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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时间里,费远钟处于极度的焦灼之中。
藏在他书房抽屉里的那个电话号码,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抗议了,希望将它释放出来。
当然要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是......费远钟掂量着。
--既然张永亮连他班主任都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么?
但费远钟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他无法想象钱丽失去张永亮后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他坚信,只要把张永亮的信息告诉了洪强,洪强会兴奋的。德门中学鸿鹄班和重点班的后墙上,都张贴着外校尖子生的姓名,给学生圈定这些人是必须超越和战胜的目标。张永亮就上了重点班的后墙。他不仅上了后墙,名字下面还被划了条红杠,因为从近期的摸底考试看来,张永亮远远超出一般重点班学生的水平。洪强一旦得知张永亮的信息,去做他父母的工作,肯定能做通。战小川去德门中学后,张永亮的母亲又到学校来过若干次,都是给儿子送补品,她再不像往常那样坐在椅子上喘上几口气就急急慌慌地说话了,她显得比较沉默;即便说几句,也是说战小川的时候比说"我永亮"的时候更多些,话倒是不明显,意思是明显的:德门中学怎么那么没眼光,把战小川挖过去呀!这证明,战小川的母亲早就在她面前炫耀过了,同时也证明,张永亮的父母还并不十分清楚将作为尖子生的儿子转到其他学校去,会得到些什么好处。如果知道了,又有了转走的机会,他们是不会犹豫的。
可这么一来,钱丽就惨了。为了这届学生,钱丽付出了全部心血。点点滴滴,都是心血!别说张永亮只是打了她的手背,就是像莫凡宗那样差点被打飞,张永亮依然是钱丽手里的宝贝。
然而,许三说得对,人们之所以去外面寻找资源,就因为不会利用自身资源,现在,张永亮就是费远钟的资源。那一次,许三问洪强说没说提供一个尖子生给多少钱,费远钟说"还没谈到那个份上",事实上,洪强是说过一个数字的,洪强说只要是上了他们教室后墙的尖子生,提供一个最低给六千,要是名字下面划了红杠,至少八千;这么说来,只要把张永亮卖掉,八千块钱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到费远钟的卡上了。的确是神不知鬼不觉,卖尖子生的事,是绝密,学校不可能查出来。好些年来,那些出头的尖儿被掐来掐去,肯定有一部分是"奸细"出卖的,可谁听说某个学校把奸细查出来了?费远钟一直记着"八千"这个数字,这个数字是刚从火里刨出的山芋,烫得他皮肉起泡,但同时他也明白,只要冷却下来,它就是香喷喷的美餐。这一辈子,费远钟还从来没有一次性地将八千块钱攥在手里的时候呢......
这天,夜已走向深处,儿子早已睡下,妻子在值夜班,费远钟在书房里。他本来想再研究一套试卷,可事实上他啥也干不了,东摸西摸,五心不定。
他终于把写着张永亮家电话号码的那张纸片从抽屉角落里取了出来。
他思谋着:这个电话是打给许三还是打给洪强呢?
当然,毫无疑问,只能打给洪强,怎么能打给许三?
他开始寻找洪强给他的名片。跟洪强见面的那天晚上,他回家来就把洪强的名片扔在了书桌上,用一本字典压住的,很容易就找到了。名片的背景呈纯白色,上面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看得出来,洪强是一个办事利索的人,也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费远钟久久地注视着洪强的名字,心想跟洪强在天字酒楼吃饭的那天,他既然那么恼火,过后为什么没有把洪强的名片扔掉?
他无法回答。他只是承认:在某一个时刻,事物必然从无到有。
试了几次,他到底把听筒拿了起来。
只响了一声,洪强就接了。
这说明他也没睡。
洪强说:"老......"
费远钟说:"洪主任你好,我是费远钟。"
"哦,费老师你好哇!一看这个电话,我猜就是你呢!"
夜这么深了,洪强表现出的热情却异常的夸张。这让费远钟感觉很不真实。他不知道是夜晚不真实,还是洪强的热情不真实,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不真实。
他说:"洪主任......许三最近跟你联系过没有?"
洪强说没有啊,好久没联系过了,他跟你联系过吗?
