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星期日,天气相当晴好。因为这一天是亚历山德拉·帕夫洛芙娜·涅乌波科耶娃的命名日,我们一般都要去她家,特别是爸爸还在的时候,甚至直接去吃午饭,然后一直待到晚上。这是一年一度我可以去我教母家的唯一一天,因此,有一次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140]说,这是我来访的周年纪念日。在她家经常是枯燥得要命,所以我很少去。今天我下决心还去她家,因为我们欠她债,必须与她保持良好关系。大约在两点左右,尽管冷得厉害,我依然在厅里弹钢琴。妈妈突然跑过来告诉我,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来了。我赶忙跑进前厅,看到他正在进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没看到侍童。(现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穿的皮鞋很破,便赶紧跑去换。)我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鞠躬行礼,然后把他领进前厅。我们走进前厅以后,他对我说:“您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做什么啦?”——我问道。
“我星期四来过你们家,今天我又来了。”
“嗯,这完全没什么,”——我答道,“您的到来使我再一次非常高兴。”
“这样经常来真不好意思,从这其中可以产生各种看法。”
我说,我们是普通人,在我们眼里这绝对算不了什么。坐在客厅里实在太冷,我们便请他到饭厅去,在那里坐了下来。我围着围巾帽坐在窗前,他坐在桌子旁边。虽然他的到来使我有些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使我很难为情,我根本不知道同他说什么,如何陪他。(一般来讲,我白天完全不会聊天,晚上我总很活跃,乐意与人交谈。)因此我们谈得很不自然,我感觉到,那天我很不招他喜欢。这很有可能,因为我很不善于交际,说话也语无伦次。顺便说一句,他对我说,我和他必须再次开始写作,我说,我还不知道奥利欣是否允许我接受这项工作[141],因为是他给我安排的工作。费佳回答说,这主要取决于他,因为如果他和我已经习惯,何必还换人呢。可是,如果我本人不乐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就无话可说。然后他给我说,他同一位女士交谈,问她:如果一位姑娘想方设法不让另一位姑娘来,这说明什么。女士回答说,这证明她很看重你,一般说来,这能说明很多问题。后来他又说,当他把来我们家的事告诉米柳科夫以后,米柳科夫说:“哦,您看,您和她认识应该感谢我,现在您可以经常去她家啦。”然而,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很不自然,看来那一天我并不招他喜欢。我们的房间里很冷,这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当他问我打算如何度过这一天时,我说,我今天应该到一位亲戚那儿去吃午饭。他问在什么地方,得知我要去科洛姆纳,他便建议送我去。一开始我不想同他一起走,因为我们的房客要说三道四,然而后来,为了改变一下他对我的看法,便同意了。他建议我穿衣服,我问他我该穿什么样的连衣裙。然后我很快穿好衣服出来见他,而他一直在在房间里走动,并一再重复:“你们家真冷,你们家真冷。”最后,我们同妈妈告别,走出了家门。他这次也是包租的马车。这对于他来说应该很贵,一匹走马拉的出租马车好像要一个半或两个卢布。我们坐上去,骏马立刻疾驰向前。驶出我们的胡同以后,费佳想起来扶着我,虽然这我并不完全喜欢,因为有几次他用力把我向他身上拉。在路上他问我怎么啦,为什么这样不热情,这样郁郁不乐,总藏在自己的围巾帽里。他告诉我,今天一早晨他都在想,来不来我家。他认为太早,也不方便,决定不来了。从家里出来时还坚决打算不来我们家,可是一到大街上,便立刻租马车向我们家奔来。我说,他这样做很好。当我们经过佩斯基的时候,费佳说,他从来未到过这些地方,他说克拉耶夫斯基住得离这里不远。我回答说,克拉耶夫斯基就住在这条街上。
