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起来得相当早,第一件使我激动的事(我现在动辄激动)便是,洗衣妇送来了衣服,突然为洗一件裙子要三十六个十字币,而不是像上一次那样,要二十四个十字币,那么,假如我想让她洗第三次的话,可能她要的就不是三十六个,而是六十个十字币了。这样的厚颜无耻我在任何地方也未曾见过。难道因为他们冬天无事可干,我们就必须掏腰包吗?我让她去问老板娘,能不能像上次一样,只收二十四个十字币。她回来之后说,老板娘不肯让价。没有办法,只得按这样高得吓人的价格给她付款。不过,聊以自慰的是,我说了,这简直是偷窃;我说,决不能让她给洗衬衫,否则她第一次要十个十字币,第二次就会要两个盾。这件事让我极为气愤,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生气。后来我又非常伤心,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费佳安慰我,说我伤心也许是幸福的先兆,但我觉得,这是某种坏事的不祥预感。果然,我的预感成了现实。费佳拿着我两百个盾里的四枚硬币,即八十个盾,去了赌场。自然,立刻便都输掉了。他回来又拿走了另外四枚硬币,我给了,但这些钱他也输了。回来后他对我说,如果他今天输了,这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如果他赌得理智些,这种事绝不会发生。费佳请我把最后四十个盾给他,说他一定能捞回来,还要把为了一百七十法郎抵押出去的我的耳环和戒指赎回来。这个决定他说得极为自信,好像何时赢何时输完全取决于他自己似的。然而,这种决心不能带来任何益处,只能导致他把这些钱也都输掉。离吃午饭仅剩下很短一点时间,即一小时多一点,但费佳觉得在家里坐着非常无聊,便请我把妈妈寄来的从银行取款的票据给他。我请他耐心等待,午饭后我和他一起去取钱。但是他不肯听,拿上票据便取钱去了。天哪,我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我觉得,他一定带着这些钱去赌场,为了把钱捞回来,不知道要投多大的赌注,自然,一定会把钱全都输掉。唉,那时候我们可怎么办呢?难道我们必须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在这位凶恶的太太这儿,苦熬两个月吗?我简直要疯,我放声号啕大哭,我绞自己的两手。我想立刻到赌场去,如果费佳在那儿便制止他,不让他把最后一点钱输掉。不幸的是,今天我想起来要翻新我的黑色连衣裙,它已经到处是洞。我把它拆开了,现在正在缝,因而我无法出门,而穿上那件紫色连衣裙需要很长时间,而且我一个人也穿不上。所以我决定,就听天由命吧。只是我祈祷上帝,不要让费佳把这些钱都输掉。我不去赌场做得非常对,因为费佳找到了银行家,从他那儿拿到了钱,但银行家有一点放心不下:票据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担心得到钱的不是我,而是费佳。于是便派自己的办事员跟费佳一起来,让我在票据上签名。这样做很好,这个小办事员赶上我在家,——我能签字,并亲自露面,让他相信,费佳说的是实话。就这样,我的请求实现了,费佳没有去赌场,把二百三十四个盾都拿了回来。费佳把它们兑换成了法国钱。银行家说,法国钱很贵,他要收贴水。这样,我们得到的不是换算出来的五百零二法郎,而是四百九十三法郎。我们吃了午饭。午饭后,费佳让我给他一百七十法郎,他去赎我的耳环、胸针和他自己的戒指,用这些东西便抵押了那些法郎。我给了,这样我们就剩下了三百二十三法郎,还有四十法郎的零钱。除去这些,费佳还向我要了十法郎,这些钱是由我来保存的。我让他向我保证,不用这些钱去赌。他不向我保证,他说,他从这些钱里只拿很小一部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钱都输掉。费佳走了,但我有某种预感,觉得费佳一定会把这些钱输掉。我心里非常沉重,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费佳久久不归,于是我就胡思乱想,觉得他也许真的赢了。因为我很久不出家门了,总的说来,这些日子我很少散步,所以便决定出去走一走。我开始找我的髻形假发,想把它梳一梳。我找遍了整个卧室,哪儿也没有。于是我便问玛丽,可是她直接回答说没看见,也许我把它丢了。我又到处找了好多遍,哪儿也找不到。我的黑连衣裙做完了,请玛丽把熨斗给我送来,要熨熨它。