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需要多,从想入非非到痛彻心扉,一场足矣。
六月六日,蓉北市微雨,颜珏又坐在了忘书小筑靠窗的那个老位子上。
不知第几遍耳边又响起那首Sealed With a Kiss,老式的唱片机偶尔跳针,使Jason Donovan的声音显得更沙哑迷人了。驼背老板一排排往书架上码着新书,书本特有的油墨香渐渐散到近处,空气中满是茉莉和木炭的味道。颜珏用手支着下巴,盯着那排崭新的《许明朗艺术之路》默默想着心事。
门上的贝壳风铃轻响,老板头也没回,条件反射地说了句“欢迎光临”。
“有《军事理论基础》这本书吗?”开口的是个男声,中音偏低,清冷而深沉,像冰山初融的水般引人抬头。颜珏就是其中一个,她看向门口,目光诧异地定格在收伞的男人身上。
他半边脸隐在柜台后面,身体轮廓被湿气氤氲了一圈。颜珏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便听到了驼背老板不耐烦的回答声:“哎,怎么又是你?翻来覆去三年了吧。你年年来,年年都问这本书……我这儿是艺术书店。艺术……维纳斯……”老板用一种“你到底懂不懂”的无奈眼神指指书架上的书,“你非要在我这儿买那本什么军事理论,这不是、不是……”
“逼良为娼。”颜珏嘴叼着铅笔尾巴小声说,音调调笑,忽然意识到不良,赶紧说,“抱歉。”
男人略停顿下就要退出书店,脚跨出门的前一秒,老板不知怎么竟变了主意,出声叫住了他:“算了,算了,下次进货大不了我帮你捎一本是了,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小伙子过来,”老板招招手,“留个电话。”
“不必了,谢谢。”
性格直爽的山东老板却不依了,直接冲到门口扯回了那个男人:“什么不必,啥事都得有个头儿,你又不是牛郎,我这模样更不像织女,还搞什么每年一见!”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也和颜珏一样被那句“牛郎”窘到了,总之这次他没再推诿,乖乖地折回了柜台,顺手接了驼背老板递来的笔。
颜珏也因而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张下巴瘦削、棱角分明的脸,极白,微微带着些许病态。
写字时的他眉毛微微皱着,嘴唇紧抿,显得很严肃。
几秒过后,男人递还字条给老板:“书到了打这个电话,我来取。”说完,他便不再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铃空荡荡地响着,颜珏看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太阳劈开厚重的云层立在天空顶端,照亮了窗外两株波旁月季,红得刺眼。
男人已经走上了书店前的小径,正站在道旁等着什么,一阵风吹过,鼓起他的衬衫,像碧蓝海面上扬起的一道白帆。颜珏眯起眼,逆光看着他,莫名地想起那句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Though we gonna say goodbye for the summer
Darling,I promise you this
I'll send you all my love
……
Jason Donovan的老调静静地在空气中弥散,唱片机依旧习惯性在放到Love那个单词时跳下针,原本属于颜珏的烦躁中午却因为某人的短暂出现诧异地转成了温情的暖色调。
离开书店前,颜珏买下了那本《许明朗艺术之路》。收款机哧哧地往外吐着凭条,她手指点着桌沿慢慢和着音乐的拍子,眼睛无意间看到放在桌上的字条。老板不知什么时候放了朵小花在字条旁,白色的花瓣衬着黑色的字,字迹苍劲大气、丝毫不见潦草。是那男人留下的字条。
颜珏不禁拿起字条,端详起来,白花瓣散发着茉莉香。她耳边依稀响起翻腾的海浪声,那还是五年前,一个人曾经严肃地拒绝了她表达谢意的礼物。当时的他脸还泛着健康的红光,眉毛紧皱,居高临下地告诉她:“我的名字是厉铮,厉兵秣马的厉、铮铮铁骨的铮。保卫人民财产安全是军人的职责,所以不用谢我。”
那年,颜珏二十一岁,差点死在一条船上,是一个叫厉铮的海军战士救了她。
今年,颜珏二十六岁,在蓉北大学的小书店里认出了当初那个人,只是,他好像已经脱了军装。
老板的找零还没来得及收齐,文景的电话就催命一样地打进了颜珏的手机。按下通话键的瞬间,文景的大嗓门便爆发式地在书店里响了起来:“人呢,人呢!跑哪儿去了!”