“她什么都知道,”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把我往他身上拉。我终于对他有些懊恼了,便对他说,他不必这样抓住我,我大约还不会摔倒。这使他可怕地……抹掉了一句话。我根本不想与他有亲密的关系,更何况,假如我还要到他那儿去速记,则最好还是保持原先那种高度严谨、互相敬重的关系,我从第一次便确立了这种关系。我的话使他十分生气,他迅速收回手,扭过脸去不再看我。我希望改变话题,便对他说,这就是克拉耶夫斯基的家,可他没作任何回答,而是说,希望我因为我的固执而从雪橇上摔下去。后来他又对我温柔了,问我的爱称是什么。我说了之后,他说,他不喜欢安娜这个名字,他以后将叫我为阿尼娅、阿涅奇卡。后来他又请我星期二一定到他那儿去。一开始我不想答应,但是,因为我不想让他突然再来我家,像这次这样,因为在他家我感到比在我们家要自由许多,谈话也较为轻松,我便答应了他。他把我送到库库什金桥,还想继续送我,然而我请他让我下车,不同意他把我送到亚历山德拉·帕夫洛芙娜家。在桥上我们告别时他非常热情,请我保证星期二一定去他家。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我徒步向亚历山德拉家走去,在路上进糖果点心店吃了几个小馅饼,因为我非常饿,而我对午饭并不存什么期待。在这里我还买了一个大蛋糕给她做礼物。最后,我到了她家门口,几次拉响门铃,又等了一会儿,但没有任何动静。大概还要浪费很多时间,假如不是幸好丽莎来了的话。她[用力?]扯了一下门铃,有人给我们开了门。我们赶上客人们正在吃午饭,而亚历山德拉对我和丽莎那么不热情,甚至没问一声我们是否吃了午饭,便指了指一间黑屋子,让我们在里面等午饭结束。我觉得真的受了委屈,现在我知道,她大概不会这样对待我,可当时却可以这样做,要知道,我穷,还欠着她的债,那么为什么甚至不举止傲慢一点呢。午饭后,我同安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聊了一会儿,这是自从她与帕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及其妻子来到彼得堡之后我第一次见她。对我格外垂青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我身边,并且挡住门,同我聊了很长时间,可是后来他却对安娜·费奥多罗芙娜说,涅乌波科耶娃家没来过什么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他就是这样清楚地记得我的。亚历山德拉·帕夫洛芙娜还垂问我关于速记和关于费佳的事。不过,我没有在她家坐多长时间,表示完了敬意,便于七时左右向她宣布,我该回家了。因为我回家要走很远,所以他们也并不挽留我,我对此非常高兴。我慢慢地往家走,一直想雇一辆马车,但又往后拖,一直走到我们的佩斯基才雇了一辆雪橇,花了十戈比,回到了妈妈身边。妈妈见到我后非常高兴。斯尼特金家人告诉我,亚历山德拉·帕夫洛芙娜非常惊讶,说我怎么敢一个人回家。而玛莎回答说,她不仅不坐车,甚至还要从从容容地步行回去,对于她这算不了什么。
在家里我感到非常烦闷。我觉得,或者我现在完全不招他喜欢,或者我们将要举办婚礼。总的说来,这一天给我留下了异常沉重的印象,虽然现在我回忆起来也蛮有非凡的乐趣。
星期二,〈11月〉19日/7日
今天我又起来得很早,想把费佳的大衣做完,后来看到已经九点了,我不很清楚何时列车到达,便把大衣按原样放好,去火车站接他。一列火车刚刚到,在下车的旅客中我没有见到费佳,已经认定他不会回来了,可我突然想起来问一位搬运工,从锡永来的火车何时到达。他说,再过一小时。在车站无事可干,为了打发这一个小时,我便去溜达。在路上我进了一家时装店,问女老板有没有儿童睡帽。她说,现成的没有,但问我是否想买半成品,并拿出来给我看。其中一件我很喜欢,它很简单,但非常漂亮,绣着精美的花。这是蓝色米兰绣,比[法国刺绣]耐磨多了。她索价三法郎五十分,但后来让到了三法郎,我便买下了。因为只要加上花边,就是给我的米申卡或我可爱的索涅奇卡的最漂亮的睡帽。后来,我正在街上走着,一个流浪汉可怕地盯着我看,这把我吓坏了,便赶紧跑回了家。在家里等了近半小时,便又上了火车站。但费佳没回来,我便从车站去了邮局,我相信,一定会收到他的要求寄钱的信,并且说全都输了,没有钱就无法回家。真的,我有先见之明:我对自己说的话全部兑现了。跟以前一样,信中充满了绝望[142],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会好起来,他会赢得我的尊重,等等,最后请求立刻,毫不拖延地寄去路费五十法郎。同时他还写道,不管怎样,早于星期四他不能回来。看吧,我想,我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这一切多么卑鄙!我赶忙往家走,如果可能,就马上把金币兑换成钞票,装在信封里给费佳寄去,以便它,如果不是今天,那么明天上午一定能寄到。匆忙赶到家以后,简直是有意为难我,却突然发现,开费佳箱子的钥匙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而钱就在那只箱子里。我像疯子那样在房间里折腾了整整十分钟,老太婆们也大声惊叹,钥匙跑到哪里去啦。最后我失去了耐心,吩咐请来钳工,钳工立马便打开了箱子,为自己的举手之劳索要了二十五分,我觉得这相当贵。这又是一件好事,如果我真的丢了钥匙,尽管我们没有钱,也必须马上就再配一把新的。不过,幸运的是,两天后我找到了钥匙。我立刻又穿好衣服,先去了一趟费佳常在那儿买烟卷的烟草店,买了一包烟卷,又问他们能否给我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他们商量了一下,说他们现在有一百法郎的,而没有五十法郎的。一路上我一边走一边骂费佳,现在我对他非常生气,既为他的输钱,也为现在我必须把最后一点钱交出去。说实话,输钱并不使我过于伤心,我对他输光钱早就有心理准备。既然已经预见到了,也就不太难过。而寻找这张可恶的钞票却真的成了我的磨难!哪位银行家也没有这样的钞票,都说这很罕见,收到这样的钞票都赶忙把它花出去,因为它在这里正在贬值。我走遍了所有大商店,其中有几家甚至为我到各处去找,但都没有找到。经过一个半小时,走遍全市之后,我终于在这里的商业银行原文为法语。找到了这样的钞票,他们在一分钟之内便给我兑换好了。现在我又必须往家跑,装进信封里封好口。上帝呀!这一天可把我累死啦。我从来不记得这样累过,为此我更加生费佳的气了。最后这一切都弄妥当了,我送到了邮局,人们告诉我,他明天一早就能收到。