"也没有,那家伙,"费远钟干干地笑了几声,"恐怕又下县采访去了吧。"
"有可能,"洪强说,"许记者总是忙。"他说得那么无心。他说得充满期待。
然而,他期待得越深,费远钟心里的门就关闭得越快。他说洪主任,我就是给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其他没什么事。
洪强没想到会是这样。其实,他是非常注意自己说话的语气的。从许三的描述中,特别是那次跟费远钟见面之后,使他认识到,费远钟是一个相当自律的人,这样的人自尊心总是很强的,他以为费远钟的自尊心在深夜里沉睡了,才突然来这么一个肯定有什么想法的电话,深怕自己一个语气不对,就把他沉睡的自尊心唤醒过来。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他期待着一个结果,结果却是没有结果。
他说:"费老师......于文帆在那边过得好吧?"
费远钟说很好很好,洪主任你放心就是了。
洪强"哦"了一声,还要说话,可费远钟慌忙道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的手心直冒冷汗。
他把写着张永亮家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握在湿淋淋的手里,把洪强的名片也握在手里,然后咬咬牙,一绺一绺地撕,一点一点地掐,掐得粉碎。
那之后是个星期天,现在的高三年级,星期天下午也要上课,只是没课的老师可以不坐班。
下午第一节课,张永亮就没来。他暂时失踪了。
但是很快,就知道了他的下落。
然而,再也把他收不回来了。从锦华中学的角度说,他永远失踪了。
班主任钱丽首先发现张永亮的位子空了。那是一粒被挖掉的眼珠。钱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了刀尖剜进骨肉的疼痛。她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张永亮哪里去了吗?同学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个男生说,今天放午学的时候,他跟张永亮一同出教学楼,两人走到底楼大厅,看见有人在花园那边的假山旁边向张永亮招手,张永亮就向那人跑过去了。钱丽问朝张永亮招手的是男是女,长什么样。那男生说是个男的,卷发。钱丽明白了,那是张永亮的父亲。张永亮的父亲来学校的时候不多,但他那头卷发给人印象深刻。钱丽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学校东大门跑,查看来人登记簿。每天来学校看孩子的家长都要记几大张纸,但今天没有一个是找张永亮的。钱丽绝望了,那个生着天然卷发的人分明就是张永亮的父亲,他却不照实登记,证明是有预谋,是成心要把孩子带走。她给张永亮家打电话,没人接,打他父母和张永亮本人的手机,要么关机,要么通了也不接。
钱丽重新跑回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朱敬阳在板书课题,但钱丽完全没有注意到朱敬阳的存在,她大声说:"同学们,你们要给我作证,那天张永亮骂了我,还把我的手背打了一巴掌,我没有还嘴,更没还手,连批评他一句也没有过,同学们你们要给我作证啊!"朱敬阳左手举着书,右手举着粉笔,身子朝向黑板,脖子却扭过来,看着站在他背后的钱丽。钱丽脸上热腾腾的,汗水能一抓一把。所有学生的头都低垂着,这时候,朱敬阳才注意到了,张永亮的那个位子是空着的,他知道出大事了,拿着书本,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教室。
不到半分钟,朱敬阳就去把钱丽叫了出来。还在走廊上,钱丽就说:"朱组长,那次......"朱敬阳说:"知道知道,你既没还嘴,更没还手,学生可以为你作证,我们全体教师都可以为你作证!"
钱丽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气,那样子像从深水里钻出来,有一种得救的感觉。
教政治的何老师下节才有课,但他现在已来了办公室,朱敬阳便让何老师去钱丽班上顶他,他去各班查查,看还有没有丢失的学生。
钱丽进了办公室。那种得救的感觉早已消失,因为她被另一个事实打倒了。这个事实就是:她班上的尖子生被人掐掉了一个,而且是最突出的尖子生!今年高考,她要把重点快班变成另一个火箭班的理想,已经很难实现了。这对她是多么沉重的伤害。她哭了。
朱敬阳已察看完毕,确信只是丢失了张永亮,回到办公室后,见钱丽在哭,说:"哭有什么用?赶快报告吧!"他几乎是飞奔着向二楼跑去。冉校长和张成林,而今每个星期天都是坐全天班的。
他首先去了教务处。在一般人,听了某件事情,都会有个或长或短的反应时间,而张成林听了朱敬阳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朱敬阳说话的尾音本来就短,而他那短促的尾音还没落透,张成林就已经做了指示:"你立即去学生寝室,看看张永亮把被盖衣物带走没有!"
