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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划割草原 (6)

库尔台是军须靡在位时,由乌兰夫人一手扶持上来的权贵,骁勇多谋,祖辈里有人流着匈奴人的血液。如今巴鲁夫人来后,他又成了她的同党。

库尔台曾经背地里指责过解忧:解忧夫人独建一座城堡,自带一批官吏兵卒,就像是要在乌孙王城搞出一个小王国似的。

解忧也为此反驳过:历代乌孙王妃都有自己的宫室,为什么偏偏我不可以。

但是,库尔台后来当面辩倒了解忧:以往乌孙昆莫的王妃独自住开,是按照王室的规格进行分配,现在,乌孙王室同样给你备置了宫帐与仆役,你却只住在自建的宫室里,只用自己的侍御,这显然是不愿接纳乌孙的礼俗,不尊重王室的纲纪,难道这就是你们皇帝所说的结为兄弟吗?

库尔台虽有匈奴人做靠山,但却是老乌孙王猎骄靡旗下一名大将的后代,翁归靡如果过早斩除他的权势,势必会引起一大批人的对立,毕竟,他的父亲大禄没能像他的祖父一样,受到更多乌孙首领的敬仰。

解忧觉得库尔台在故意找茬,最初坚决不搬,一心等着翁归靡替她说话。

还是冯嫽比她冷静,冯嫽说:公主,库尔台确实是在刁难您,但是,这一回却动了脑筋,戳到了咱们的软处,您若是等着乌孙王僻护你,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一定又会成为库尔台下一次攻击您的口实,您想想,我说对吗?

事实上,想到这件事解忧总会有些恼火。命途已经逼着她一再地改变自己,发型,餐桌上的食物,居所,语言,道德观。彼时彼刻,回想自己做出的一切改变,解忧不禁要问:他们难道要把我的心掏出来也换一个么?接着,她又问自己:你愿意这样吗?

这是早该向自己问出的一句话,一个人总要在适当的时刻与自己真实地对望,也或许,这种对望曾经是有过的,只是解忧没等到自己做出更清澈的回答,便被另外的什么事给遮挡了。以改嫁这件事为例,先是哥哥,后是弟弟,这件事在解忧心里,远远不像旁人看起来那样平静,顺理成章地一嫁了之。

在解忧的记忆里,她的身体曾像一把烧着了的大茅草,有一股焦糊味,这味道纠缠了她许多日子才离开。当然,情况后来慢慢有所好转,这多半是因为习惯的缘故。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到底能多大程度地接纳自己本该拒绝的事物?解忧觉得答案如同无底的深渊,藏在她不知道,也找不见的地方。

但也许翁归靡是真心喜欢我的。想到这一点解忧舒了口气。她对比了翁归靡把她搂在怀里和军须靡把她压在身下的感觉,前者的热度,力量和心情,以及彼此间稍稍持久一些的注视,这些都能够使她相信自己是作为一个女人被喜爱,而非一枚政治结盟的筹码。

解忧杂乱无章地想着,渐渐有了睡意,她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努力使自己回到一种更清晰的状态,以便于厘清之前所忽略的一些事情,但是很快,她便完全睡去了。这是解忧七天来最为彻底的一次睡眠,足够她在梦中走完从乌孙回到中原的一段行途。

第二天醒来时,新生礼已经结束了。解忧正纳闷如此一件大事的完成为什么没能把她吵醒,连婴儿的哭声都没听到,这时,冯嫽穿着一身汉地男式燕尾深衣,头戴衬着介帻的进贤冠,大步走了进来。

公主,你看我这身打扮合适吗?冯嫽站在解忧正前方,合拢双手做了一个行礼的动作,接着转过身去,用手抚了抚她高挽的发髻。

解忧以一种初为人母的目光看过去,充足的睡眠也给了她好的心情,她觉到了冯嫽的另一种美,笔直光洁,没有女装的那些绚烂装饰,冯嫽内在的光采却更加奕奕动人,蒹葭苍苍--,解忧突然就想起了这几字。

怪不得右大将知英见了你一次,便再也忘不掉你了。哦,嫽儿,你是准备要走了么?

是啊,我是要去姑墨、温宿、尉头与莎车四国,再晚,天一冷,路上就不好走了。公主,昨天晚上,新生礼热闹极了。小王子的亲爷爷,就是丞相大禄啊,他喝醉了酒,却非要跳舞,结果,没等转过两圈,人就给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土。呵呵,你知道吗,那一跤把他丞相的体面全给摔没了。

热闹总归是好,但我总觉着吵,昨天夜里,差不多是我睡得最踏实的一个晚上,瞧瞧,你说的这些事我全不知道。对了,谁和你一起去?

咱们这边,我只带了主簿温施,和几个机灵的侍御,乌孙王室这边,知英帮我选了四位骠骑勇士,二十个骑士,人手应该够了。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而且,你走了,宫里要是有什么事,我找谁商量呢?

