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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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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胜老做梦。他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灵魂。那是一只火红色的鸟,小小的,拼命扇动翅膀,可就是飞不高。那时候,郑胜往往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当鸟一出现,他就醒了。船舱似的屋子里很黑,黑得把世界缩小为一个颗粒,而他却异常清晰地看到了那只鸟,它就在屋子上空扑腾,翅膀扇动的时候,把黑暗刮得卟卟响。郑胜抹了一把脸,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结果什么也看不见了。黑夜吞没了他的灵魂。这时候,他显得相当疲惫。

这天,郑胜醒来后,坐起身,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被盖刚掀动开,一股更加难闻的气味却在他面前横冲直撞,带着金属般的硬度。那是父亲身上的气味。父亲成天在垃圾堆里摸爬滚打,回家之后,如果有残余的精力,他会提一桶水,去乱草丛中洗一洗,但大多数时候,他累得话也不想说,随便吃几口饭,就躺下了。然而,父亲身上的气味远比垃圾堆里的气味复杂,以前郑胜辨别不出,现在他能够明白一些了。这让他有些厌恶。

可这个人是他父亲,他只能回避着那种厌恶的情绪抬头。他披上棉袄,准备下床。

"胜儿。"

父亲格外清醒地叫了一声,同时将又重又潮的棉被拱了一下。

"爸爸。"郑胜立即应了。稍慢,父亲就会坐起来,用铁钳似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

"刚过半夜,你起来干啥?"

郑胜说我出去撒泡尿。

他本来不想撒尿的,这么随机应答一句,才发现膀胱早就胀得不行,膀胱好像飞腾起来,在肚子里旋转。他靸上鞋子,开门出去了。这里没有厕所,解大手,需到五六十米远的公共厕所去,解小手就在门外的草丛中。外面一片银白,郑胜以为是下了霜,弯腰凑到地上去看,结果不是霜,而是忧郁而神秘的月光。仰头一望,月亮悬在西天,冰片似的,轻轻弹一下指头,就能把它弹碎。郑胜不忍心把尿撒在月光里,他一直朝那边的墙角走,走到了月光照不见的地方。

当他推门进屋的时候,月光也跟进来了。他看见父亲坐在了床上,身体朝外倾着,在下细地关注他的动静,而且是随时准备下床的样子。郑胜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父亲倒了下去,他才叫月光出门,朝前走两步,躺到床上去。

父亲把他的脚放到了自己腋下,郑胜立即感受到一股热烘烘的暖气。

但他已经快满十九岁了,他不愿意这样被父亲呵护,脚踝转动着,静悄悄地用着力,把脚抽了出来。双脚还没离开父亲的身体,父亲又一把抓过去,紧紧地夹住。每当这时候,郑胜的厌恶之情就达到极点。这是因羞怯而产生的厌恶。但不仅止于此。贫困的生活。家里没有母亲甚至也没有女人的日子。这足以把一个男人败坏得一塌糊涂。从父亲那种病态的执拗中,郑胜明显感觉到,在父亲疲沓和衰老下去的身体里,潜藏着一个桀骜不驯的魔鬼,他曾经把魔鬼放出来过,可放出来的,只是小鬼,那个更大的、更加凶猛的魔鬼,从来都没走出过他的世界,它在他的世界里不停地长大,不停地撕裂他的生活。一度时期,郑胜总是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当那个魔鬼把父亲蚀空了,再也不能从他的血液中吸取养份了,它就会跳出来--或者是它自己跳出来,或者是父亲为它挖一扇窗,放它出来,总之它是不会永远躲在里面的。

他的脚能感受到父亲的心跳。从心跳的频率来看,父亲并没睡着。同时父亲也知道他没睡着。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父子俩这么静静地对峙了一阵,郑胜扛不住了,他要再次问父亲一个问题。在父亲毫无防备的时候,他猛地把脚抽了出来,将棉袄垫在枕头上,微微支起上半身。他这样问话,显得郑重些。

"爸爸,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妈死了!"

这是现成的回答。

郑胜沉默了一会儿,说:"妈埋在哪里的?"

这个问题,照样是他以前问过上百遍的。

父亲没有做声。父亲的身体在颤抖。但这并没有引起郑胜的同情,他的母亲突然消失,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他还没有权利知道母亲的去向吗?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母亲肯定给父亲带去了伤害,相当沉重的伤害,但是,父亲把母亲隐瞒起来,对他是公平的吗?这种局面,老是让郑胜产生联想:母亲是不是已经被父亲杀死了?当然,每次他都迅速地否定了这种念头。他并没有忘记父亲两次带他去凤凰路的事,在那个高尚住宅区里,一定埋藏着母亲的秘密,可是,母亲怎么会住在那里?当她的丈夫和儿子无家可归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与那种只有富人才能享用的生活环境发生关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通过想象是无法将它们对接起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父亲肯定知道母亲的下落,他这么无休无止地隐瞒下去,让郑胜愤怒。

他说:"爸爸,她是我的妈,别人都有爹有妈,我只有爹没有妈......"

