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闲暇之人,必是有闲之人。家康生于战国,今年三十有二,而且是身处逆境的小国之主,根本没有闲暇。
“您这样也不行。”有老臣劝谏道。“弓弦一直紧绷,反而会变松,所谓有容乃大,您有时也需要放松一下啊。主公偶尔远离繁忙事务,安心静养,臣下众人也会略微松一口气。领地百姓见此情景,则会感到安心,如此便会国泰民安吧。”
家康点头答道:“如此甚好,我去放鹰吧。”“在下也认为这样很好。”甲州的长脚将军暂时撤退了。自从三方原一役以来,诸事繁忙,转眼便到了第二年天正元年(1573年)的初春时分。
作为狩猎来说,季节稍微有些迟了。不过家康意不在放鹰。君臣十余骑,一天时间,纵横山野。归途中,行至祝部的村落处,已是日暮时分。每户村民都点起篝火,照亮了领主的通道。众人都跪在屋檐下。“站住,前面的!”家康叫住走在前面的家臣,叫停了战马。村民们都转眼看去,以为道路旁边出了什么差错。
“老婆婆,你刚才看到我,是不是哽咽了一下,我突然听到你抽泣了一声……你为何要哭泣,说来我听听。”贴身侍卫从身后赶来时,发现家康正弯着腰,向着一位跪拜在地上的老婆婆温和地问着话。
老婆婆没有抬头,一言不发。于是,一位家臣提醒道:“主公在问你话!不用拘礼,快回答吧!”
家康见贴身侍卫们都注视着老婆婆,于是便屏退众人,单独对她说道:“不必害怕,只是因为你的哭声打动了我的内心,所以想问问看而已。你看到我为何要哭泣呢?”
老婆婆终于抬起头,答道:“我是一个乡下老婆子,说话不利索。我照实说,不过您可不要动怒。其实,我看到大人您,突然心生恨意,所以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你说你恨我?那么你是谁的妻子?”“我是乡村武士加藤政次家的寡妇。”“那么,侍奉滨松城,先前在三方原阵亡的加藤九郎次、源四郎二人,便是你的儿子了?”“噢,大人您居然记得这等微不足道的武士的名字?”
“如此说来,你因为在战场上失去两个儿子,心中悲痛,看到我家康后,便怒上心头吗?”
“正是如此,因为两人都是非常孝顺的孩子,所以更加让人伤心了……”
老母亲说完了实情,又抽泣起来。家康心如刀割,但他一想起怀着同样悲伤的老母亲除此人之外,还大有人在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该如何安慰她了。他整了整衣襟,感觉自己也同样有必要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
“老婆婆,你还有别的孩子吗?”“除了先前战斗中死去的两人,别无子嗣。”“亲戚呢?”
“有几人。”
“那么,你就收养个亲戚的孩子,让他继承家业吧。将来我会重用他的。”
“感激不尽……”老婆婆低头道谢,但似乎并不是太喜悦。家康总觉得她仰视自己的双眼中,还藏着某些东西。
“你的两个儿子九郎次和源四郎,在三方原分别担任了一番枪和二番枪,立下显赫战功,壮烈牺牲,其荣誉将永垂不朽。论功行赏的事情想必早已办好,除此之外,你还有何心愿?”