抱歉地朝老板笑笑,颜珏拿起书冲出书店,嘴里不满地嘟囔:“姐姐,就一个表彰大会,你帮我代领一下不行?又不是第一回了。”
她没忘记今天的表彰大会,只是那种场合她一向不在意更不想去。
校园里种的红花槐刚进花期,枝头攒出一团团小红花,从树下经过时,颜珏随手摘了一朵,捏在指端。
“不行,系主任原话——颜珏不能缺席,这次赞助商亲自颁奖,你也体谅体谅校方马屁不易吧,你也体谅下我拿工资不易,被领导压不易,被……”
“文景部长!”文景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胡搅蛮缠那劲儿让人招架不了,颜珏无奈地扶额。
“文化部长也没用,就算是文化部长现在请你去喝茶,你也得先把这边搞定了再去!”文景像门开山炮,才不管颜珏这座山头多难攻。
终于颜珏挺直的背真垮了:“那行吧,等我五分钟……”
“好嘞!”
对着显示通话时长五十九秒的手机屏幕,文景一脸得逞后奸笑的样儿在颜珏脑子里清晰显现。这世界上,能在一分钟之内让她改变主意的人少之又少,文景算一个。把手机调到静音状态,颜珏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刚从乌云后出来没多久的太阳已经开始灼人,真是忙碌烦躁的下午。
由于在逸夫馆门口的那个小插曲,七分钟后,文景才看到出现在报告厅门口的颜珏。
“这里!”文景大力招招手,“祖先,说好五分钟,怎么才到啊!”把颜珏拉到身边,文景指指手表。
低头坐好的颜珏腹诽,才晚两分钟,她就直接从人类退化成“类人猿”了,下放都没见这么快的……
“没什么,门口遇到周易同志了。”颜珏边解释边从包里拿出外套盖在腿上,报告厅的空调开得有点冷,才坐下腿就感觉凉飕飕的。
“周易”的名字一出口,刚还一脸埋怨的文景突然来了兴趣,她就势往颜珏身边一凑:“怎样,这次你得了一等赞助金,他又发表了什么高见?”
嫌弃文景满身的香水味,颜珏往旁挪挪,就势揉了揉鼻子:“这次换我有后台了。”
“那你怎么回应他的?”文景太了解颜珏了,知道她向来话不多,但只要说,一句就能把人呛死。
“那也比你做万年老二强。”颜珏耸了耸肩,平静地看着文景,“你知道我这人有优点的,从不记仇。”
“是啊,有什么仇当时就报了!”当即揭穿她的文景捂着肚子,忍着笑,“人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是女子报仇刻不容缓。”
“有什么不对吗?”颜珏也笑了,笑得理所当然。
两人聊得正开心,原本嘈杂的报告厅突然安静了下来,颜珏晃神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是校领导到场了,一群衣冠楚楚的领导簇拥着几个赞助商,场面拥堵而滑稽。
让颜珏意外的是她竟看到了厉铮。只穿了一件白衬衫的他在西装革履的人群里显得低调而随意,却独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质。他微倾着头正在和校长说话,眉毛皱得认真,不知校长说了句什么,让他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了一下。
颜珏正出神,一旁的文景就势把头凑了过来:“真帅!”
“谁?”
“他啊!”文景指着厉铮宽宽的背,无视颜珏“我以为你会喜欢他旁边那个孔雀型”的眼神,双手合十靠着颜珏,“只可惜我嫁人了,不然像这种多金又长得好的金龟,我就算把自己变成个钩,也要钓他一回。”
“程先生的电话是187开头的吧?”颜珏掏出手机。
文景像触电一样猛地收正头:“真扫兴,我家老程才不管我花痴呢……”
“试试?”颜珏一脸认真地掂掂手机,得意非常。
总奖金五十万元不到的表彰大会,被校方开成一条长长的裹脚布。从校长、副校长,再到党委书记逐一讲话……座位上的颜珏有点昏昏欲睡了。
妈妈不知从哪里进来,蹲到颜珏身边。
“给你买了香酥糕,怎么不回家,倒在这儿睡觉?”
