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乐意走进这座楼房,因为这里面总有许多人。而且,有四次一开始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它,只得找遍四个街角。费多西娅给我开门,我微笑着对她说:“我又来你们这儿了。”她帮助我脱掉外衣(因为我白天给了她二十戈比,她非常感谢我)。她去通报我来了。我在饭厅里等了一会儿,就跟着她走了进去。他在写字台后面坐着。我又给他鞠了一躬,便坐在了门旁边我一般坐的那个位置上。可是他建议我坐在他写字台的后面,说我这样写比在小桌子上方便许多。我换了座位,他则坐在了我在门旁边的椅子上,在那儿开始谈话。他又问我叫什么,还想知道我和前不久去世的作家斯尼特金[91]是不是亲属。我回答说,不是,只是同姓。他又问我有没有父亲和母亲。我说,我父亲今年四月去世了,我穿丧服就是为了悼念他。我有个老妈妈,姐姐嫁给了一个书刊检查官,弟弟在莫斯科上学。他又问我受教育的情况,在什么地方学习过,从事速记多久了,以后想做什么,等等。对这些问题我回答得都很简单,严肃;一般来说,我表现得很矜持,想把自己摆放在这样一个独立的位置上,让他不能对我说一句多余的话,不开一句玩笑。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举止,因为我是来工作的,根本就不认识,所以没有必要闲扯,持身严谨既好又体面。费佳后来告诉我,他真诚地感到惊讶:我那么会为人处世,举止极为得体,使得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出一句轻率的话,我正派严肃的语调迫使人缄口,我好像一次也没有笑过。费佳说,他很喜欢我这样举止得体,善于立刻把自己摆到令人尊重的关系之中;他见到过许多虚无主义派女子,已经看惯了,大概,以为我也是那样的人。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费多西娅在另一个房间里沏好茶,给我们端进来,又给每人送上一个小面包。还送来一碟子柠檬。我开始喝茶。这时费佳又问我是否想吸烟,我说我从来没吸过。后来他站起来,向窗户走去,在那里的纸袋里放着梨。他取出两个来,直接用手递给我一个。这样不拘细节让我觉得有点怪,他可以把它放在一个小盘子上嘛。我坦然地拿起来,毫不客气地吃了。
他开始谈他自己,说他如何在可怕的死刑恐怖中站了一刻钟,他的生命仅剩下五分钟了,他在度过这几分钟,他觉得,这似乎不是五分钟,而是整整五年,五世纪,他还必须这样活很久。他们被分成三排,每排三人,他在第二排;第一批已经被带到了死刑柱前面,给穿上了罩衫。一分钟之后他们将被枪决;然后便该轮到他了。天哪,他多么希望活下去呀,我的上帝!他觉得生命是那么珍贵,还有多少善事、好事可以做呀;这时候往昔的全部生活都浮现在眼前。生命并未曾得到充分的利用,他多么渴望什么都体验一下啊,多么渴望再活很多很多年啊。可是骤然传来了终止的号声,他马上振作起来。接着给三个死刑犯松了绑,向全体公布了减刑判决,他被判处送往鄂木斯克做四年苦役。这一天他是多么幸福啊,这样的日子在他的记忆中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一直在单人囚室里(在阿列克塞三角堡)踱步,放声高歌,一直唱。赏赐的生命让他欢喜雀跃。后来哥哥获准来与他告别,于基督诞辰的前一天让他们上了路。费佳保存着在那天写给哥哥米沙的信[92],是在宣读判决的那一天写的(是他不久前从自己侄子那儿得到的)。费佳在这一天给我讲了很多。使我尤其感到惊讶的是,他是那样深沉,对我则是那样坦诚。这个人貌似胸有城府,却给我详细讲述这一切,而且那样真诚坦率,甚至看起来都有点怪。我非常喜欢这种信任和以诚相见。我感到有点遗憾的是,他过了这么久还不开始口授。已经晚了,我今天必须回家,因为从一清早我就没见过妈妈,而我答应过,工作一结束便立刻回家。我不想到斯尼特金家去借宿。我甚至想给他说明这一点。不过,最后他自己建议开始口授。我又把自己的铅笔削了一遍(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削铅笔,所以我的手经常脏得吓人,两只手都脏)。他在房间里快速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从火炉走到门口,不停地吸烟卷,一支接一支,把烟蒂扔在我面前写字台上的烟灰缸里。他给我口授得很慢,因为是直接口授,所以我有很多时间干坐着不做事,只是看着他,或者看房间里的什么东西。口授了不多一点,他便让我把记下来的读一遍,可是从第一个词就让我停了下来。开始是这样的:“我们在巴黎”,或者类似这样的内容。“怎么在巴黎呀?难道我给您说了:在巴黎?不可能!我给您说的是:在轮盘赌堡。”[93]我回答说,您给我说的是“在巴黎”,否则我怎么能这样写呢。他让我改过来。