张永亮可不是战小川!
朱敬阳又是飞奔而去。
当他湿淋淋地回到教务处,带着无比的兴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张主任,看来张永亮并没有走,他的被子和皮箱都在,前几天他妈给他送来的西装,也伸伸抖抖地用衣架挂在床头上的。"
张成林挺着胸,咬着牙,没回话。他刚才已经利用他在德门中学的"资源",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而今的张永亮,已经坐到德门中学的教室里去了!别说张永亮家那么富,不在乎被子、皮箱和西装,就是穷人家的孩子,被外校挖走后,也不会在乎那些破玩意儿!张永亮只需偷偷把书搬走就是了。
"把高三所有教师招集到办公室去!" 张成林命令。
朱敬阳离开了,张成林才去向冉校长汇报。
冉校长说:"这是真的?"
张成林没言声。他觉得冉校长的问话没有意义。
冉校长沉默了很有一阵子,终于愤怒地破口大骂,既骂德门中学,也骂张永亮的父母。而最让冉校长感到愤怒的是,他拿德门中学没有办法,拿张永亮的父母同样没有办法。不需要证明,就知道与张永亮的父母根本就联系不上,即使找上门去,人家也不会接待你。
这与德门中学在于文帆父母那里的遭遇,是完全一样的......
冉校长和张成林上到六楼来的时候,朱敬阳还在给没课的老师打电话。
费远钟来得正是时候。他本来没有课,本想在家里看看书,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于是想,干脆去办公室备一会儿课吧,即使课也不想备了,也可以跟同事说说话。自从那天夜里给洪强打了那个电话,他就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长出了一块什么东西,这块东西让他左右受煎熬,坐着,坐着受煎熬,睡着,睡着受煎熬。黑夜里,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心想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就把那个电话给洪强打过去了?他觉得不可思议。
幸运的是,他最终没把张永亮卖给洪强。
--太幸运了!在费远钟看来,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幸运。
他进办公室的时候,朱敬阳正拨他的电话,看见费远钟,朱敬阳消掉了摁出的几个数字,又开始拨其他人的,每拨通一个,都极小声而神秘地只说一句:立即来办公室。除了朱敬阳摁键的声音和通知人来的声音,办公室里阒无声息。冉校长和张成林都没坐在凳子上,都站着,都抄着手,黑着脸。莫凡宗和周世强在批改作业,多少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钱丽就不一样了,她显得那么虚弱,脸色潮红,像个老肺病患者。别的教师被这种凝重的气氛压迫着,呼吸声就像被捂在河里吹水泡那么响。费远钟把各位扫了几眼,拿出了备课本,可他分明感觉到学校已经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心虚,心虚得气也提不上来。他想,这时候把备课本拿出来,好不好呢?我是不是该做点别的呢,比如说,问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当然,我必须问一下,要不然人家就会猜疑:他进来分明看到气氛不对,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
他打起精神,用教棍把他旁边的老师捅了一下,用眼睛问了。
那老师悄声说:"张永亮跑了!"
费远钟的嘴使劲地张开,而且就那么一直张着,直到那老师又把头低到了胸前。
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梦中......
所有教师都到办公室来了,大家都以为冉校长要骂人,甚至会暴跳如雷,可是他没有,他只嘟囔了两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一句正经的指示也没有作,就离开了!
上到六楼,冉校长就陷入了沉思,直到离开高三办公室,他也没能从沉思中走出来。
冉校长这一走,张成林也跟着走了。
这时,凡有课的教师,都齐刷刷站起来,奔赴各自的岗位,没课的,坐在那里继续发呆。
大约过了十分钟,张成林又上来了。他走得那么急,横格白衬衫的衣襟直往后捋。他进来后,把办公室门关了,说:"大家注意,我在这里透个底,我们学校出了奸细!"
很显然,他发布的观点就是冉校长沉思的结果,或者说,是张成林跟冉校长商量的结果,还可能是张成林从他的"资源"手里打听来的结果。
像一粒子弹打在费远钟身上,坚硬,滚烫。他抽搐了一下。
"什么叫奸细?"张成林接着说,"就是帮助敌人刺探消息的人!--费老师,你是教语文的,我这个解释错没错?"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费远钟身上,但费远钟却像傻子似的,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