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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划割草原 (4)

这间能装下一百个人的宫帐有三个房门,左边侧门是乌孙王和夫人们的特别通道,正门为僚属和宾客所用,右下角的侧门则是给下人们准备的,饭食和饮料都从这里端进端出,艺人也走那个门。欢宴正式开始之后,艺人们已经坐在大帐一角等候,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贵人们要听什么都凭一时的兴致,他们得随时听候吩咐。这一次,左大将阿什木大声嚷嚷想听一段爱情故事,他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赞同,所以,一位绅士般的男艺人很快走到大帐中央。只是,故事只说唱到了一半,艺人的声音就被淹没了,贵人们相互祝酒,大声说笑,有一位因为喝了太多马乳酒,竟然无比沉醉地唱了起来。

匈奴使节来给乌孙王敬酒,他的祝辞比帐壁上的挂毯还要艳丽。

尊贵的乌孙昆莫,草原神灵苍狼的后代,七条河流的主人,祝愿您的身体像岩石一样坚硬,权力如同金子般放光,子嗣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多。在匈奴人的眼里,乌孙既是一位高贵的骑士,也是可以同住一个毡帐的好兄弟,我们都能听懂彼此的语言,都喜欢马颈上的肥油,都凭勇敢来取悦对方的灵魂。让我们把肩膀紧紧靠在一起,共同在蓝天下牧养我们的畜群。

这些在唇齿间混合而成的浮华之辞,像是一块羊尾油卡在了军须靡的喉咙。他点了点头,然后微微皱眉。关于草原民族善用譬喻的习惯,他曾与多散巫师粗略地讨论过:朴素而诚实的譬喻能使人清晰而快乐地抵达意义的尽头,夸张却肤浅的譬喻则会给事物的真相蒙上坚硬的外壳。

真不害躁,说什么好兄弟,每年你们不知从乌孙人的牧场赶走多少头五畜。

说话的人是大禄的儿子翁归,他喝了些酒,再加上青春的冲动,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一年前,他只打算在赤谷城呆上两个月,但是,因为军须靡格外喜欢他,就一直留在了王城。经过一年的历练,食物与阳光的滋养,他的胆识与身材都随着时光一同生长,教他智慧的沙热翕侯差人给他的父亲大禄带信说:离开暖巢的雏鹰,正盘旋着企图飞到云端上。匈奴使节见挖苦他的人是一位胡髭都还没长出来的年轻人,既感到意外,也觉着不屑,嘴角一撇就问:喂,年轻人,你是哪家的贵公子?天神赐给我们语言可不是随便让你说着玩的,你的父亲难道没教你怎样翻转舌头吗?

我父亲的名字你听了以后恐怕会吓得再也不敢夸大其辞,颠倒是非。但是我不会用他的威名来吓唬你,我要凭自己的判断告诉你,说到匈奴人对西域的情义,我看你们不过是把西域当做一个取之不尽的大宝匣,只要有所需要,就会撬开匣盖,伸进手蛮横地去拿。在你们的眼里,乌孙以及西域诸国也许更像是一群奴隶,谁让我们不够强大呢,你们的胃口与时光一起延伸,朝着我们黑洞洞地张开,如果不主动往里面填塞肉食和金银,你们就会自己来抢。

还有中原,从高祖时期,或许比这还要早,匈人就开始越过阴山掳掠中原的北方了,虐杀郡守焚烧馆舍,如果把百姓与士卒的尸骨累积起来,差不多能搭起一座城池。历朝汉主竭力与匈人结好,谴派使节,连通市集,嫁宗室女。然而匈人并不知道什么叫信义,有朝一日,有人想起汉地的富遮和财物,便又黑雨一般飘向中原。剽夺中原,掠取西域,恐怕匈奴王廷从来不觉着这有什么不妥。

解忧没有忘记匈奴使节刚刚对她的不敬,恰好翁归的莽撞为她推翻了心中的软弱与畏惧。

看来,我一定要将此事禀报我们伟大的单于,汉人在乌孙找到了一位年轻的贵公子当作帮手,而这位贵公子是一位非同凡响的人物的子嗣。不过,在你们听完我讲的这个故事之后,我倒要瞧瞧,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这是一个从中原传到大漠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大概400多前的中原。那时,中原有很多方国,方国之间经常通使往来。一次,一个叫做"魏"的国家的使者来到另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叫做"赵",因为沾沾自喜,这位魏国的使者向赵国国君透露了他们与北狄开通市集的真正意图。他说:给他们一些好处,要不了多长时间,狄人自己就会跑来称臣。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为中原带去的物品,诸如丝绸和美女,不过是些奢侈品,而换回的则是马匹、皮毛和弓箭。前者消耗人的意志,后者则可充实一个国家的军队,久而久之,一举歼之就不费什么力气了。