回到了家里,心里无比郁闷。头脑里想的都是我们未来的处境。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我们曾经还有九十法郎,现在寄走了五十,还剩下三十原文如此。了。而且,还应该寄五十法郎去赎戒指和大衣。这就是处境。下个月15日之前不会收到钱,东西已全部抵押出去了,耳环和胸针已经失去,因为,如果我们在22日之前不寄钱去,它们就完了。连衣裙等等也都完了。天哪,太可怕啦!一想到这里便心如刀绞。唉,发愁又有什么用,一点也无济于事。我躺下睡觉的时候忧心如焚,想的都是我们这些烦心事。
星期三,〈11月〉20日/8日
我早早起来便去了邮局,为的是收取费佳的来信,也的确收到了。他再次重复给自己寄钱的请求。我没有再去[火车站?],因为我确信,他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回来。我在邮局收到的信里有安慰,也有请求,要我别难过。他说一切都能安排好,所以不必太伤心。真的,我是不太伤心,我相当理性而冷静地接受这一切,因为我预料到并让自己习惯了一切都将输光的念头。后来我又开始缝他的大衣,虽然也并不太着急,因为我还剩有整整半个昼夜。后来吃了午饭,随便读了点书。
在七点左右的时候,我正准备去邮局,考虑他会不会再寄来一封信,却听到了笛声。笛声在这里表示有火灾发生,也是消防队员们集合的信号。我走到窗前,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那儿,准备穿大衣,门铃却突然响了,然后便是费佳在走廊里的急促的脚步声。我向门口跑去,就非常高兴地看到了费佳。他指责我为什么刚才站在窗口,他给我做各种手势,向我鞠躬,我没有给他任何答复。其实我谁也没看见,也没有发现他。尽管我平静而耐心地等待着他归来,我仍然非常高兴,高兴得简直要在房间里跑起来。费佳也很高兴。他看了看我,说他不在家,我不但没瘦,反而胖了许多。我回答他说,这是因为我经常吃雏鸡原文为法语。,我们的房东们还想到,因为这是我的经常性食品,我很有可能突然变成一只母鸡原文为法语……费佳对我解释说,今天早晨,也就是差十分十一点,他去邮局,想把给我的信发走,那里把我的装有钱的信递给他,有了回家的可能。虽然离火车开车也许应该是:到站。时间只剩下了十分钟,但费佳当即跑回宾馆,结了账,收拾好东西,就走了。欠的账并不多,三天总共十七法郎,所以连同路费费佳一共用了二十五法郎,剩下二十二个多法郎他带回了家。因为我告诉费佳,今天我没有指望他回来,他便非常后悔,为什么不多在那里待一天,不用这剩下的二十法郎再赌一把。他相信用这些钱肯定能赢。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想,我焦急地等着他回家,所以很想见到我。一有可能他便赶紧回家,这使我很高兴。幸好他没有留在那里,因为二十二法郎毕竟也是钱,假如他留在那儿,它们肯定也要输掉。我们聊得非常愉快,费佳给我讲他在那里的生活,没有我他如何寂寞。他在那里没有虚掷光阴,把对未来小说的各种构想记录下来了。我们也谈到了我们目前的资金。他手里有的和我有的总共才四十九法郎,而必须立刻给那个坏老婆子寄去五十法郎,因为他的大衣典当在她那儿,可是我们就完全无法生活了。费佳殷切期望从奥加辽夫那儿借到三百法郎[143],虽然我对此并不太抱多大希望。他能有多少资金啊,说不定他自己也需要钱,这一切都不知道。如果他不能借给我们,那我们怎么办呢?费佳希望妈妈能给我们寄一些钱来。然而我告诉他,妈妈自己希望我们给她寄钱用以交纳债券和证劵的利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证券都断送了。我的丝绸连衣裙也同样要一朝失去。一句话,我所有像样点的东西都要完蛋。我的痛心简直无以言表。我特别心疼我的证券,我那么喜欢那么珍爱它们,现在它们也失去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有时还会有更大的不幸啊。
总的来说,这个晚上我们过得相当快活,这真是我所未能料到的。因为总觉得,我将为那些钱痛心疾首。费佳一路上未吃东西。于是我建议他吃我的鸡,我又让老太婆们给烤了两只苹果,这样,他总算吃了点什么。是的,我们的处境很糟糕,但我们总还要设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