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就可以明确陀思妥耶夫斯基撰写小说第一个提纲的工作进程:工作开始于18或19日,在最初几天内没有超出前三页的范围《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9卷,页140—141。,恢复撰写是在从萨克森浴场回来与癫痫发作之后;推动提纲进程的动力之一是乌梅茨基一家案件,关于这一案件的消息在时间上与9月最后几天至10月最初几天吻合,这个巨大的扩展的提纲就是此时拟订的。甚至还可以推测,去参与轮盘赌之前写的提纲的最初概要仅有两页(页26、27):页28上的词语“房子在燃烧”在这里出现未必与奥莉加·乌梅茨卡娅案件无关——被父母逼急了的姑娘恰好被指控纵火烧毁他们的房子。创作过程中的情节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是完全另一种形式。
现在我们根据日记来考察,看草拟长篇小说的第一个提纲是在什么样的日常生活与心理背景上进行的。它在这方面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资料。9月19日,开始草拟提纲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妻子“谈福音书,谈基督”,20—21日担心她的健康,劝她去看医生,在超季节寒冷的房间里生火炉,“如果温度计显示室温稍有提高,他便感到很宽慰”,准备去参与轮盘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信中给妻子讲述他在萨克森浴场的感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8卷,第2册,页222。,她25日的日记则予以补充:“一个念头无情地折磨着他:全都输光了,现在怎么办。我们现在仅有十七个法郎,别的一无所有了,只好再一次典当衣物……”紧接着就是严重的癫痫发作,持续头疼与其后的心绞痛,给М。Н。卡特科夫和С。Д。亚诺夫斯基写信,低首下心地借钱,给妻子讲述自己沉重的往事。9月27日,为了凑钱,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把自己的地址留给了典当商——陀思妥耶夫斯基陷于绝望之中:“这是何等丢人啊,典当商要来咱们家,人们都会知道这事,唉,耻辱啊,我们被大肆宣扬,现在整座城市都将知道,我们典当自己的东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情况走向正常,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报纸,对妻子关心爱护,给她借书,同她谈论这些书,与她一起写戏谑诗,给亲戚们写信。这与奋力拟订第一个提纲的日子相重合。
如此对比分析作家的工作笔记与其妻子的日记,使我们能准确地标定从一个提纲转向另一个提纲的日期,他们每个人内心活动的时间表,同时帮助我们深入理解他们生活的外部进程,以及这时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状态。也包括明确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拟订小说最后方案的时间:在提纲的末尾,在废弃的第八个提纲(按萨库林的编排顺序,它被称作“过渡性”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档案·〈白痴〉》,页244—249。提纲),在工作笔记本页114上写着:“晚上开始仔细安排提纲。”这则笔记未注明日期,然而,安·格·陀日记却让我们把它确定于12月2/14日,在那天的日记中写着:“费佳整天踱步,冥思苦想。”然而口授只能在几天之后才开始,因为先是癫痫发作,接着是觉得身体不舒服,此后,12月8日,搬进另一套住宅。12月9/21日的日记上的确写着:“开始口授新的长篇小说,原来的放弃。”
与此同时,也进行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活动的心理特征的有趣观察。例如,小说第二个提纲在工作笔记中(页72—73)是这样开始的:在笔记本里页的右面上,用书法家般的字体写着标题:“小说的第二个提纲”,下方是副标题:“时间顺序安排”,在里页的左侧,也用书法家般的字体写着另一个标题:“附注。日内瓦10月4/16日,小说的第二个提纲备用。”提纲抄写在右侧,很清晰工整。一切都考虑得十分周到:基本正文的位置,附注的位置,后来增添词语的位置。这一天显然做出了决定,开始全新的生活,坚决抓紧小说的写作。俄国立文艺档案馆Ф。212.Оп。1.Ед。хр。5;《陀思妥耶夫斯基档案·〈白痴〉》,页22—23。然而,现实又把一切纳入了惯常的轨道——提纲的字体迅速变得急躁,潦草,有大量的涂改与增添,而左侧,在留给附注的地方上,则出现了有关10月17日癫痫发作的日记式记载。日记中关于这几天又是怎么说的呢?10月4/1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向妻子抱怨说,“自从娶了我以后,他什么也未干成,既没有钱,小说也写不出来”,看来,晚上要工作很久。17日,他觉得自己生了病,夜里癫痫发作,之后几天他在精神上与智力上都处于沉重状态,后来才又回到自己的笔记本上来。这样,我们看到,两份资料是互相补充的。
