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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放牧伊列 (12)

细君一个人往河岸走去,慢慢地,她可以完全看清楚了。最初,她看见了天鹅在水中扇动翅膀时的脖颈曲度;继而,她从后面对比了天鹅展翅时翅尖上的五根羽毛;接着是四只挺身抖擞双翼的天鹅长劲的笔直度;最后是两只背靠背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伴侣,它们直立着头颈静止的形态深深打动了细君。后来,一只落单的天鹅无意间靠近了细君,双方在察觉到彼此之后,都为对方的存在微微怔住,细君借此机会看清了天鹅突出的疣鼻,以及疣鼻前那一小砣鲜艳的橘黄色。

此后的几天里,细君终日徘徊在河岸旁。清晨,晨雾弥漫的河面上几乎什么都不清,细君就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侍女芒儿跟在她身后,连连张着哈欠。

细君在等待霞光穿透水雾。

最初,迎着淡绯色的光,细君要用力地看,才能望见岛屿一般凫在水面上的天鹅,它们大多还未醒来,仅有一两只早起者撩起水花开始清晨的濯洗。事实上,只有通过这种方式,细君才了解了天鹅还有这样一种神奇的早起仪式。

像是有过约定似地,天鹅在晨曦中一个挨着一个地醒来。醒来后便开始了舞蹈般的清洁工作。

一切都依照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传统:先是对着朝阳静静沉思片刻,随后轻轻触动河水,打湿脖劲;接着用嘴仔细梳理羽毛,耐心甚至超过了帝王后宫里的嫔妃;当霞光完全染红了洁白巨大的身体时,它们突然挺直身体,双翼张开,拍打着水面,击起一片灿烂的水花,嘴里同时高声鸣叫;醉人的一刻终于来到了,它们逐个站在了水面上,伸长了脖劲在霞光中跑,而后挨个落入水中,不激起一道波澜。之后,一切都静了下来,摇曳的波光中,它们每一个看起来都比昨天更洁白,更修长。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被细君记在心里,每次再看时,欣喜之情仍叫她难以承受。很奇怪,面对这些原初和壮大的美,细君总感到呼吸困难,就好像受惯了人生悲苦的她,已经无法接近世上的美好。

长时间地站在河岸旁,细君感染了风寒,侍从们赶快把她送回特克斯河南岸的宫室休养。在闭门不出的那些日子里,细君脑海中晃动的,仍是水面上天鹅优雅的姿影。

有天晚上,细君梦见了天鹅嘴喙上的那砣橘黄色,起初它只是一小块,后来就跟洪水一样开始泛滥,最后竟然决堤般地冲出了细君的梦境。细君在梦中亲眼目睹了那些黄色侵吞了她的床榻,幄帐、几案等一切生活用具,更令她恐惧的是,她在一瞬间里明白了黄色的企图,它们朝着她的眼睛漫衍过来,为的是篡改她的视线,以至于心灵的颜色。这个梦仅仅做了一次,细君就再也没有忘记它。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她经常失眠,如果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无论想到或看到什么,一切都已被染成了橘黄色,以至于她再也无法看到事物原有的本色。

另一个夜晚,情况仍是如此,细君索性下床不睡了。她用羊毛披风包裹住自己,然后点燃凤灯上的灯炷,摊开几案上的一片简册,又将五枚墨粒放入研钵内。

烛光惊醒了熟睡中的侍女芒儿,她吃了一惊,赶忙上前问细君要做什么。这时,细君已经静坐在几案前。她让芒儿为她研磨墨粒,自己拿起一杆紫霜毫笔,在水盂里浸湿了笔头。

三更时,细君写成了一首诗,她给诗题名为《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作完此诗后的细君整个人都有了些变化,以往她的悲伤情绪是易于外露的,眼泪总会不禁抑制地流下来,就好像青春的躯体不愿受到阻拦,一味试图最真切地表达。此后,细君显然平静多了,哭泣不再是每日必不可少的经历。只是,这样一来,细君却更令人担忧了。因为从她惨淡的神色来看,似乎哭泣已经无法再表达她的内心。

待女芒儿对主簿王获说:大人,公主在想什么?她常常在窗前一坐就是半日,面无表情地痴坐,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服侍她,我宁愿她像从前一样哭哭啼啼,至少那让我知道她很难过。

王获也不知如何是好,就说:你照顾好她的三餐与冷暖,其他的事,就随她去吧。

细君整日怏怏不乐,除了在必要的日子强打精神宴请猎骄靡和酬酢乌孙贵人,其它时候,对两国邦交并不十分在意。而猎骄靡在夏天到来以后,宁愿让一位名叫莫夏的女仆常伴于他的左右,也不再在乌兰或者细君的宫室里过夜。有好几次,尚食监图克陶看见莫夏裸着身子靠在丝绒枕垫上,任由猎骄靡用鹰隼般的目光细细打量她。