去找你的大力士昆莫吧。再说,你刚生下王子,要好好休养一个时期呢,到时候,我差不多也要回来了。

两个人正说着,翁归靡走进帐内,硕大的身形顿时使解忧的寝帐狭小了许多,见到冯嫽穿成一副汉朝礼官的模样,翁归靡也觉出了她的美,便开着玩笑说:小心呐,大将夫人,你生得这样美貌,那些沙漠土著很可能会把你抢去。一旦如此,乌孙免不了要和那些小国交战。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该怪谁呢?冯嫽笑了笑,上前紧紧抱住解忧,说:怪她,我是她带来乌孙的,也是她派我去做使节的。

冯嫽走后的许多天里,解忧的脑中仍索绕着她戴冠出使的面影,偶尔,她随口叫出一声--嫽儿,之后会恍忽地笑笑,觉得自己是过分地依赖冯嫽了。好在她的第二位丈夫翁归靡完全把心思投在了她,以及她的国家上面,有空便会陪着她,听她讲中原的礼仪、美食和建筑,说到黄帝的妻子嫘祖是怎样发明养蚕取丝的,翁归靡便问她为什么不把养蚕和缫丝技术带到乌孙来,解忧笑着说,昆莫,道理简单的很,乌孙有天马,大宛有汗血马,大秦有玻璃,中原有丝绸,一旦换了水土,马跑不快,蚕不吐丝,这都是很难说的事。

一日,翁归靡阴沉着脸进了解忧的宫帐,彼时,解忧刚把洗完澡的小王子抱在怀里,正想坐下来给他哼首曲子,一抬头,便看见了翁归靡不快的神色。解忧把孩子给了乳娘,端了碗温度恰好的马乳,在翁归靡身旁坐下。天窗露下来的一缕光线恰好罩在翁归靡的后劲,更使他的神色显然黯沉。

出什么事了吗?

我猜他们一定是吃了什么坏心肝的东西,肠子也都霉烂了,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族人。今年春天,我已经给他们说过,乌孙所有的部落,包括塞人和月氏人的部众,都不许再给匈奴人供奉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头畜产,一匹毛布,违抗者将处一百皮鞭以上的惩罚。我原以为,这道命令只是针对那些与匈奴有血缘关系的低贱的牧团,没想到,左大将库尔台竟敢背着我,在刚刚结束的匈奴蹛林大会上,以私人名义送给匈奴单于2000只羊,500头牛。

他承认了?

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他竟然能够不加掩饰地就承认了!他说他的两个叔叔都得了匈奴人的善待,一个是都尉,一个是千夫长,他当然得去谢谢善待他家人的好心人。

这个库尔台,每一次挑衅都被他说得头头是道。

我惩罚了他。

怎么罚的?

我命人把他捆了起来,亲手打了他二十鞭子。我要让那些和匈奴人暗中来往的人都知道,连库尔台我都敢打。居功自傲,渺视新王,这是最让我气愤的。等一会儿,你去把大吏沙考叫来,我要下旨削了库尔台的爵位,并传告乌孙各部落,让各部落推举左大将新人选。

库尔台不像别的贵人,这个人既有勇又有谋,再加上一付坏心肠,昆莫,咱们今后得防着他了。对了,巴鲁夫人那里,有什么反应......?

她知道后就和我吵了一架,我也给了她几鞭子。她现在大概正收拾东西,准备带着她的儿子回匈奴。

昆莫,这下,您可把事情闹大了。

夫人,我之前的两位昆莫,都因为在汉朝与匈奴之间摇摆不定,才使自己左右为难,对于匈奴的吞剥播弄,也就只能容忍乞合。到了我,我想得改改了,我自小随着父亲在边境上巡查,不知听到过多少次,牧民向父亲哭诉--匈奴人又抢了他的牛羊和女人。如果不是皇祖父拦着,父亲或许早把车师六国的地盘给夺过来了。那车师六国都是匈奴人的役杂,他们把匈奴人放进来,让匈奴人抢掠一通,反正抢的不是他们的亲人和牛羊,然后又掩护匈奴人离开。

事实上,匈奴人抢了那么多东西走,车师六国没得到任何好处,匈奴人答应让他们活着,就是对他们莫大的赐予了。

你说的没错,夫人。不过,皇祖父和我岑娶哥哥的谨慎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乌孙国内没有大的战争,要知道,战争是一个国家最为可怕的灾祸,草原部落的首领,都知道战败意味着什么,军队没了,五畜没了,连女人和孩子都会被取胜的一方掳走。战败意味着一无所有,意味着一个家族一个部落的消失,意味着一个种族的血液被稀释,直至被取代。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对于乌孙而言,这三十年何其重要。你知道吗,这三十年里,匈奴人与你们汉人打了多少次仗,死了多少人,损失了多少匹战马和牛羊,而乌孙,则在这三十年里,增加了一倍还要多的人口,我听说康居和大宛的姑娘,都愿意嫁到七河流域的牧场,因为来过乌孙的康居和大宛商人,都把七河流域的河水形容成乳汁。

哦,乳汁,多好的比喻啊。昆莫,这是乌孙国力富强的表现呐......

