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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放牧伊列 (8)

说到此处,猎骄靡停顿片刻,他不急不慢伸手端起身旁的一只雕花木碗,喝了一口营养丰富的马乳酸奶,继续说道:算上今年夏天课校出来的新增人口,一户五人出兵一到两个,乌孙全国的兵力也超不过六万人。你们都是曾经披甲执锐的骑士,不用我说,也知道与匈奴打斗起来的结局。此外,你们也听过了月氏人的故事吧,他们曾在祁连山下称霸一方,后来被我们驱赶到了妫水一带。最初,汉人是打算与他们结盟的,只是因为月氏女王的拒绝,汉人才找到了我们。月氏女王为什么拒绝?除了东迁需要耗损巨大的人力,更为关键的,乃是连年争伐让月氏国力由强而衰。而今,月氏人栖身在妫水河岸繁衍人口牧养五畜,长此以往,月氏难免不会像匈奴一样伫立于西域,重建一个鼎盛的王国。弱小的国家总是更容易挨打受欺侮,乌孙倘若不使自己的人口与五畜像繁星一样布满夜空,有朝一日,就会有人第二次奢杀我们的人民,抢占我们的家园。

杜拉特部落的长老:可是,尊贵的昆莫陛下,我们都知道匈奴人的势气在一日日衰退啊。

猎骄靡:你说的没错,但是乌孙目前仍然无法与之对抗。从眼下的形势来看,汉朝是唯一能与匈奴单打独斗的国家,既然通过联姻能够使匈奴不再侵扰我们,乌孙骑士因此有更多的时间回到草地上放牧,乌孙女人因此有了更多受孕和得到保护的机会,我们为什么不接受呢?

素宛部落的长老:昆莫陛下,乌孙人伟大的圣贤、永恒的太阳,您的话像特克河的河水一般清澈,也像春天的雷声一样响亮,它们都一字不拉地钻进了我的耳朵和胸腔。可是我还是要说,昆莫陛下,匈奴虽然像一个脾气暴躁的武夫,动不动对我们的臣民抽上一鞭子,但是,说到底,乌孙人与匈奴人都是草原上的民族,我们的语言相通,习俗相通。而曾经,冒顿单于收养了您,老上单于养育了您,匈奴人收留了失去家园的乌孙民众。更不要说,老上单于替我们乌孙人报了仇,并把伊列河谷这个天堂般的地方交给您来治理。这一切,难道您都忘了吗?既然无非是为了找一个强大的后盾,那么,您为什么不选择匈奴呢?要知道,乌孙人还有不少亲人留在了匈奴。

杜拉特部落的长老:是啊,尊贵的昆莫,汉朝与我们相隔甚远,一旦情况紧急,运兵都来不及,他们怎样帮助我们呢?

伊斯特部落的长老:难道与汉人和亲就能避免战争吗?我可是听到过一些让人担忧的事,在汉朝的西南方向,有一个较大的国家名为滇国,因为拒绝归属汉朝,便被汉朝的皇帝用武力征服。并且,不仅仅是这一个方国被削平,在此前近两个生肖年的时间里,汉朝在它的南方占领和夷灭了不下十个方国。从罽宾国传来的消息说,汉人之所以要吞并它的西南诸国,为的是找出一条通往大夏的道路。先是月氏,又是大夏,现在是乌孙,我看啊,整个西域将来都会被汉人攥在手中。这样一比较,汉人与匈奴人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他们的皇帝都对拓宽自己的王土有着令人无法信任的野心。眼下,谁知道汉人对乌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阿尔班部落的长老:西域小国林立,想摆脱匈奴的城邦不只乌孙一家。匈奴虽然强大,但其横暴已经触犯了众怒。而汉朝,我们的使者已经带回了他们的眼见之实--富厚无可匹。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过,在谴使出使乌孙之前,汉朝想要寻找的盟友并不是乌孙,而是我们的仇人月氏人。此外,在与乌孙通好的同时,汉朝使臣又派出许多副使,前往康居、大宛、大夏、大月氏、安息、身毒、于阗等诸多西域邦国,通商示好之外,又带去大量丝绸宝器,这意思再明确不过,倘若乌孙不愿结盟,总会有人愿意和有钱有势的汉朝人交好。如果其它西域邦国与汉朝人结盟,一旦他们联手,乌孙会被视为与匈奴一伙,那样一来,乌孙的对立面就不是一个,而是西域各个邦国了。

克普恰克部落的长老:那些西域邦国的眼睛现在都盯着乌孙......

杜拉特部落的长老:难道乌孙必须要与汉朝人扯上关系?