颜珏揉着眼睛摇头:“妈,我在开会。”
“你也知道在开会啊!”妈妈的声音变了,连相貌一同成了文景。颜珏眨眨眼,真醒了。
“香酥糕没有,男人倒有一个。”文景朝台上努努嘴,“醒得挺是时候。”那是,文景的巴掌都拍红了,换谁坐她旁边能醒不了?颜珏揉揉脸想着自己好久没做过的这个梦,看着台上身材颀长、背脊笔挺、语调却低重沉稳的男人。
厉铮的演讲无疑是精彩的。
以二零零八年金融危机为切入点,到未来有发展空间的几个行业,他谈到学校规模、学生就业,以及他们公司在未来会深入涉猎的、能和学校合作的几个方面,短短千字,语速不快,却让人见识到什么是知识渊博。
“你刚说他们公司是做什么的?”颜珏拿手肘支支身边的人。
“环保材料。”文景眼睛一眯,也用胳膊支了她一下,“怎么,有想法?”
“当然!我在想做材料的连生物工程都知道……我是不是有必要去物理系研究下杠杆原理。”颜珏十分认真地说,却换来文景无情的两个字:“鬼扯!”
两人正说着话,前排突然传来一只麦克风。
“哥伦比亚世界绘画奖得主,赞助商点名要你代表获奖者回答问题。”颜珏抬起头,眼里映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周易。看样子,他知道自己刚刚走神了。
颜珏笑了笑,站起身接过麦克风,注视看着台上,神情异常坦荡地说:“对不起,你的问题我没听清,能再重复下吗?”
校长的脸直接绿了。
“没关系,我也总听不清别人说话。”厉铮突然笑起来,八颗牙齿好看地露出来。颜珏一下子想起了五年前,同一个人、同一种笑。
“我的问题是,奖金拿到手里,你能给出的回报是什么?”
回报?她想了下,随后抬起头:“作为教师,我能做的就是多培养几个像您这么成功的……”
副校长满意了、校长也笑了,厉铮却愣了下,但他很快回过神,带头鼓掌时,他含笑说着:“My pleasure.”
声音清透干净,如同他颜色近乎透明的半截小臂。
微微晃了下神,颜珏坐回了位置。
终于到了颁奖的环节。
她第一个上台,很巧地,是厉铮给她颁奖。接了奖状,颜珏同他并肩而立,站在一起等着拍照。
打闪光灯前,颜珏正抿嘴调整着表情,身旁的厉铮却突然小声说了句让她惊讶的话。
“大头蒜也不大好培养吧!”
他声音如水,瞬间湮没在咔嚓响起的闪光灯声里。
颜珏不动声色地惊诧着,她想不通,他怎么可能听到的?
厉铮刚刚那个问题,她的回答其实是:作为教师,我能做的就是多培养几个像您这么成功的“大头蒜”。
只是最后那三个字她并没发声,连文景都没听到,他不可能听到啊?他怎么听到的?
回到座位的颜珏脑子还是一团乱,人却猛地被文景拉住。
“惊爆消息!”文景神经兮兮地说。
“你家母猪会爬树了?”颜珏没心情陪文景一起疯,疲于应付地回了一句。
“去你的,不听保你后悔!”颜珏的态度虽然让文景不满,却丝毫不影响文景的倾诉欲,她左右看看,随后神经兮兮地凑近颜珏小声说,“刚从系主任那里偷听来的,给你颁奖的那个帅哥,貌似这里有问题,我是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你脑子什么时候有问题了。”看着直指脑袋的文景,颜珏不耐烦地摆摆手。
文景翻了个白眼:“什么脑袋,我指的是耳朵,耳朵!他好像是个半聋子……”
什么!
