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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放牧伊列 (10)

纷繁思绪还不曾完全离去,它们旋绕着猎骄靡摘去王冠的白发,像是还没在这堆白发中玩个痛快。猎骄靡睁开眼睛,从高车一侧的小窗内望出去,那些闪耀的丝质旌帜,正飞动在一个浅浅的小山谷里,幸亏猎骄靡的眼睛已经昏花,否则,那艳丽的光芒会刺痛他的浅蓝色瞳仁。

猎骄靡命令马队停步,又嘱咐乐队将乐声送出得更远、更明亮些。在汉朝送亲队伍缓缓走近的这段时间里,猎骄靡仔细辩认着这支数百人的队伍。

走在最前的是一队戴着浅红色韦弁的武士,武士们身着短襦,除了旗手与执钲者,都持着卜形铁戟,背后印有"汉"字徽识。望见乌孙迎亲队的一刻,武士们陆续将韦弁下的绛红色帻巾放下来,而后在下阖处系了缨结。武士之后,紧跟着两辆单马轓车,车耳上插着燕尾旌帜,车上各乘两人,与武士不同的是,他们戴的是漆纚纱弁。与轓车相接的是一辆驾着两匹马的绛红色辎车,辎车分为前后两舆,四壁严密,顶盖呈椭圆形,上绘繁复而鲜艳的图案。辎车前舆坐着一位执策驭马的御者,后舆两侧敞开的纱窗后,时时浮现女子的形影。辎车左右前后,各有一位骑马持幢者。猎骄靡想,大概那就是汉朝公主的乘舆了。再往后的车乘与侍御,猎骄靡多半看不清也分辩不出差别了。还是大吏沙考站在一旁边看边给他描绘:

昆莫陛下,公主的妆奁似乎不少呢,装了整整三个牛篷车。噢,还有一些人坐在一只彩色的大木匣子里,四匹马拉着他们,我还不能确认他们的职责,大概是乐手吧,我看见有人把一种笛子似的东西举在嘴边,不过,那不是我们乌孙人的笛子,它像是把几根笛子粘连成了一排。有人怀里抱着什么,但是那东西用布帛给包了起来,看形状很像我们的曲颈琵琶。从脸上的神情来看,他们都很疲惫,那些走在队伍最后的侍从虽然骑着马,但是腰里已经没什么气力了,软塌塌地在马上晃来晃去,像是被太阳晒化了的奶酪。尊贵的昆莫,我看见有人骑马朝我们走来了。真让人激动啊,伟大的昆莫,您知道那是谁吗?我们的沙热翕侯,还有左都尉初音。

骑马过来的是往汉朝谴送请娶公主聘礼的翕侯沙热和左都尉初音,以及陪护公主同行的两位汉朝宦臣,主簿王获和私府长灌夫,二人将随公主细君留在乌孙。与翕侯沙热和左都尉初音紧紧拥抱后,乌孙大吏沙考及译长阿贴代表乌孙王前去接应了两位汉朝官属。

彼此通告信息之时,乌孙国的一位壮年男歌手走下乘坐的马车,怀抱一把四弦曲颈琵琶,边走边弹,纯熟的指法如同溪水湍湍流淌。距离公主车舆还有二十步的时候,他酝酿了许久的喉咙蓦地飞出一段苍劲的音符。

精通音律的公主最先捕捉了歌声里的旷远,继而是每一个人都能体验到的深情和喜悦。只是,旅途的疲顿以及一个异族男人在她窗下的长歌,给公主细君的身心带来了一些不适感。须知,她凄恻的身世一开始就令她疑惧外部伫立的现实,如果要使她觉得安心,要给她一些幸福和快乐,只需不要去打扰她的孤单和寂寞。但公主还是仔细地听着。歌词她听不懂,节奏也是异样的,可是并不陌生。一个善于将语言化为音律的人,是不会对音乐感到陌生的。

公主,他在唱什么?

辎车里的侍女芒儿忍不住将窗纱掀起一角,继而慌张瞥过一眼。

遥远。芒儿,你不觉着歌声又把我们送上一条更远的路么?当然,他们是善意的,至少他是善意的。

遥远?我们离开长安已有半年了,难道乌孙还远么?不过,公主,我猜他在赞美您,或者,他在祝福您。国王在哪儿?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芒儿,难道你还要为我盼望他?