解忧没有想到匈奴使节竟然能够说出一段关于中原的故事。关于这段历史,解忧早在来到乌孙之前,便已经从史书中学习到了。如果不是从汉朝的利益来看,匈奴使节所说的这件事,倒是可以警示那些热衷中原奢侈品的西域贵族。但是,作为一位和亲公主,解忧必须要使中原摆脱这种指责。思忖片刻,解忧鼓起勇气说道:诋毁的人永远不会缺乏东拼西凑的偏辞,既然是偏辞,就会把众人的视线引向偏离真相的暗道。一条河流的上游还是清澈明亮的溪水,到了下游,却成了浑浊的大水;一个人五十年前还是个新鲜的婴儿,五十年后,就成了一堆骨骸。一条河,一个人尚且如此,何况一段经历了四百年时光的故事,每个讲述它的人只需改动一个字,四百年来,这个故事就已经不知面目全非了多少次。

以譬喻来解释事物,解忧在来到乌孙的这些时日,专门学习了草原民族的这种言语方法。但她有些激动,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和声音一起在颤抖:我想,我们还是把目光投向我们的脚下,投向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我的姐姐,细君公主嫁到乌孙以后,汉廷每年给赠乌孙王室大量财物。除此,还派谴农人,在平坦的谷地开辟草莱耕植麦粟,把耕作的技术教给乌孙牧民。而一到夏天,从伊列河中游到巴尔喀什湖,你们在河流两岸的冶炼炉旁能够看到中原人的冶铁方法,使用过中原法制造出来的箭失的乌孙骑士都心生喜悦,因为与以往相比,箭失的速度及射程让他们在狩猎时的遗憾迅速减少。还有铁剑的利度,盾的坚韧度,头盔的舒适度,都令一个乌孙骑士在战场上更具自信和勇气。请问,汉廷的这些作法,是在消弱乌孙的国力吗?

......

关于这次宴会,后来多次被乌孙贵人悄悄地谈起,他们说到解忧时,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些秘而不宣的顾忌。他们回想当晚乌孙王军须靡坐在一旁聆听这场辩论的神情,都觉得乌孙王十分高兴和享受,想必那位年轻的国王经过这场辩论,终于挥去了头脑里的疑云。从前,他不知道怎么推开涌在他身边的乌孙贵人,他们不停地把他挤向匈奴人;今后,他若是觉得孤单和茫然,就会有人帮他分开身前密布的大茅草。

【4】变易

太始二年的夏天,解忧带着冯嫽从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宫出发,向西南而行来到了流蜜的昭苏草原。冯嫽的心里十分甜蜜,因为一路上,她的丈夫右大将知英悉心照顾着她和腹中的小生命。这已经是冯嫽与知英的第二个孩子了,她曾私下里与丈夫担心过解忧的肚子,按说嫁给军须靡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解忧却一直没有生养,而乌兰夫人生的王子泥靡已经都七岁了。不过,他们很快又把疑虑投向了乌孙王,因为,自从生了王子泥靡,乌兰夫人也没有再生育,军须靡的其他两个妃子的肚子也都平静地像陶罐里的清水。

近两年,军须靡糟糕的身体状况甚至不能使他完成一次与女人的交欢。他的女人们当然得忍受他的虚弱,并深深掩饰内心和身体的需要。但周围的贵人们就不管这些了,举止还有些顾忌的人会提起军须靡的父亲,那个得了痿症的太子,而内心叵测的人则一边把乌孙王的无能当做笑话,一边在揣摩军须靡死后乌孙王位的归属。

行程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宿在野外,士卒们架好毡帐后,她趺坐在地毯上,紧紧闭上眼。冯嫽以为她路上走得疲惫,轻轻地问她:

公主,累了么?

嫽儿,累的应该是你,你有身孕,我不该让你陪着我劳顿颠簸。只是,近来我总被一种奇怪的东西打搅,担心那是什么不详的征兆,便不愿意与你分开。真要是出什么事的话,我们俩也应该在一起。

公主,您胡说什么呢?我可真被您吓住了。

你不觉着这些天乌孙王的脸色越来越让人不安吗?眼睛周围常常出现大片大片的铁青色阴影,但是一会儿又不见了。还是春天的时候,有一次,他派人把我叫去他的寝帐,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裸着上身喘气,侍从举着他的内衣站在一旁等候。

您问他哪儿觉着不好了吗?