文景下面的话,颜珏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抬起头看着台上。
灯光下的厉铮正在给周易颁奖,周易那个马屁精正躬身和他说着什么。厉铮的脸微微倾着,带着和煦的微笑,一双眼睛极认真地看着周易,没有一点儿不耐烦的样子。
她终于知道他是怎么听到她说话了。
男人微倾着脸认真“倾听”的样子好像烙印般,深刻烙在颜珏的脑子里,久久不去。
颁奖结束时,颜珏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妖孽二十几通电话外加八条短信。也几乎同时,她被告知校长宴请赞助商的饭局里自己同样是“不能缺席”的。这时,电话铃声再次响起,颜珏边往大厅走,边接通了妖孽的电话。
“我回不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一接通,两人同时开口。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妖孽的磨牙声很清晰地传来,颜珏笑着把手机换到左手,右手朝等在远处的文景摆摆,“你数满一万只羊我就回去了,我还有事,回家说。”
连抗议的机会都没给,她直接挂了电话。
“你家妖孽打来的?”大厅圆柱旁,文景双手插着裤兜朝颜珏挤眉弄眼。
“你又知道。”颜珏一脸大仙儿你真明察秋毫的表情,直接把文景推上了停在门外的大巴。宴请贵宾,地点自然不在学校。
上了车坐稳位子,颜珏本打算拿刚买来的书打发下路上的时光,谁想书只在手里停了一秒就被文景一把抢走了。
“说实话,除了人不靠谱点、嘴巴碎点,吃得多点外,妖孽怎么也算个成功人士,你真没考虑过吗?况且你俩都一起住了那么久了。”她嫁不出去,文景比她还急,“颜珏,看着我的眼睛,我说认真的呢!”文景最不喜欢在这个问题上逃避的颜珏。
“看了,‘真’有眼屎,早上忘洗脸了……”轻飘飘挡开文景的手,颜珏拿回书,低头。
文景:“……”
二十分钟后,国脉饭店门前,下了车的文景抿抿嘴:“真不行?”
随行的同事已经陆续进了饭店大门,被文景堵着的颜珏有些无可奈何:“恋爱真太耗体力了,您老先容我偷两年懒,行不?”
说到底,爱情不需要多,从想入非非到痛彻心扉,一场足够。
爱也没想象中那么沉重,爱过后的休养生息,耗时耗心而已。
在爱情这件事上,颜珏的固执文景怎会不懂?她心一抽:“行吧,不逼你,但哪天恨嫁了,别忘了我家老程那儿还给你留着大把的备选就行!”
国脉正门前种的两棵国槐树龄都过了百年,一阵风吹过,庞大的树冠在头顶沙沙作响。颜珏站在树下,轻摇着文景的手:“哪敢忘?”
文景的话她不敢忘,而之后饭桌上发生的那一幕,她更忘不了。
当时,她正端着高脚杯,兴致缺缺。
水晶杯里倒的是法国红,波尔多产的赤霞珠带着异域的浪漫与风情,酿成一道浓郁的酒香,缠绵鼻端,像情人间的深吻,还没喝已使人有了几分醉意。
正闻着酒香的颜珏突然被校长叫住:“小颜啊,你是咱们学校唯一一个连续三年拿了一等赞助金的人,怎么样?不和咱们厉总、丁总表示下?”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子,笑起来笑容可掬,但蓉大的人都知道:校长一笑、必有所要,此时的校长就在朝颜珏笑。
颜珏歪头朝校长轻笑:“那我敬厉总和丁总一杯吧。”
说完,她拿起酒瓶,倒了一杯,举起酒杯说:“感谢厉总。”
对面的厉铮朝她扬扬杯子,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和煦表情:“颜老师客气了。”
颜珏一饮而尽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转向一旁坐着的孔雀男:“感谢丁总!”
丁昭东也是蓉大的赞助商之一,他本来没想来参加这个饭局,但是今天不同,他为了看一个人而来。
搓着手上的金色指环,丁昭东看着对面的女人。
“颜老师,蓉大给你的薪金待遇怎样?”