这天晚上他从头到尾给我讲了同斯捷洛夫斯基的事[94],这是个什么样的骗子,他如何不肯向费佳让步,费佳如何必须在11月1日之前写完这部长篇小说;可是,他说,我连一个提纲都没有,写什么,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应该有斯捷洛夫斯基的七个印张,而它是一种什么风格,我还一点也不知道。后来我们谈了许多不同类型的文学家。比如,迈科夫,他称迈科夫是最好的人,是最好的文学家之一。又谈论屠格涅夫[95],他说屠格涅夫住在国外,完全忘记了俄罗斯和俄罗斯的生活。然后又谈及涅克拉索夫[96],他直截了当地称其为骗子手,可怕的赌棍,他大谈特谈人类的苦难,自己却坐着宝马香车兜风。总之是畅谈形形色色的文学界名人。
当时钟敲响十一点之后,我说我该走了。他问我到哪儿去,住在什么地方。我说:“在佩斯基。”他说,他一生中一次也没到过那里,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是我又说,这一次我将住在我的亲戚斯尼特金家,他们住得离这里不很远。他请我明天十二点以前把口授的抄写好。我答应一定做到。我戴上帽子便往外走,当我们从他的书房走到饭厅的时候,他的不拘礼节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您的假发髻怎么这样大呀,难道戴着别人的头发不丢人吗。”我对此深感诧异,说,我的发髻根本不大,而且这是我本人的头发。这一次他把我送到了前厅,然后让费多西娅为我在楼梯上照亮。下楼的时候我问她的老爷叫什么,她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我知道他叫费奥多尔,但不知道他的父称。
我来到木匠胡同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街道上空旷得吓人,只有几个醉醺醺的工人偶尔经过。走在这样的地方上我很害怕。最后我找到一个老年车夫,用四十戈比租下了马车。为了尽快到家,我一再催他。因为这是一位非常善良的老人,我便同他闲聊起来,主要是聊农村。后来我告诉他,本来要派人来接我,但没有来,所以我来晚了。最后他把我送到了家。我只得敲门,因为妈妈估计我要住在斯尼特金家,便锁上了门。她听到了敲门声,便开了门。我给她讲了这一天的事,虽然实际上我并不十分满意。可是对妈妈却表示很满意,为我结识这个人,这样一位著名作家而高兴。还欢天喜地地讲了他如何开诚布公地对待我。然后,我抓紧时间躺下睡了,并请妈妈早一点叫我,以便把口授的东西誊清之后给他带去。
以下是今年这一天的情况。费佳昨天对我说,我明天肯定起不来,不能把信送到邮局去。为此我和他发生了争论,我说,我明天一定能做到。我起来得相当早,立刻便坐下来写完了信,九点钟便出了家门。我们的房东把自己的伞给了我,这让我异常高兴,因为正下着瓢泼大雨。在邮局我收到了帕沙的来信,不过我自然没有拆封。他答应〈未能破译〉大的,但是,从信的重量判断,这是一封极短的信。我真的更乐意收到妈妈的信,而不是帕沙的信。我自己收到一封未付邮资的信,便回家了。我到家的时候费佳还在睡觉。我把信交给他,然而他仅仅拆开了信封,却没有读,对它十分冷漠。我本以为他会立刻扑向这封信的,不料却恰恰相反。他穿好衣服,喝了咖啡,当我提醒他尚未读信的时候甚至还生了气。等他喝足了咖啡,收到信后已经又过去了一小时,这才坐下来读信。其中还有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的信。“她是用德语写的,”他说,“真该谢谢她,我还能懂。”我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读给他听,并翻译出来。不过,她用自己的语言也好,因为她根本就不懂俄语。他开始读帕沙的信,甚至有点生他的气。原来,玛莎和妈妈给他找了两份工作:一份在拉多加,在一位调解法官那儿;另一份在铁路上。两份都是每月二十五卢布。他说,这让他必须认真想一想。只是认真想一想,而不是去上班。真的,这简直可笑。这个孩子以为,对于他来说工作还不有的是吗,所以突然决定要考虑考虑,请求再三延期决定,而位置可能立刻就被别人占据。真的,这个人什么也不懂。假如他被迫自己去托人找工作,假如他既没有钱也没有可以供他吃饭的人,假如他本人必须整天奔走求告而什么也得不到,也找不到工作,那时候他也许便明白该如何珍惜工作的机会了。可是这两个女人,玛莎和妈妈(真的,她们是那么爱我,要知道,她们根本不是在为他努力,而只不过是希望他不再是我们的累赘罢了)为他努力寻找工作,然而他还要端臭架子,要再看一看,挑一挑。还是迈科夫说得对[97]:“假如是去当部长,他也许就干了。可是[当?]给他找的是可能是:找到的。十二卢布的小差事,这对他当然不合适。”现在已经不是十二卢布,而是二十五卢布,可是他还依然端臭架子。真的,要知道,不是面包找肚子,而是肚子找面包啊,现在似乎应该明白这一点了。帕沙写道,在他看来,铁路上的工作好像更合适些,而费佳认为,假如他去拉多加要好得多。也许这其中暗含着某种摆脱他的愿望。我说不太好,不过我倒是很希望如此。他没有完成我的关于奥利欣的请托,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根本没有学速记,那他还怎么去见奥利欣呢,那不是很丢人嘛。这让我生气,我一定给他写封信,向他道歉,说自己不该斗胆去打扰他。帕沙一定要费佳写明自己的地址,因为对他有某种请求。有何种请求,这不言自明,——当然是要钱。可是我们自己也没有钱,到哪里去给这个孩子弄钱呢。给他的生活费他还没有能力管理好。