可玛丽回答说,熨斗她自己正用着,过一会儿给送来。她这事做得极其不礼貌,因为她们应当给我们熨斗。难道她就不能别的时候再熨吗?而后来,当她开始喝咖啡的时候,她把熨斗拿来了,要我在几分钟之内熨完自己的连衣裙。费佳在八点来钟回来了,我还没有看他的脸,便问了他一句什么。这个问题提得非常不是时候,费佳非常激动地扑到我面前,哭着说都输了,他输掉了我给他去赎耳环的钱。无法指责他。看到可怜的费佳在哭,看到他陷于绝望之中,我心里异常沉重。我拥抱他,请他为了上帝,为了我,不要难过,也不要哭:“唉,有什么办法呢,输就输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这样折磨自己。”费佳称自己为恶棍,说他配不上我,说我不应该原谅他,哭个没完没了。我想尽办法才让他平静下来,我们立刻决定,明天一定离开这里。费佳渐渐平静之后,请我给他一百七十法郎,然而,我现在有权不相信他,便要与他一起去魏斯曼那儿,赎回我们的东西。这时候我和费佳一起开始寻找我的假发髻,但这次寻找也是白费力气,我只好随便梳了梳头,再用发网罩上,我们便去了。我在魏斯曼的商店里等着的时候一直在看各种花边,我觉得它们都不太贵。最后,费佳出来了。我们数了一遍钱,一共有一百六十法郎的金币,还有三十法郎的各式硬币。费佳建议去铁路打听一下,几点有去日内瓦的列车,要花多少钱。虽然这离得相当远,我们还是出发了。一路上费佳一再吻我的手,请我原谅他,虽然我并未视此为什么了不得的灾难。我们走到车站的时候已经相当晚了。在这里,我们从一位很客气的乘务员那里得知,第一趟列车一清早就发车,第二趟两点零五分发车。我们决定明天就坐这趟车走,因为赶早车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然而,原来我们还必须在巴塞尔停一夜,因为横穿整个瑞士这样美好的地方,竟然什么也不看,这是不可饶恕的愚蠢。而且,虽然今天我身体很好,也不恶心,但我不能指望整个旅途中都这样健康,因为从巴登到巴塞尔要走六小时,从巴塞尔到日内瓦还有十二小时,这样我可能很累,费佳也如此。另外,我很高兴能在旅行中多看一座城市,我想,有些人会羡慕我的旅行,却不知道我在旅行中坐着不动,至今只看过柏林、德累斯顿、法兰克福和巴登,别的地方哪里也没去过。当我向往跨出国境的时候,能想到是这样旅行吗?我总以为,我不会蹲守在一个地方,我将到处走一走,如果这座城市有特别值得看的地方,在那儿盘桓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天;如果没有什么可看的,停留的时间便不会超过两个钟头。然而,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仿佛中了魔法似的,我们只能待在一个地方。而现在,等我们到达日内瓦以后,我想,可能要住一个月,如果不是更久的话。而日内瓦据说是一座枯燥得可怕的城市,比德累斯顿更枯燥。我们回到家中时是九点来钟。费佳看样子还想再去赌场,他手里还有一枚金币,可是因为已经九点了,而且还跟我在一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到家后本想立刻开始收拾东西,但却聊了起来。费佳说,假如从我手里的一百六十法郎中拿出来一百法郎给他,那就太好了,——他就能够大赢一把,我们的命运就能改变。而现在我们的处境,——简直不敢想,我们已身陷绝境。现在谁能帮助我们?在哪儿能找到这样一位大善人,能帮助我们设法走出这种困境呢?费佳今天说,他要给迈科夫写一封信,给他说明我们的处境,请他借给我们一百卢布;虽然迈科夫没有钱,但是他大概能搞到钱。这种设想我觉得非常不好,因为怎么还能用我们的求助去打扰迈科夫呢,——迫使人家去找钱,而且,也许他确实无力搞到钱。后来费佳把自己的希望降到了五十法郎,最后又降到了四十法郎。我看到,他渴望再去碰碰运气。我担心他以后骂我不给他赢钱的机会。他抱住我,求我把这四十法郎给他,让他去赢钱,说现在他一定能赢。没有办法;不管怎样,我们反正是完了,那就应当满足他的愿望,把这四十法郎给他。因为只要我同意,他似乎就安静了,就不再难过。我们决定明天早晨再收拾箱子,不过要一清早就起来,尽快把东西都收拾好。我躺下时处于可怕的痛苦之中,总是盘算,我们的钱那么少,上帝用什么办法帮助我们走出我们可怕的困境。整整一夜我梦见的都是黄金,而费佳梦见的则是银子。这意味着一定要输。
星期五,8月23日/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