已经落座的颜珏听到丁昭东的问话,没有抬头,只是专心地看着面前那盘辣子鲑鱼。
“能维持生活吧。”她淡淡地开口。
对这个把Cartier限量指环当鼻环戴的男人,她并没太多好感。
“哦……”直来直往惯了的丁昭东没想到一开始就碰到个软钉子,他摸下鼻子,讪讪地看了眼身旁的厉铮,后者没事人一样品着酒。
在心里暗啐了一口,丁昭东转了个笑脸看着颜珏:“颜老师,有件事我想拜托你。我一个朋友家的小孩,想和颜老师学画,可听说颜老师从不私下教学生……”
眼神紧随着移向了校长。
“是啊,颜珏,是个很有天分的小姑娘。”校长应和着。
两人的一唱一和丝毫没让颜珏惊诧,她抬起头,露出光洁的额头:“校长,我按时上班,按课时领工资,至于私人时间……我还是想自己支配。”
“颜老师……不过一个小忙!时间嘛……挤挤总有的……”刚入暑,没开空调的房间里,校长的声音像拔了丝的藕,线拖得长长的,缠在身上,让人难受。颜珏有些后悔没穿那件雪纺的衣服,至少比身上这件棉衫凉快些。
“创作需要充裕的时间,只有创作出好作品才好为校争光,这也是为长远考虑,校长您说呢?”她安静说话的样子人畜无害,拒绝的态度却倔强分明。
在贵客面前被驳了面子的校长有些气急败坏:“就差这么点时间吗!”
可校长的硬刀子捅进了软棉花,颜珏眨眨眼:“差……”
一直没出声的厉铮突然开口对丁昭东说:“既然颜老师坚持,你就别再勉强了。”
丁昭东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到底是你的事还是我的啊!
适时打开的包房门打破了尴尬,几个侍应生端着菜鱼贯而入。杯盘迭起间,颜珏听到厉铮的声音:“这道珍珠白菜不错,不是很辣,颜老师可以试试。”
她是要试试,蓉北人口味偏辣,江南出生的颜珏一直不大习惯。事实上她已经被辣味呛了半天了。嚼着口感清淡的白菜,颜珏甚至没发现对面的人已经注意她很久了。
颜珏舒心地享受了后面几道菜,中途文景要去洗手间,颜珏陪她一起离席,算是暂时躲开了校长。
厉铮站在包房外的露天小花园里打电话。
“对方报价多少?拒绝。没有可是。”三句结束了通话,他双手插着口袋看向不远处正低头数格子的人。
初夏的下午,风同落日一样美好,吹打着槐树枝轻轻摇晃,草地上几只鸽子正踱着步,偶尔歪头发出咕咕声,似乎对不远处正慢慢靠近颜珏的男人表示好奇。
“要怎样你才答应?”话一出口,厉铮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因为肩膀一抖的颜珏明显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找她说话。
“什么?”颜珏回头,几杯酒下肚,她脸带着微醺的粉。
其实她酒量算好了,没记错的话,今天的红酒她至少喝了六杯。刚这样想完,厉铮眉一皱,扶住了站立不稳的颜珏。
“丁昭东说的那个小孩儿,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教?”
“厉先生,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颜珏的眼睛眯起来,眼缝中露出来的瞳仁微微发着褐色,好像猫一样的妩媚。
厉铮心头一动,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
“什么?”
“诚实。”颜珏突然挣开厉铮的手,倒退一步歪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说丁少爷的那个朋友就是你呢?”
厉铮的肩膀耸起再放下,一同放下的还有他试图辩解的心情。
“的确,是我侄女想学画。”如果不是昭东说要挑战什么烈性女教师,他是没打算隐瞒。
“那为什么是我?”颜珏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教画画的不止我一个,凭你的财力完全能找到比我更优秀的。”
她的话是事实,厉铮的头微微左倾,像在认真思考。半天颜珏听他说出几个字:“因为是你啊……”
蓉北城的下午温存得像个小家碧玉,一切都是默默地,天也蓝得剔透,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鸽哨声,几只白鸽扑腾腾飞起,在头顶盘旋出几道白圈,颜珏抬头仰望着天空,心难得地从容淡定。刚刚她答应了厉铮的要求,只不过带了一个附加条件而已。
“真想要我教也不是不可以,帮我个忙。”
“尽管开口。”
“都不问什么忙?”颜珏好奇地打量他。
“只要你说得出。”
好吧,一个人的自信果然同财力相关,还没感叹完,厉铮已经转身离开了。她看着那抹俊逸的背影,微笑:“真不怕我狮子大开口啊!”
收回思绪的颜珏回头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文景,你都蹲了十分钟了……”
两小时后,回到家的颜珏坐在椅子上喝着手里的柳丁汁。对面的造型沙发上,妖孽表情郁郁地吃着香蕉,手里的香蕉皮随便丢到桌上一堆苹果核旁。
“阿珏,你有新欢了!”