克普恰克部落的长老:现在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我们想躲也躲不开了。乌孙如果足够强大的话,便没有人能够左右我们了。

羊形灯盏的火苗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如果是在夜晚,众人一定会为这种颤动的光芒而吃惊,以为这是暴风雨的迹象。然而这是晴朗的白昼,帐外仅有一缕能使麾旗微微摆动的夏风。是帐内此伏彼起的气流带动了火苗,诸位长老拿出了他们在草原上骑马驰骋的热情,参与到这场是否应与汉朝结盟的辩论中。

端坐在王座上的猎骄靡已经将身体斜倚在身后的羽绒靠垫上,这种毫无新意的争论已经令他腻烦。早在汉使张骞来访,类似强作解人的论战已经开始了。到了今天,依然重复个不停。

猎骄靡将银发上的金圈王冠摘下来,递给一旁的侍从,而后交握双手,微微眯起眼睛,用眼角瞥着发言者。猎骄靡在等候,等候每一个人都把内心所想通过语言透露给他,因为,除过这种方法,即使他是一位至高无上的王,也不能够看到他人的心灵深处。

但是,很快他就没了耐心,他瞧见身旁的太子岑娶泥塑般地呆坐着,神思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猎骄靡想,同时又于静默中思量着自己即将说出的话。

事实上,没完没了的论争并非因为乌孙是否应该与汉朝和亲,而在于这些坐在大帐里的长者需要论争。就如同天神给了每个人一张不同的脸,天神也给了每个人一个不同的大脑。多数人因此都会认为,不同的脸和不同的大脑是为了使自己有别于他人,而非寻找自我与他人的共同之处。争论便是使自己存在和兀立的方式。 长老们尤其需要争论,因为谁持有了发言权,也就意味着谁获得了权位和财富。

但是,在一片争执声中,一个疑难蓦得晃过猎骄靡已经开始昏花的双眸:我的决定能将乌孙带往何方?我的眼前为什么不能再像年少时一样,显现一片广袤又斑斓的天地?什么事物摭挡了我的眼睛,使我丧失了目标?我甚至感觉不到目标的存在。曾经确凿无疑的目标去了哪里?我活过了六个生肖年,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越来越短了,短得就像左脚踩在了右脚跟上。然而,正是我把乌孙送入一个我看不见,也无法预知的时间里。不是我的眼睛看不到,而是我的心感知不到。我越不过天神赐予我的极限,越不过,极限之外都有些什么呢?我真的是老了,老得都不指望得到回答。

猎骄靡消沉地想着,内心同时感到了麻乱和无力,然而,在不经意地抬眼中,他又一次瞥见了怔忡出神的太子。这一眼,不免又给他沮丧的内心增添了忧虑:岑娶这孩子,他的快乐和痛苦仿佛都不在这个世界,瞧他的手指头,总是那样无力地半张着,还有他的肩膀,似乎用些力就能使它们破碎,但愿在我离开之后,乌孙国的重量不会将它们压垮。

太子岑娶如同一根绳鞭,将沉入内心孤独里的乌孙老王猎骄靡驱回眼前的现实。

从另一个角度看,与其说和亲是为了乌孙的未来,不如说是因为太子岑娶的温敦和心不在焉。如果不给乌孙寻找一个新的依靠,未来,以太子岑娶的驯顺,是无法抵御乌孙再被匈奴宰割的命运的。

沉默已久的猎骄靡从靠垫上直起身子,他的身形与权威都超越于旁人,因此,一个微不足道的举止便能引来超出几倍的注视。

立即有人察觉了他的意图,长老们顺次遏止了争辩的冲动,都把目光投向王座上一言不发的猎骄靡。

现在,轮到猎骄靡凌驾于所有的言辞之上了:素宛部落的长老问我是否忘了匈奴单于曾对我的恩情,这等于是在指责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你们扳着手指头算一算,这四个生肖年里,匈奴人从乌孙的国土上强取了多少财富。他们的手随意地伸过来,并不问问我们是否愿意。素宛部落的阿加长老,难道你允许你的朋友恣意地把手伸进你的毡房和羊圈吗?难道你愿意把这样的人视为自己的朋友?

素宛部落的阿加长老一时把脸憋得通红,面对猎骄靡的质问,不知如何作答。

猎骄靡:在过去的四个生肖年里,匈奴人从乌孙拿走的,已经远远大于他们所给予的。伊斯特的云长老,刚才你似乎提到了汉朝吞并它的西南方国的事,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不过,我要提醒你,假如他的王国足够强大,没有一个国王不愿意他的疆土无限止地生长。另一个问题是,据说汉人在征服了那些小国之后,反而减免了赋税,允许当地住民崇拜他们自己的神灵,说他们自己的语言,此外,还送给他们粮食、钱币和车马。云长老,你活了五个生肖年的时间了,是否听说过匈奴人也这样对待过别的国家?