唱完一曲,乌孙歌手回到了乘坐的马车上,另一个乐手开始吹奏,胡角声随即翩翩飞起。此时,乌孙迎亲队调转头来,引领着公主细君的卫队缓缓往特克斯河南岸的乌孙夏宫走去。

【11】安身

猎骄靡接连与汉朝细君公主、匈奴乌兰公主举行完婚礼不久,乌孙草原的天气也渐渐凉了,南飞的天鹅滑过特克斯河的碧空,它们"哦噢-哦噢-哦噢"的叫声听来有几分凄厉,仿佛飞翔使它们承受了什么艰难的事物。伊列河谷的牧民们开始为冬天的畜群割草蓄粮,而乌孙王宫里的下人们已经做着返回赤谷城的准备。恰在此时,一件并不意外的事情险些击倒了乌孙王猎骄靡。

米依尔曼夫人快要死了。老迈的猎骄靡似乎难已使自己在相隔不到两月的时间里,同时接纳大婚和永别这样过于剧烈的变故。两位年轻的新夫人,一位与他共同从时光中走来的伴侣,命运总是给他一些赐予,而后再夺走更多。当他们都老了以后,米依尔曼便变成了他的姐姐或者母亲。是的,这是猎骄靡暗自珍藏的一个想法,他把这个想法与自己的孤独安放在一起,时常在寂静中长久地凝视。

米依尔曼夫人弥留前的最后两天,猎骄靡一直陪伴着她。如果陷入昏睡状态中的她知道这一点,或许灵魂会为此而更安祥。那两天,望着她的乌孙王猎骄靡如同一个被时光掳走的囚徒,完全失去了他正倚靠着的这个现实世界,他用冥泽的波光来解渴,用他布就师傅的智慧来治疗他患有关节炎的双膝,用乌鸦掉在他身上的那块腐肉来当靠垫,用母狼的皮毛来做他踩在脚下的大地,用眼前这个气息微弱的女人来想象死亡的怀抱。那一刻,凡是能够通过幻象来理解事物的人一定都看见了,时间绑着这位乌孙草原的统治者,正在将他拖进更加幽深的时光隧道,他的双膝以下,已经埋在了往事的灰烬里。

米依尔曼夫人的葬礼结束后,猎骄靡的神思有好些日子飘忽不定,似乎他不放心她的灵魂是否回到了乌孙祖先的聚居地,非要不辞辛劳把她送到目的地,才一个人从原路晃晃悠悠返回。

猎骄靡因此病倒了,虚汗常常濡湿了内衣,医师玛曼给他配制了安神驱邪的浓汤,以此铺助猎骄靡的睡眠,祛除他梦中的惊悸。缘于此,大半个秋天过去了,两位新婚的夫人都没怎么见到他们年迈的夫君。不久,又传来消息,今天冬天,王室不回赤谷城了。

十月里的一天,乌孙王猎骄靡派人给公主细君送来一身冬衣,貂皮帽,丝绒披风,水獭皮大衣,钉着金扣的羊皮软靴,以及一只驼羔皮袖筒。来人是掌管猎骄靡起居事宜的女尚食监图克陶。

图克陶来自塞人的艾斯克部落,据说她的丈夫被仇家杀死后,是她带着家族中剩余的骑士为丈夫报了仇。除了能和男人一样上战场,图克陶的厨艺也技高一筹。正是因为她做的熏肉和灌肉肠味美可口,才被艾斯克部落的长老推荐给了乌孙王猎骄靡。但是,图克陶来到乌孙王宫后,猎骄靡将她牢牢记住却并非缘于她的厨艺,而是因为她额头上崎岖的疤痕。彼时图克陶还很年轻,虽然谈不上漂亮,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一副挺拔丰美的身段。难说猎骄靡在吃了她做的灌肉肠后,不对她的肉体想入非非。但是,一当看到她额上伤疤累累,多少就失却了兴致。后来,猎骄靡忍不住问她那是谁给她留下的,图克陶用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猎骄靡,回答说那是她自己用刀划破的。猎骄靡因此知道了塞人哀悼亡人的一种风俗,如果一个亡人对于自己过于重要,那么,活人一定要划破自己的脸,让血和泪一起流下来。说不清其中的缘故,反正当猎骄靡得知了这几道疤痕的来由后,从此不再渴望图克陶的肉体,却特别信赖了她的心灵,图克陶也就由一个厨娘,很快成了不离猎骄靡左右的衣食总管。

尚食监图克陶十分喜爱这位皮肤白皙的汉地公主,见到细君第一眼,图克陶便把她的感受传递给了身边的仆从,"她的脸蛋儿像马奶酒一样皎洁"。但是,有一些印象图克陶跟谁也没有说,她认为细君公主与她最大的不同是,她将伤痕刻在了额头上,年轻的细君却把一切都深深埋在心里。

公主,这身冬衣是我专门为您挑选的皮料和样式,听说您家乡的冬天水都不结冰。我们这可不行,雪地冰天,到时候您就知道了,夜里,常常能听到雪把树枝给压断的声音。不过,您不会感觉到冷的,我会把您的毡房烧得暖暖和和,跟春天一个样儿。

图克陶来时没把译长阿贴请来给她当翻译,因此她的一番情谊,只能让公主细君似懂非懂、掂掂掇掇。不过,图克陶脸颊上的慈爱整个儿地被细君记在了心里,但又缘于她不善与人亲近的禀性,所以,一时不知如何恰当表达内心谢意。