问了,他抚着胸口,告诉我里面总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厉害的时候,一丝浅浅的呼吸都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骨头劈开。我帮他穿好衣服,再扶着他慢慢躺下,又给他揉了一会儿胸口,他才觉着舒服些。当时天渐渐暗了,大帐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对侍从说赶快把灯点上,乌孙王却制止了我。他说:夫人,有些事不用多散巫师告诉我,我自己也能感觉到。我送走了祖父和细君夫人,所以并不畏怕死亡,并且,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灵魂都在哪里,所以,只要我愿意,有朝一日,我必能找到他们。我倒也不担心你,因为按照乌孙人的传统,你会嫁给下一位乌孙昆莫,而你同时具备了勇气,智慧,财富,以及美貌。我担心的是太子泥靡,他才七岁,根本没有治国的能力。

啊!立嗣与托孤?公主,乌孙王难道......

嘘--,嫽儿,小声些。当时,我听了他的话十分吃惊,想到他可能因为病痛情绪过于低落,便宽慰他说我们中原的黄芪、麦冬、丹参和白附子专治像他这样的心痛病,并让侍从赶快去请太医。但事实上,当时,我是很想知道他心中是否有继任者的人选,但后来犹豫半天,终究没有问出口。再后来,他服了太医给他开的药,心痛明显有所缓和,精神稍好些后,便经常长时间地跟随多散巫师学习占卜,并且十分专注而快乐。

公主,这是什么时间的事?

差不多已经过去有三四个月了吧。乌孙王再也没有提起它,我也只当它是个一时浮上脑际的冲动。但是,嫽儿,前日我们离开王宫时,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突然袭击了我。你知道那是什么么?一种令人窒息的白,陡然占据了我的大脑,让人猝不及防,横溢在眼前,我的全部记忆,全部人生,甚至整个世界,刹那间一无所有。有时候,它来得过于剧烈,我必须紧紧闭住眼睛,才能忍受那种几乎要刺穿身体的白。

公主,您说得这样逼真,不会真要发生什么事了吧?

第二天清晨,行队沿着特克斯河溯流而上,穿过一条幽深的峡谷之后,脚下便越来越平坦了。

解忧没上辎车,执意要自己骑马前行。骑君把她的那匹栗色坐骑的疆绳交到她的手里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拢住马头亲呢地将额角抵在了马的鼻梁上。谁都知道,解忧十分珍爱这匹四蹄雪白的栗色母马,除了从不喝斥它,还用昭苏草原上种植的麦稷喂养它。

七月的昭苏草原,每一眼望出去都是迷人的景色,就是因为受了清晨彩虹的感染,解忧才情不自禁要骑着马边走边看。

天空变化多端,彩虹褪去不久,烟灰色的阴云就从远山的方向倾压而来,太阳因为移动太慢,很快就被身后赶来的云团遮挡了光芒。但是云层后来也跑不动了,齐齐停在了蓝天的正中,这样一来,随着太阳的逼近,从云层上漏出来的光线越来越亮,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注意到云象的人都看到了阳光像河水一般从云头流泄而下,刹时又倾倒在了他们的身体上。

那一瞬间,解忧觉得自己像是突然泡在了暖水中,连她的坐骑也感受到了这种渗透肺腑的温热,高翘的臀部跟着打了几个欢乐的机灵。

草地比开阔的天光延伸得更远,低矮的小山丘告诉人们,大地深不可测的呼吸在这里慢慢平稳下来,变得和女人的躯体一样柔软、温存。斑斓的野花四处奔跑,草原上都是它们或浓或淡的异香。

中午时分,已经随处可见洁白的毡帐,知英跟在解忧身后,告诉她前方就是他的家乡--托热部落的领地。解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远处望去,一列斜长的山脉挡住了视线,最高处的一座白色山巅耸立在蓝天下,很明显那不是积雪覆盖所造成,而像一位老人花白的头发,是山体本身的颜色。

解忧觉着奇特,就问那山叫什么名字,右大将知英眯着眼睛说:那是我们托热乌孙的圣山,上面住着一位慷慨而沉默的山神,托热乌孙的雨水和河流都由它来管辖。因为它将托热乌孙的子孙聚集在了一起,我们就叫它乌孙山,而"乌孙"二字,本就是凝结的意思。我小时候忍不住好奇,偷偷爬上过它,因为疲惫睡着在它光洁的白石上。大人们说我在上面睡了七天七夜,我却觉着只有一个晚上。不过,真令人难以置信,您是知道的,草原的夜晚常常能冻死新生的羔羊,即使在大暑天也一样,何况那儿的地势还那么高。可是我在那里睡了七天七夜,就算是七天七夜吧,竟然没受一点风寒。到现在我都还能感知得到那些白石的温度,我猜它的温度随人体对它的需要而变化,因此那么多日夜,我既未觉着冷,也不感到热,就好像胎儿躺在母亲柔软的腹中。

解忧此行目的是给在昭苏草原垦田的近百位汉地士卒带去农具,这些农具都是特地从汉廷运来的,有舌型铁铧,鞍形犁壁,削肩锄,铁镰和刈钩,以及长辕犁的结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