家康话音刚落,老婆婆便慌忙地摇摇头,仰望着家康,愤愤地说道:“领主大人,您的好意,我感激不尽。我在战场上失去了两个儿子,论功行赏之类的话,我听不进去……我身为一个母亲……一个母亲……”说着,她又突然哭了起来,似乎还有话要说。
家康再次亲切地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老婆婆这样回答道:“他们也是武士的儿子,我也算是武士的母亲,为何要为战死之事而长吁短叹呢。可是如果仅仅是为了您,为了德川家的荣誉,我的孩子们的死又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光荣呢?我实在是迷茫啊。”说完,老婆婆不再哭泣了。看上去她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我们这村里的人,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以务农为生,所有人都将伊势大神奉为最远的祖先,即使是现在也是朝廷的子民。源平时代,建武之时,还有应仁之乱,我们历经数百年,这里的领主虽然有过更替,但我们所得到的田地并未有过改变。我们能耕种田地,能平安生活,都是因为有领主的管辖,全是领主的恩赐,但领主未必都是好人,也有些领主让朝廷的子民无辜死去。”
“老婆婆,你觉得我家康是那样的领主吗?”“犬子们觉得您并非那种武将,才慕名追随您参军,后来蒙您不弃,在滨松城谋得一份末等武士的差事。然而,说起来,因为战争赋税年年增加,年轻劳力被征召兵役,等到秋天收获时,又遭到别国士兵抢掠……村子里已经穷困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到了冬天,忍饥挨饿的,生病却求不到药的,怀孕却生不了孩子的大有人在……实不相瞒,我平时总在感叹,难道这就是侍奉伊势大神的后裔吗?正好,今天看见大人经过,心中突然闷闷不乐。我的两个犬子的功劳,请不要赏赐给我,就多多体恤这村子里的人吧!是啊,所以我才为死去的犬子们流泪啊!”
家臣们都催促家康回城,他们担忧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如果您还有话要问这个老婆婆,改日再召到城内如何?”
家康如梦初醒,喃喃地说道:“是啊,留在城中的人可能会担心我们吧……”
他和老婆婆约好,改日再细谈,然后便默默地离开了。家康在前后骑兵的簇拥下,沿着夜色笼罩下的道路,策马返回滨松城。“乡野之间,也并非都是无知的农夫,也有些百姓,深知真相,真是可怕啊……就算改朝换代,天下依旧不变,生息在土地上的人民,与中国和朝鲜还是不一样。”
他虽然热衷于弓箭,年轻好胜,但被老婆婆一说,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抬不起头来。不过,这份自责,也证明他心中装着人民。
“啊……不好,过几天会出事的。”回去的路上,走了大半,家康突然在马上回过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对着一名家臣说道:“你快赶回去,立即将刚才那位老婆婆带回城内。务必好言相劝,不可疏忽,千万小心不要让她自尽。”
“是!”几人骑马折了回去。然而,等到家康刚要抵达滨松城城门的时候,两人又回来了,向家康禀报道:“惭愧,事情正如大人您所说,我们急忙赶回老婆婆家中,不料她已经紧闭佛堂,在里面从容自尽了。”
“还是没有赶上吗?”家康听到此事,心中感到一种刺痛,但他并没有对侍卫们说什么。
后来,有位老臣问家康:“为何您在当时,预感到加藤兄弟的老母亲会选择自尽呢?”这时,他才坦露了心迹:
“我是领主,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恐怕就算是世代老臣也不敢讲。那位老婆婆已经下定决心要自绝于世,所以才会对我畅所欲言。而我家康,作为生在乱世的武将,也终于知道了今后的人生目标。你们一定要悉心安排好老婆婆的后事。”
他又将手下人等召集起来,发布了这样的谕告:“近来伊势境内得到平定,我国与织田家结盟,今川氏也已臣服我们,领土略微增加。家臣人等生活不再像往常那样艰辛,自然开始追求锦衣玉食,风气有改变的苗头。回想起来,家康自己也不知不觉有了变化。我六岁起成为他国的人质,一衣一饭,备尝辛酸。世代老臣的部下们,比我更明白贫困的痛苦滋味,但如今都发生了变化,想到这些,不能不让人感到恐惧。现在居功自傲,还为时尚早。我家康带头改过,希望大家忆苦思甜,切莫懈怠。”
接着,他又召集负责军事和财政的各位官员和老臣,说道:“请大家考虑一下如何减轻农民们的赋税,强化军备器材,改革藩政。”
家康带头实践,全藩上下一致,各项政策立即得到了施行。农民从疲惫中恢复过来。家臣们较之以前,更加质朴耿直。同时,军备也得到进一步的强化。于是,德川家虽然身为小国,但领民与领主同心同德,整体的优势明显体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