在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的信中充满了各种指责,诸如,没有给她地址呀,她们在别墅一直住到9月26日,离开时她一文不名呀,她抵押了大衣还不知道如何赎回来呀。这真好笑,我的大衣也抵押出去,已经过去了多半年,在赎回她的大衣之前总得先把我的赎回来吧。这是多么了不起呀,不就是一个臭女人吗,[破烂儿货,]她还想装年轻,希望有一件好大衣,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呀,她不好意思穿着破大衣去做客。她应该以我可爱的妈妈为榜样,她从来不考虑自己的服装,只是为让孩子们好而殚精竭虑。唉,这些妈妈们哪,她们都是多么无聊啊。我只知道一个例外,那就是我可爱的绝妙的妈妈。费佳不愿意读用德语写的信,便让我读给他听。我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读,好像很难辨认她的笔迹似的。突然,我看到她在说妈妈如何如何。我扫了一眼,担心她会抱怨什么,便从从容容地跳过这个地方,开始读下面的。于是她的抱怨便不为费佳所知了。现在我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多么无耻的女人啊。她还嫌费佳给她的少,为她支付租房子的钱,这还不行,还一定要纠缠,抱怨缺钱,不断提出要求。与此同时,正像费佳在给她的信中说的那样,他自己也没有钱,他自己只有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以后怎么办,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说,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通过帕沙告诉她,费佳将停止为他们付房费。然而,因为这是通过他人转告的,她一点也不信,便仍住在他的住宅里。这个帕沙多么下流啊,他一定要转告的,如果他确实从妈妈那儿听到的话。大小伙子像女人一样搬弄是非,真够好看的呀。唉,这一家子,真没说的。我也得为费佳应该指的是作家的侄子,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译者注说句公道话,他不肯直接写信把这些流言飞语告诉费佳,便让自己的妈妈来做。这样做既聪明又委婉。就是这样一封信。我立刻开始唉声叹气,说他们没有钱,费佳的态度却相当冷静。天哪,假如果真如此,我就太幸福啦。然而,不,难道能指望他关心自己的家庭胜于关心他人的家庭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绝对不是这种性格,所以我们就只能准备生活在穷困之中,我的大衣只能被抵押出去,只是为了他嫂子的大衣被赎回来,为了她能吃上甜馅饼。唉,这一切是多么卑劣和无耻啊!
后来费佳开始写东西,今天我有些不舒服,但后来总算过去了。我们去吃午饭。午饭后费佳去找一位马约尔医生,奥加辽夫跟我们说起过他。可是他不在家,星期一以前也回不来。费佳今天胸闷得厉害,我非常担心,他千万可别得病啊。因此我劝他一定要去看医生。可是,因为医生不在家,他便去了咖啡馆,从那儿又去找[烟商],问他是否认识医生。在这座公寓里住着一位席尔瓦医生,可是[烟商]说他不是名医,最好还是马约尔,或者某个另一位施特曼,我说不太清楚。费佳回家后我们便去找那位医生,他住在西岱街,据[那个?]烟商说,就在大喷泉附近。著名的大喷泉原来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喷泉。医生也找到了,但他的女仆说,他只在一两点之间接待病人,其他时间不可能找到他。费佳问她:“假如一个人在夜里两点病危,那也找不到医生吗?”——“找不到。”——“什么时候也不行吗?”——“什么时候也不行,只能在指定时间里。”
呸,这家伙真无耻,怎么能这样呢?没有医生病人就要死去,人们在全市寻找医生,可是竟没有一个医生同意在非指定时间出现。这可是野蛮哪,而绝不是[有教养]。要知道,医生和神甫一样,应当每分钟、每小时都准备出现在病人面前。这是极为卑鄙的风俗。我们溜达了好长时间才回家。我坐下来写日记。今天这一天就像咱们那儿的大斋期那样,当涅瓦开河的时候,冰块常常是黄色的,大风狂暴得吓人,好像是西南风。看着让人无比忧伤。我想,这将对费佳的长篇小说产生影响。而且,谁也见不到,不能同任何人交谈,这也将对他产生坏作用。费佳今天在吃午饭的时候说,他很不愿意不见到索涅奇卡就死。似乎他很爱她,我的可爱的女儿,或者我可爱的儿子。而我爱得非常热烈。今天费佳对我说,自从他娶了我之后做什么都不顺利,没有钱,小说也写不出来,真的,我就是扫帚星原文为意大利语,本意是:长着毒眼的人。,就像不幸的〈未能破译〉。我在家里读了很长时间的书,喝过茶之后便躺下睡了。费佳好几次温柔地走到我床前来,说他仅仅因为有我才得以呼吸,才得以维持生命。亲爱的费佳,愿上帝保佑,让他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星期四,(〈18〉66年)〈10月〉17日/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