有趣的是,带有癫痫发作札记的工作纪事提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与言语如何影响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日记行文的补充资料。“天气完全跟有时候的彼得堡天气一样:由于刮西南风,二月里积雪便全部消失。”——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记录癫痫发作那天的天气征兆。俄国立文艺档案馆Ф。212.Оп。1.Ед。хр。5;《陀思妥耶夫斯基档案·〈白痴〉》,页175。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今天天气就像咱们那儿大斋期的天气,到那时候涅瓦河开河,冰排是黄色的,刮着凛冽的西南风。”
毫无疑问,现在研究小说《白痴》的创作史,不能无视像安·格·陀日记的日内瓦部分这样极其重要的资料。
最后,应该注意到,作为珍贵而详尽的资料的日记,在以下方面的重要意义:了解在生活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接受古文物和艺术、音乐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阅读心爱书籍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认为必须使自己年轻的妻子熟悉这些书;在同重新俘获他的赌瘾,尤其是同突然暴富的病态幻想作斗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如何渴望摆脱债务与金钱上的义务的巨大压力。
日记提供了不少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67年秋冬季阅读的信息:在他妻子的转述中,首先是报纸上那些报道,有时是因为个人原因使作家感兴趣的报道,例如,建议取消债务监狱;或者它们刺激了他的创作想象,譬如,关于乌梅茨基一家的案件;最后,或者它们触及了他的社会意识——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对陪审法庭活动的关注。同样重要的自然还有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过的文献的记述:从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到舒瓦瑟尔公爵夫人凶杀案庭审记录;他的快速阅读;他对阅读过的书籍的评价。
从日记中可以获取的特殊信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对自己年轻妻子进行文学培养:巴尔扎克,乔治·桑,福楼拜,狄更斯,库柏和司各特——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让妻子熟悉世界文学而逐渐选定的作者圈子。“说来羞愧,”她在日内瓦的第一篇日记中写道,“应当承认,我还未读过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而且一般来说,我对法国文学很不熟悉。所以我想,在闲暇时刻,当我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要着手阅读法国优秀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在费佳的指导下,他当然能给我挑选最好的著作,最值得一读的作品,以便不在空泛无聊的东西上耗费时间。”如果说这里已经明显流露出了作家本人的教诲口吻,那么,在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关于许多具体作品的意见中,这种口吻就更加明确了——这些意见展示的首先不是她的鉴赏力,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观点。
陀思妥耶夫斯基参观德累斯顿和巴塞尔美术馆的印象,他对某些画的偏爱(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霍尔拜因的《圣母》和《死去的基督》)在小说《白痴》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早就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对于作家的音乐审美趣味却知之甚少,日记为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相当多的资料。
在日记中占据重要位置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在国外的家庭日常生活的一面,持续不断的缺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古怪性格及妻子对其性格的尚未完全适应,安·格·陀与留在彼得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亲人们之间的相互不满。这部分日记只能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增添某些新的细节,却能使我们更好地了解他妻子的个性,她的兴趣,她的性格与思想的形成过程。我们看到,她如何坚强而乐观地面对困难,如何赤诚地忠于丈夫,如何顽强地按照自己的认识建立家庭关系;不过,我们也看到,她在这个时期距丈夫的精神生活还多么遥远,有时候她的道德观念还是那么模糊,为了改变丈夫与其家庭的关系她采用了哪些不能允许的手法。她在日记中朴直地记述,她如何偷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件与手稿:“把我读手稿的事告诉他愚不可及,因为那样一来,他一定要把写的东西藏起来不让我看。一般来说,他不喜欢别人看他写的草稿,而且我想,谁都不会喜欢,因此,没有必要说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