他想起张永亮的母亲给儿子送水果去时的情景。

床的那一头,平躺着的那个人只想翻身起来,抱住儿子痛哭一场,再告诉他一个更加残酷的真相,但他知道不能那样做。那会把儿子彻底毁掉。

过了好一阵,他才以凄凉的语调问:"胜儿,是不是爸爸对你不好?"

锥心刺骨。郑胜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疼痛,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父亲。他认真的、近乎庄严地回答说:"不是......我只是想妈......"

父亲已经给他提供了一种依靠,但越是临近高考,他就越是觉得,父亲给他的依靠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老是在梦中看见自己的灵魂,就是因为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有母亲在向他招手,他想奔跑过去,可他跑得越快,母亲退得越快。他只能用灵魂去追赶母亲。然而,他的灵魂那么小,那么无力,还没飞出屋子,就被黑夜折断了翅膀。这时候,他只知道问父亲要母亲,要不到母亲,所有的错误就是父亲的了。他触摸不到父亲的心,就像别人触摸不到他的心。他不知道,父亲跟他一样,也在想念同一个人。这么多年来,父亲不仅没忘记那个人,恰恰相反,那个人把根扎在了他心里,他为她浇水,让她开花。他没有记住他跟她吵架的日子,也没有记住她晚上出门的日子--他不是记不住,而是不愿意去想--只记住了他们度过的快乐时光。

覃月娟比他先进那个厂,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印刷厂,男职工和女职工人数基本持平,他进去的第一天,单身职工宿舍的伙伴就对他说,有个叫覃月娟的女人,是我们的厂花,刚失恋,你敢去碰吗?他笑了笑,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同事间说笑话,没想到第二天,他看到覃月娟的时候,猛不丁就被某种东西击中了。那天,覃月娟穿着毛绒外衣,衣服的颜色,跟她的皮肤一样白;在这里上班的女工,都不怕把衣服弄脏,她们受到男同事的保护,只干一些轻松的杂务,而上板、修机器、擦机器这些又脏又累的活,都是男人们包了。即便如此,别的女工也是穿着蓝色工作服,而她几乎从来就没穿过工作服;在那件绒衣的领子上,对称着垂下一些鲜红的流苏。她站在厂房外面,眼睛看着一个空空茫茫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抚摸那些流苏。正是那眼神,那动作,把他击中了。他觉得,说不定覃月娟真是失恋了。但他决没想到要去追求她。他没有这么自不量力。像这么漂亮的女人,再失恋一千次,也有一千零一个体面的、有财富和有身份的男人向她靠近,他只是一个小工人,全部前途都依托于工厂不要倒闭。

那时候,厂里没有公共澡堂,要洗澡,只能提一桶水去厕所里。厕所是那种挖得很深的茅坑,里面没有水管,提水要去食堂外面,从食堂到厕所,需穿过一个永远都是湿淋淋的坝子,再下一段煤渣路,煤渣路坡度很大,那些被磨圆了的颗粒踩上去很滑,别的女工洗澡,都是你帮我我帮你,嘻嘻哈哈的,用根扁担把水抬进厕所,而她洗澡的时候,却没人去帮忙,当然她也没帮过别人的忙,她的心游离于同事之外,既不跟男工来往,也不跟女工来往。她都是自己去提水,而她洗澡的时候又特别多,最多隔上两天,就见她去食堂外提水了。整个女工宿舍,就一个塑料桶,她先用自己的洗脸盆端一盆进去,再用桶提,她洗一次澡用的水,比别的两个人都多,桶里不接得满满荡荡,就不离开水管。提着这样一桶水,她那张脸挣得像要喷出血来,下煤渣路的时候,她整个身体躬起来,每向前挪一步,都惊慌失措地站住,直到确信自己不会倒,才继续挪步。他看到了这情景。男同事都看到了这情景。站在男人宿舍的窗口前,就能望见煤渣路这边发生的事。所有的男人都想去帮她,但没有人敢迈出那一步。别说是提水往女厕所走,别说这水是她用去洗澡的,就是提到宿舍去饮用,或者洗衣服,也没有一个男人有那股勇气。

有天中午,她终于在煤渣路上滑倒了,仰面摔下去,摔得很不像样,完全是四肢摊开。那时候,男人们都头碰头地挤在窗口上看她呢,每个人都"哦"了一声,每个人的肌肉都动了一下,心都痛了一下,都有去把她扶起来的冲动,然而,在他们面前,都立着一道自卑的高墙。他们望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怎样挣扎。很显然,她想尽快爬起来,免得被人看见。这种极不雅观甚至丑陋不堪的形象,她实在不希望有人看见。然而,她摔得太狠了,浑身都疼,加上水淋了她一身,衣服把身体紧紧裹住,挣扎老半天也没能坐起来。窗口上的头都缩回去了,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只有一个人没把头缩回去,就是他。同事们以调侃的口吻说:"郑高,心痛了吧?心痛就去帮她一把呀!"

谁也没想到,这个脸颊狭长得毫无道理、身体精瘦的家伙,果然跨出门,朝煤渣路走去了。

所有的头又都擂向了窗口。他们呼吸急促,紧张地看着那家伙越靠越近。这时候,他们已经不注意还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只在暗中痛骂自己:朝那边走去的,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论长相,那个瘦猴子谁也比不上!--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