一日,细君府内来了一群神情窘迫的汉人。

此事要从汉使张骞说起,自从张骞出使乌孙之后,汉地每年都有近十个使团前往西域通好。而西域道路绝远,总被汉人想象成布满险阻的魑魅之地,所以,招募使节就成了一桩难办的事。为鼓动更多人前往西域,诱发他们像张骞一样,聚结冒险和效忠国家的胆气,汉主刘彻发了一道诏令,凡愿意出使西域的,都发给他皇帝的符节,而成功出使回来的,必当多加赏赉。此令一发,有钱人和温饱者仍然避而远之,唯浮夸及亡命之徒纷纷响应,因为冲着政府赏赐给西域诸国的财物,谁都知道能够从中大捞一笔。因此,许多愿意前往西域的使节,大多都是为了跑一趟没有成本的生意,等到把这笔财物卖给西域商人之后,他的出使使命也就完成了。

因为这些人,之前汉使张骞在西域所建树的声誉因此而渐渐倾毁。沿途西域各国并不是傻瓜,他们对这些汉朝行使并无诚意的举止感到厌恶,又因为路途迢迢,汉朝的军队一时也不能问罪于他们,便拒绝给使团供应粮草,勒令他们露宿在城廓之外。

饥渴使汉朝使团从抱怨转为愤怒,不久就与诸国有了冲突,其中尤以楼兰、车师的情况最为严重,一些使团甚至与他们刀兵相见起来。而与此同时,西域城邦中的一些匪徒趁乱打劫,有时候,他们把使团携带的财物一抢而光,有时候,索性连人也杀掉灭口。

本来退回漠北的匈奴听到这个消息,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毫不迟疑混入其中,同时向楼兰、车师、龟兹、焉耆、于阗诸国强索人质。阻断汉廷与西域的通道,匈奴人由此似乎看到了宰治西域的旧日辉煌。

一时间,由张骞凿通的西极之路重又变得闭塞淤滞。汉使们狼狈不堪,禁受不住其中的风险,往往只能回来诉苦。汉主刘彻听了大为恼怒,想到西域城邦多是些蕞尔小国,也就不再顾忌什么,先后派了浮沮将军公孙贺、匈河将军赵破奴各带万余骑兵,向西搜索两千余里。

两位大将虽然一路没有遇上他们最为仇恨的对手--匈奴人,但是却吓坏了沿途的绿洲诸国。凡是看见汉朝军队的人都在心里重新铨度这个东方之国的长度与宽度,又在内心反省,自己是否打劫过汉朝使团,并把抢来的一箱漆器卖给了谁。

然而,时光总是急于抹去一切,尤其这些居于流沙中的人们的记忆。两年后,楼兰、车师,这两个一南一北,踞守着西域入口要塞的番国,当望见汉朝使团沉重而漫长的马队时,不禁又对货箱里流光溢彩的财物想入非非,有些人受不了这种诱惑,便又蒙着面,操着西域特有的弯刀干起了老本行。

要说天下人有什么共同的精神追求,首要的一个便是发财之梦。车师人与楼兰人也不例外。只是,此梦甚至比那些从大秦运来的玻璃器皿更加易碎。这一次,汉主刘彻对匈河将军赵破奴说:去把楼兰王、车师王都给我抓起来,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向大汉称臣,我就用马蹄踏平他们的城墙。

这年冬天,赵破奴只带了七百轻骑兵,便把楼兰王、车师王从王座上揪了下来。从前是匈奴这样对待过他们,现在又来了一群东方人,他们都害怕脑袋落地,所以,也像答应匈奴人一样,赶快表示再也不骚扰汉朝使团,并且每年谴派使臣朝觐汉朝天子。赵破奴感到十分满意,于是带着他的轻骑兵绕过车师士卒的尸首,继续向西行进,最终依次逼近了乌孙王都赤谷城和大宛王都贵山城。而乌孙与大宛,都非楼兰、车师可比,赵破奴确知自己兵力不足,也就只能用旌旗和革胄把军队装饰得堂皇些,然后在两国哨兵眼力可及之处匆匆一晃,便赶快返回长安。

事实上,赵破奴此行功效卓著,西域诸国都因此畏惧了汉朝,流沙南北,以及天山南北的几条商路渐渐畅通起来。细君嫁到乌孙,便是第二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那群神情窘迫的汉人正是汉廷的一个使团。

这天早晨,这支由车师前王廷交河至焉耆而来的汉朝使团被哨卒带到了乌孙王庭。可是,他们上百人的团队只剩了八个人,财物也被抢得精光。领头的人是位名叫疏禹的副使,他身无长物,衣服肮脏,头发蓬乱,指甲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然而他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其身份的信物。据这位副使说,他的符节是在离开焉耆时丢失的,一路不明身份的人乘他们睡下后追杀他们。

从车师出来,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遭劫了,就是这一次,他发现他们其实是被人一路跟踪着的。根据车师、危须、尉犁、焉耆四国的位置来看,这一地域的西域邦国都被匈奴暗中控驭,所以,这位副使认为,这件事的背后主谋必是匈奴无疑。

大吏沙考将此事禀报给乌孙王猎骄靡后,猎骄靡因为一连几日头痛不止,精神涣散如同天空中飞飘的云絮,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就让沙考把他们领到细君府内先行接待。

彼时王获正在内室研墨,他打算把细君自春天以来的病情详细记录下来,以备未来请汉使带回长安。王获自知此生回返长安的可能不大,便常常书写一些琐碎的日常,以此打发空荡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