是的。眼下,乌孙国内兵马充足,人心像窗几上的陶罐一样平静,又有汉廷的接援,而匈奴实力一年比一年退化。既然如此,我想,乌孙就不必再忍气吞声,让匈奴人老给自己的脸上甩耳刮子了。解忧,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对你说过,从前,只是一个都尉的我,常常可以漫不经心地饮乐,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抱怨一通,而眼下,成为昆莫的我,饮乐时需要暗中分辩贵人们的企图,没有一场酒喝得轻松玩得自在。更不要说抱怨了,抱怨谁呢?只要我不高兴,挥挥手,那个烦我的人就能够从世上消失。没有谁比我拥有更高的权力了。抱怨是因为想要的东西没法得到,而现在,我想要什么呢?我想了想,除了甩开匈奴人的影子,其他的,我都有了,唉,只要想一想匈奴人盯着乌孙的眼睛,我的心里就冒火。

昆莫,既然您决定要与匈奴断决来往,那么,边境上,是不是该......

放心吧,巴鲁夫人一离开乌孙的边境,我就会在边境布兵。

中原从前有位始皇帝,为了抗拒匈奴修筑了万里长城,乌孙北方山区林木丰饶,不缺木材,可以用木头在边境上筑些屏障。另外,我听说汉廷在从敦煌到盐泽的路上,建了许多烽亭,烽亭上日夜有人留守放哨,为的是及早发现入侵的敌人。

解忧,你的脑袋里装的东西可比那几个军师多多了,不过,现在,你还是让我搂着你快活快活吧......

......

时光飞逝,眨眼之间,解忧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解忧躺在床上向冯嫽抱怨:嫽儿,我的肚子自从嫁给他以后就没停过,瘪了又鼓,鼓了又瘪,快要像赤谷城外的山岗连成一片了。

冯嫽听完哈哈笑道,公主,别抱怨了,在咱们中原,你听说哪位皇帝让自己的妃子一连几个地给他生下子嗣?肚皮能鼓一次都欢喜得几乎要晕过去,更不要说那些进了宫,看都没被看过的宫妃。 你看,巴鲁夫人如今只生了一个乌就屠,若是她也像你一样,被乌孙王宠爱着,生下一大堆继承人,你的心里又会怎样想呢?

始元一年的冬天,汉主刘彻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赤谷城。

【6】团聚

离大帐还有十步远,翁归靡便听见帐内传出一长串娇嫩明亮的声音,不禁心中一阵惊喜,加快脚步,一边掀开毡帘,一边大声问道:是不是我的雪雀儿飞来了?

那串娇嫩无比的声音顿时停住了,一年没见爸爸,六岁的素光甚至觉得有些害怕,这个欢喜地望着她的巨大男人怎么比大山还要高啊?她瞪着一双碧蓝的小圆眼睛,怯生生地说:我不是雪雀,我叫素光,我来找我阿爸的。

哈--哈,我就是你的阿爸啊--。翁归靡脱了鞋套,快步走到素光身前,两手一伸,一把把她举在了头顶,一边爽声笑着,一边托着素光旋转。

素光被转得高兴,尖叫连着大笑。

好了--好了,你把她转晕了。坐在一旁的解忧脸上一片喜悦,她趺坐在一块花毡上,腿上盖了一块厚厚的驼毛毯。

--不晕,不晕--,我还要转--。

下来罢,我的小雪雀,你不晕,阿爸可就要晕倒了,呵呵呵--。

过于快乐和激烈的一阵旋转,让翁归靡的身体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重重喘了两口气,坐下来把素光抱在怀里,又在她的小脸蛋儿上猛烈地亲了几下,狠狠吸了几口她脸蛋儿上的清香。

素光被他的胡子扎得疼,捂着脸跑到了解忧身边,--阿妈,阿妈,他把我的脸弄疼了。

素光啊,他是阿爸,阿爸想你了,快,快叫阿爸啊。

素光认真地看看翁归靡,像是心中有一片抹不开的疑问,末了,放下捂在脸上的小手,轻轻地叫了一声--阿爸。

翁归靡再次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向素光伸出双臂,说,我美丽的小雪雀儿,来,到阿爸这儿来。

如今他们都老了,解忧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一位几近半百的妇人,不过,往日时光并不曾如云烟一般散去,它们像天山深处的云杉林,仍然浓密挺拔地静立于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