揪出来,送给踏雪做宵夜。
原本我就不是什么富人,两袖之中除了清风还是清风,屋中连像样的茶杯都没有。偌然那厮出门的时候忒不厚道,喝了一半的茶搁在桌上,就这么积了一个月的灰。
昀骞撩开衣摆坐在竹椅上。我尴尬地笑一笑:“抱歉……难得来,也没什么好招呼你的。”
他淡淡道:“无妨。”说着四处看了看,“这种窄一些的屋子,我倒是十分向往。”
我兴致勃勃:“那以后我们换屋子住吧!”
被他无视。
窗外妖风阵阵,竹窗拍得哒哒作响。天色已经黑透,妖怪们也想着用餐了。我再摸出两张符给昀骞,他接过去,疑惑道:“不是给过一张么?”
我道:“一张想办法拍在妖的身上,一张用来防身开眼,一张贴在你的武器上。”外面大概有一妖一鬼,我淡定地坐到他旁边,“我记得你说过不想让我护在身后,所以这次的,交给你来。”
门外响起阴森的笑声,又尖又利,听着像婴儿啼哭。桌上的烛火跳了一跳,轻轻灭了。夜雾中传来飘渺的歌声,一个白衣女子翩然出现在门口,头发被大风扬起,眼神哀怨。她的唇不动,声音却凄婉动人,刹那已到昀骞面前,伸手贴着他的脸:“骞郎。”
骞~~郎~~
我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
痴情女鬼,以昀骞的能力,应该可以解决。我淡定地托着脑袋,等着看一场好戏。
一只大蜘蛛在我后面偷偷地动,晃着爪子准备偷袭我。我回头对它粲然一笑,它正要吐出的丝被我一张符拍回去:“省省吧,就你和那女鬼也想来吃他。”
它的眼睛瞪得浑圆:“你怎么知道我在你背后?!”
我往前努一努嘴,月光从后面的窗照过来,它毛茸茸的影子在我正前方。
我挥挥手道:“得了得了,这个不重要。今天我不会动手,你也休想插手去帮那女鬼。”
它大约只有三四十年的修为,目露凶光瞧着我。我慢悠悠地起身,翻出一些瓜子,坐回去边嗑边道:“我大概两百年修为,你打得过我,就尽管动手。”虽然我这辈子净修为是两百年,但对于妖来说已经是五百的水平,和水克火是一个道理。
它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片刻之后,缓缓地蜷起了腿。
昀骞定定地站着,眼神十分恍惚,明显是入了幻境。我将瓜子壳吐出去,悠悠然地晃着腿。昀骞身上有几万年修为,该怎么用,需要他自己领会。
于是我和那蜘蛛精一起沉默。它看昀骞一眼,再看我一眼,突然道:“阴阳师,我要和你打一架。”
我缓缓回头瞧它:“你打不过我。”
它正气凛然道:“头可断血可流,士可杀不可辱。老子鼓起这么大的勇气来偷袭,死在你手下也就算了……打都没打过,算什么啊!”
“唔……”我认真地想了想,抬头认真道,“你可以当我认了输。”
“……不行!”
为什么现下的妖怪都这么别扭。我头疼道:“那你打算怎么样?”
它想了想,变成一个美艳的女子,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棋,一脸正色:“我和你下棋。”
我的脸皮抽了一抽,看着它默默地摆开棋局,一本正经地坐在我面前。
于是——我十分无聊地——和一只妖下起棋来。
昀骞的身子渐渐变白,是寒气入侵。等他的脸完全变颜色的时候,就是他整个人陷入幻境的时候,女鬼要杀死他,轻而易举。
无倾冥君啊无倾冥君,死在区区一只女鬼手上,你会很丢人的。我一边紧张地瞧着他,一边暗暗在心中担忧,一个不小心下错子,被蜘蛛精杀得片甲不留。
昀骞薄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声音。我叹口气,果然对他而言,幻境太难对付。
不过第一次,已经算不错了。
我摸出符,准备帮他清醒,他突然睁开眼睛,墨玉般的双眸一时清明澄亮:“你不是梓笙。”然后眉间突然掀起一阵戾气,长袍无风自动。女鬼后退一步,惊慌地变了模样,惨叫一声遁走。对面的蜘蛛精也一脸惊恐地离去。
昀骞怔了许久,一动不动。我用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才回过神来。
“喂,在幻境里瞧见什么了?这么入神?”
他深深看我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月色撩人,我扛着巨大的乾坤袋,轻功飞上屋檐,险些脚滑摔了。昀骞早在上面等着我,连忙扶稳我,接过乾坤袋。
我吭哧吭哧地坐在一边喘气,将纸符递给他,指一指乾坤袋:“打开瞧瞧。”
乾坤袋有我一半高,红底金丝绣制,钟馗怒目圆睁。袋口有一根小指粗的绳子绑住,里面的东西不安地乱动。昀骞犹疑片刻,伸手将绳子拆开,几只鬼魂从袋中窜出,龇牙咧嘴站到一边。
他微微蹙眉瞧向我:“你带它们来做什么?”
我揉一揉发酸的肩膀:“教你驱鬼。”说着扶着屋檐坐起来,他伸手到我面前,我借他的力气起身,“今日的事,你也看到了,我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如何自护。”
旁边的鬼一起歪了歪脑袋。昀骞毅然点头。
我负手走到鬼魂身前,笑一笑,让它们一字型排开。有身子浮肿的大头鬼、面如干尸的食气鬼、红舌过尺的溺水鬼、朱颜绿眼的罗刹鬼,个个都超越凡人忍受极限。我潇洒旋身:“妖的驱逐方法,只需按照其真身来,比如蛇怕硫磺,对付蛇妖自然也用硫磺。鬼则不一样,所以今日先教你鬼的种类。”
这些东西我从小就接触,要一一说明也不是难事。昀骞记性异常好,我说过一遍之后,他已能叫出面前所有鬼的名字,偶尔有些错漏的,补一补,基本已然滚瓜烂熟,不愧是冥府之帝。
之后再教画符,八字六爻十分复杂,我懒得解释太多,于是只将符的画法教予他,让他死记硬背。
他捧着一叠符在旁边蹙眉看着,像极平日在房中看书的模样。
头上的明月快要盈满,临时抱佛脚,希望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