“依据呢?”颜珏闭着眼抿了口柳丁汁。
“你让我整整数了三万五千七百四十二只羊!三万五千七百四十二!够蓉北人民吃五年的了!”妖孽剥开最后一根香蕉,咬香蕉的样子像咬颜珏。
“那要恭喜你,可以垄断蓉北的羊肉市场五年,不用工作了……”柳丁汁的味道酸中带甜,和她的笑容一样。
妖孽挫败地朝后一躺,软软的沙发顿时凹陷下去一块。他咬一口香蕉,神情寂寥地看着天花板:“阿珏,我失恋了……”
“打住!”颜珏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聂文轩,浪费别人的时间是谋财害命,浪费自己的时间是慢性自杀。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自杀时都捎上我,我还没活够呢。”
“有点儿同情心好不好!”妖孽一边悲愤地看着颜珏,一边吃完了果盘里的所有水果。
果皮胡乱丢了一桌案,颜珏也没在意,她放下杯子,换了个话题。
“为什么你每次出门把钥匙丢了,不是找开锁匠把门打开,而非要从我家阳台越过去呢?不觉得危险吗?”颜珏自己都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危险吗?我是觉得这样即刺激又环保,最重要的是节省开锁的钱。所以我才每次出门前都在家里再放把新的备用。”
妖孽笑得胸无城府,颜珏牙却有点儿痒。
“在山里玩了一个月,你不累吗?回去洗洗睡吧。”她起身收拾桌子,顺便逐客。
“不累啊,我还没给你看我拍的照片呢。走前你不是说回来第一个给你看?”
这么欠揍的话是她说的?颜珏怀疑。但最终她还是不情愿地跟着他坐到沙发上,看他鼓捣那些“瓶瓶罐罐”。
“这是阿尔卑斯山特有的一种蝴蝶,翅膀是雀蓝色的,张开有一个巴掌那么大!美得惊艳!”妖孽兴奋的样子让颜珏同情起妖孽之前的若干女友,因为在妖孽眼里,女人的美绝对能和这只蝴蝶画等号,甚至是小于等于。
艺术疯子啊!
“stop!”她突然反应过来,分分钟怔愣后,颜珏抢过相机,“不是去云南?怎么是阿尔卑斯山的蝴蝶?”
“是啊!”妖孽笑得天真无邪,“云南不好玩,我就改飞欧洲了。”
也不怕他啰唆得颜珏烦,妖孽献宝似的一张张翻着照片,喋喋不休。
颜珏听得头晕,索性跟他要礼物:“手信呢?拿来。”
“没忘,没忘,一大包呢……”妖孽态度积极地光着脚下地去翻箱子,拿出一包红色纸袋,人内急似的跑了,“我去个厕所先!”
颜珏冲他背影翻个白眼,十秒钟后,厕所里的妖孽听见了她的咆哮声:“聂文轩!阿尔卑斯山的特产是阿尔卑斯糖!!”
草莓味的糖果暖暖甜甜,颜珏赤脚窝在沙发里看着聂文轩相机里的照片。傍晚,落日的余晖照进颜珏家,小方框里的欧洲大陆,风情万种。尖顶的天主教堂巍峨大气,石子路蜿蜒盘曲得像条小青蛇爬进一片金黄的油麦田,金发的小姑娘在风中奔跑,辫梢传递着自然、活泼与快乐。
“颜珏,先别看我相机!”
她正一张张翻着,妖孽突然从里面冲出来,如果不是认识他,换作另外一个女人看到裤子都没穿好就跑出来的聂文轩,一定会高喊着臭流氓,再送他一扫帚。
颜珏却反应平淡:“把裤子穿好。你拍的男性人体我都看过,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这个不一……样……”
“不就是抓拍到霍东川了吗?”颜珏起身,顺手把相机扔给聂文轩,“把你这堆东西赶紧收拾走!我累了,要休息了。”
随着一声轻轻地关门声,妖孽被独自晾在了客厅里。
人的一生中一定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打破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习惯,成为你独一无二的例外。霍东川是颜珏的例外,一个最不幸的例外。
妖孽在蓉北机场抓拍美女时,无意间拍到了霍东川。他回来了。
颜珏平静了几年的心突然有些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