云长老也被问得目瞪口呆。

猎骄靡:诸位长老,你们说得已经够多了,自从汉使来到乌孙,你们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除了反对和顾虑重重,你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人给我什么启发,也没有任何良策。你们不停地争来争去,仿佛只是为了争论,从而忘记了你们为什么争论。所以,我把你们请来参加这个夏天的长老议事会,并非为了听到你们像黄蜂一样嗡嗡嗡地不停扇动翅膀,而是提醒你们要审视自己的作为。我看到你们的皮肤都比从前光滑,你们都穿着体面的衣服,戴着沉重的金饰,我猜大概你们已经很久没有闻到新鲜牛粪的气味了吧。你们都比从前阔气了许多,可是,你们却不知道除了聚敛财富之外,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在玩乐与吃喝之外,你们是否问过自己还需要什么?

除了眼角周围刀刻般的皱纹,此刻,猎骄靡的眉心也因内心的激愤拧出两道浓重的褶痕。又一次,他带着几分厌烦,严厉地扫过众人,继而慢慢道来:你们都听好了,我已经与大禄,左右大将及都尉们议定,即刻派谴使者前往汉朝求婚。使节们很快就会出发。假如他们路过诸位的领地,你们务必盛情款待他们,并谴派勇士尽可能远地护送他们。倘若汉人答应乌孙的求婚,你们更需做好迎接汉公主的一切准备。

【9】迎亲

这是草原上崭新的一天。

一个清新而壮丽的夏日清晨。昨夜的一场小雨,不仅润湿了特克斯河岸繁密的禾草,也让广袤草原回到了一种有如天地之初的洁净里。空气甘冽如水,蓝天俯瞰大地,仿佛少女含情的眼眸,万千云朵汇聚成云山云海,横亘于北方天空之下,与乌孙山脉的雪峰一起,构成一道波澜壮阔的白色边界。更为神奇的是,在这白色边界的后面,升起一条异常鲜亮的彩虹,它凌空跃出一个巨大的弧线,一直向南延伸,贯穿了半个天空,恰好架在一片正从王宫上空飘过的云团之上。

奇异的美景震摄了生息在这片草地上的草原部落,这些信神的人们赶快举起双手默默念诵。在人类学会纪元的初年,自然万物仍以其神秘紧紧攫获着人们的内心。尤其是这些逐水草而居的草原人,他们的欢乐与幸福,完全取决于上苍无可估测的心情。自从把阿拉什、阿克阿尔斯视为共同的祖先,世世代代,他们都愿意敬畏那些古老的神灵,火、上苍、土地,甚至一株伫立在草原深处的独棵树,他们也赋予它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所以,这道横贯了半个天空的彩虹,无法不让他们在惊叹之余再暗暗猜度:或许,上苍真要在这个夏日的清晨向他们--草原上的王国--乌孙,降下一个魂丽却又意义不明的神谕--一条既美仑美奂,又摇摇欲坠的阶梯。

这条阶梯会把乌孙人引向何方?

已经有人通知了刚刚起床的乌孙王猎骄靡。昆莫的双层毡帐华美宽敞,白色毡壁挂满颜色鲜艳的饰毡,霞光穿过宫门,落在一幅织着太阳图案的金色花毡上。各色毛皮、地毯、玉石珠帘、羽绒靠垫、镶金座椅、丝绸桌布,填满了这个用八个栅栏撑起的大毡帐。一个王宫的奢侈度与一个国王的品行并无多大关系,关键是国王需要这些贵重而华丽的物品,提醒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尊贵和重要。距离双层毡帐50米处,有一座用松木搭砌起来的木结构宫殿,其华丽与富庶与这个双层毡帐不相上下,但是,住惯了毡帐的猎骄靡,并不特别喜欢那个依照土室之人的居住习惯搭建起来的宫殿。

隔着一层玉石珠帘,一位贴身侍从正为猎骄靡围系白色丝绸衬衣的腰袋。六位女仆各持一件服饰,在外垂首等候。听到大吏沙考禀报,年迈的猎骄靡疾走两步,出了宫门。

彩虹就在猎骄靡的头顶上。和所有凝视彩虹的人一样,猎骄靡也认为这是苍天在向自己传递着一些极为珍异的信息。五彩如此夺目,弧线如此美妙,一条架在他和云山云海间的桥梁,在预示着什么呢?

已过七旬的猎骄靡不会没有见过彩虹,虽然雨后的天空时常飘出这样一道美丽而吉祥的彩带,但是,这一次,在今天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里,不偏不倚,彩带恰好落在了自己的宫殿上空,这就无法不叫他特别留心。围绕在王宫四周的毡帐里传出孩子们慌张而兴奋的尖叫声,种种猜测已经在贵族和奴隶中传布。猎骄靡不愿轻意做出判断。仰望片刻,他嘱咐大吏沙考让巫师多散赶快占卜。

这道魂丽的巨形彩虹使得今天清晨的时间显得稍稍拥挤了些。按照议程,今天早饭之后,猎骄靡要带领整个王族成员和大臣仆役,以及王宫周围的贵族与平民,进行一次重大的祭奉仪式。而祭奉仪式之后,他就要带领迎亲队,前往龟兹方向,迎接他年轻的新娘了。

那片飘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