芒儿,去给尚食监夫人取卷平纹缣来,要蓝色对鸟纹的那种,还有,速将私府长灌夫请来。

说罢,细君走到卷耳几前,将仆从放在几案上的驼羔皮袖筒握在手里,而后一边轻轻抚弄袖筒,一边对着图克陶浅浅微笑。

私府长灌夫随沙热翕侯在长安学了些乌孙语,此刻公主匆匆将他唤来,便是为了心里酝酿许久的一件事。

细君生于汉地广陵,乃是江都王刘建之女,其祖父便是与汉主刘彻同父异母的第一代江都王刘非,也即汉主刘彻的一位侄孙女。虽为刘氏藩王之后,然而,细君在外嫁乌孙之前,却并不因她的出生而有任何荣耀与尊贵,相反,世人都称刘非一族乃是藩王里最萎败的一支。四岁那年,因私刻玉玺、大造兵器,细君父亲刘建与其母成光均以谋反罪被处死,如果不是因为细君年幼,也将一同命赴黄泉。虽然叔父们收养了细君,但多少把封国被废,家事没落的桀运怪罪到她的头上。

身世如同刻在额头上的黥印,细君顶着这个罪证,在众目昭著下长大了。没有谁敢真正地怜悯她,更谈不上喜欢和宠爱,一个罪臣之女的意味太显豁了,谁要是想到那些不可预测的凶险,便再也不会需要她。她的存在只在于证明一只从箭失下逃脱的小雀是多么侥幸,只在于证实命运的冷酷,以及面目可憎的厄运。因此,在这样一种气氲里成长的细君不免有了一种病态的修美,她的骨头与广陵城外的青竹一般瘦削,她的皮肤白得使人担忧,她黑盈盈的眸子里来回奔跑着惊慌失措的光影。

细君愈是渴望与旁人无异,便愈是计较自己的身世。十五岁时的一天,她跟着宫里的乐师学鼓瑟,突然就对自己产生了疑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那时她刚刚进宫不久,幽深而复杂的环境更使她费解,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也参悟不了自己的未来。她被一个宦官和两个宫娥指来划去,就好像她被父母扔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由旁人摆布。直到被选中作为和亲乌孙的公主,她才彻底领会了自己的命运。

在被选为和亲公主的那些日子,她时常梦见一只凌厉的大鸟,她被擒在干枯锋利的鸟爪中,随着大鸟在明暗不定的气流中上下盘旋,内心为一种失重的恐惧所攫。梦醒后她问神明: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十八年来我从未抗拒过你对我的处置,更不曾为自己选择过什么?你如果这样恼恨于我的存在,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

事实上,如果细君不纠缠于这个痛苦的问题,那么,她倒是可以以另一种心境来到乌孙,因为,至少乌孙人从未将她视为罪臣之女,她的身世从此清白而高贵。然而细君深深地怨恨这种不公,一刻也不曾停止,又因为毫无抵抗的力量,只好任由那些怨恨将自我拖入绵无绝期的自怜与哀伤中。

细君无法为远嫁乌孙的命运而释然,也就难以接纳草原民族的风习。时间或许不够长,她也过于年轻和固执,在嫁来乌孙的这些日子里,她虽为罪臣之女,内心却常以汉人的优越感来打量乌孙人。乌孙王宫之外没有街衢,没有嵯峨朱阙,没有岧岧高台,而长安城多大啊,她在那里住了三年,长安城的十二道城门她仅仅见过清明门和宣平门,都说霸城门最为雄伟,可是她始终没有机会从它的下面走过。那些食物也过于油腻了,常常使她孱弱的胃消化不了,她想念粟米饭,以及用竹箧盛的梅子。容貌、语言、衣着、性格、饮食、居舍都成了她的阻碍,这些事物挡在她的心灵前,就使她又一次把自己从乌孙王宫里孤立出来。

私府长灌夫一跨进她的宫帐,细君便开了口:府长大人,我有一个想法请你转告尚食监,这用毛毡搭的穹庐我住不惯,那些毛毡总有一股气味,熏得我晚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再者,我需要凭几、书案、琴台、衣杆、床、和大幄,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想建一座咱们汉地的宫室,当然,不需要太复杂,有简易的宫墙,有正殿与旁屋,有带跨院的院落,有谷仓,有干栏式的厕。最好在宫室不远处再耕些田地,我们可以种些粟米和菜蔬。

公主殿下,主上曾特地嘱咐过我,让我等容忍乌孙国俗......

两国和亲,本有互通有无之意,或许我们的宫室会给他们的房屋建筑带来什么启发。你就照我的话翻译吧。

话毕,细君脸颊上飘过一层难以察觉的绯红。这差不多是她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她似乎用了太大的气力。

【12】涉世

公主细君在乌孙度过了第一个寒冷的冬日,天鹅北归的时候,她的宫室也建成了。

那宫室不是很大,构架也并不复杂,整个结构形同一个"曰"字,房屋大多都是抬梁式,本来应有的庑殿顶简化成了悬山顶,唯有公主的几间起居室用了带斗拱的房檐,雕花的八角柱。侍御住的房间大多是平顶的。房子为木制,铺地砖都改成了地板。较为特殊的一个建筑是位于公主寝室正前方的一座井榦楼,分为上下两层,上层鼓乐奏琴,下层可以趺坐消闲。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