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终结了连日反常的闷热后,J市气温恢复正常,炎热的白天过后,夜晚重新变得十分凉爽宜人。田君培在警察局便接到吴畏的电话,他跟老孙告辞,赶去吴畏约定的地方。
他进了花都夜总会,吴畏介绍旁边的人给他认识,他着实吃了一惊,对方居然就是那位货不对板、给旭昇造成不小损失的供应商刘经理。
田君培一边同刘经理握手,一边在心底再次长叹,实在想不通吴畏这样挖他父亲墙角的行为所为何来。
不过他一向有着职业的谨慎,并不从道德伦理角度评判人的行为,当然在那人的着意结纳下更维持着不动声色,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不置可否。
吴畏知道田君培素来不热衷此道,早习惯了他不投入的态度,但刘经理有备而来,见他全不理会身边撒娇的陪酒女郎,多少有些急了,与吴畏商量换地方换节目。
走出来后,田君培声称累了,明天还要赶回省城,想早点休息。吴畏对刘经理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声称久仰田君培的名气,有意请田律师就若干法律问题进行咨询。
田君培退后一步,正色看着吴畏,“吴总,相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现在不方便给刘经理提供任何咨询,不然问题就弄复杂了。”
吴畏打了个哈哈:“君培,你一向聪明,当然知道老刘是什么用意。”
“这件事最后的决定权不在我,在吴董事长那边。”
“这个你放心,我家老爷子由我搞定。”
田君培莞尔,“要不要起诉,最后由吴董事长决定。我是旭昇常年法律顾问,旭昇对我的年底续聘也不是按官司数量来的。所以,”他推开刘经理再次递过来的信封,“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刘经理看上去仍有话说,田君培不愿意再跟他纠缠不清,借着接听手机,稍微落后一点儿。等他走出来,只见吴畏正拦住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讲话,他暗自好笑,正准备打个招呼先走,却一眼看到那女子手里拎的一个LV旅行袋,是几天前他才在公安局细细审视过的。
他走近一看,发现站在吴畏对面的正是任苒,她换了一件墨绿色丝绒运动上衣,布质长裤,头发草草绾起,有些松散零乱,几绺发丝被风吹得飘拂不定,衬得面孔更加苍白。她根本不看吴畏手里若不经意般晃动着的车钥匙,只心不在焉对着前方说:“……谢谢你,我去坐出租车就行了。”
“任小姐,你好。”
田君培没想到会再度遇上任苒,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眼前的任苒恢复了整洁秀丽,可是在霓虹灯光映照下,她原本苍白的脸上带着异样的嫣红,目光却幽深而黯淡,神情有些恍惚,如同迷路的小孩子一般,流露出脆弱茫然。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她,短短几天,每次看到她,似乎都有不同的观感。
听到他叫她,任苒看着他,那目光依旧是茫然的。停了一会儿,她的神情突然恢复镇定,如同一个梦游的人返回了现实,注意力集中起来,搜索一下记忆,礼貌地说:“你好,田律师。”
吴畏马上放弃搭讪,对田君培挤一下眼睛,哈哈一笑告辞,与供应商走向停车场,上了他的保时捷扬长而去。
田君培再度看看任苒手里提的旅行袋:“你要去哪儿,任小姐?”
“我想……另外找间酒店。”
“我送你吧,这里不比大城市,这个时间不大好拦出租车,满街跑的黑的也不够安全。”
任苒迟疑一下,点点头,“好,谢谢你。”
两人走向花都夜总会后面的停车场,田君培帮她将旅行袋放入后备箱,然后给她拉开副驾座车门,一边说:“把座位上那两本书放到杂物箱里去。”
任苒拿起书,打开杂物箱正要放进去,手却停住,借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细看其中一本书的书名,田君培不免奇怪:“你对法律有兴趣吗?”
“没有。”停了一会儿,她将书放入杂物箱,“不过,这本《实用商法案例评析》的作者是我父亲。”
田君培大吃一惊:“任世晏教授是你父亲?”
“你看到法学家的女儿好像是一个标准的法盲,大概很意外吧。”任苒嘴角一弯,露出自嘲的笑意,上车坐好。
田君培绕过车头也上了车,系好安全带,笑道:“我的确意外,当年考法学硕士时,我曾想考邻省汉江市的财经政法大学,师从任教授,想想看,如果我没改主意去北京读研,我们也许早就认识了。”
“那也不一定,我很早就离开家了。”
“任教授是我很景仰的法学权威,一直在公司法、商法领域享有盛名。他的这本书出版后几乎成了律师的教科书,我白天在书店看到最新的修订本,马上就买了。对了,几年前我在北京听过他一场讲座,一直很期待他关于公司法解读的著作早点问世。”
“他最近几年回Z大担任法学院院长,行政事务性工作很多,花在学术研究、著书立说的时间没以前多了。”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神情与语气同样淡漠,就事论事,显然并不以父亲引人注目的成就为荣,连忙转移话题问她:“其实高登就是本地最好的酒店了,其他酒店恐怕条件不如高登,你想去哪家?”
“我没来过这地方,麻烦你帮我推荐一家,无所谓条件,安静一点儿的就行。”
“我每次过来出差,都是住在市郊的樟园风景区度假村,并不算远,也很安静,你愿意去那儿吗?”
任苒有些心不在焉,停了一会儿才说:“郊区会不会蚊子很多?我这几天真被咬怕了。”
“我最喜欢那里的一点就是,那边有一大片香樟树林,夏天基本上没蚊子。”
任苒马上点头:“好,就去那里。”
车开了一会儿,任苒突然叫停:“麻烦你在前面药房停一下,我想买点药。”
“不舒服吗?要不要看医生。”
她摇摇头:“不用,只是有点儿感冒。”
她拿了背包下车,按了挂着24小时营业招牌的药店门铃,隔了好一会儿,一个睡眼惺松的店员开门放她进去,她很快买好药回到车上。
J市是一个不算大的重工业城市,污染问题很突出,并没什么旅游资源。樟园风景区就在城东近郊,远离集中于城西的各类工厂,有湿地、湖泊和一大片相对原生态的香樟树林,其实只能算一个面积颇大的公园而已。
度假村是一排仿西式三层楼建筑,素雅的白墙,外挑的大露台,掩印在香樟林之间,明显门庭冷落,十分安静。下车以后,任苒深深呼吸,神态怔忡不定。
“这里比较冷清,不过很安全,不用害怕。”
她四下看着,突然转移话题,“奇怪,怎么会有人想到在这里修个度假村?J市明显不是个旅游城市,这里号称风景区,可景色也不特别,离市区又太近,恐怕生意会很一般。”
田君培哑然失笑:“说得没错,外地人不会特意来此观光,本地人倾向于去外地旅游,这个度假村除了承接会议时会热闹一下外,平时的确没什么生意。我跟这里的老板谈起来,他也承认他的本意是想跑马圈地,做这一带的房地产开发,可是政策有变,他刚建起几栋别墅,这里就被划为湿地保护区,冻结了所有商业开发,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好在他财大气粗,赔得起。”
两人走进大堂,只见灯光昏黄,值班的前台工作人员伏在柜台里睡得正香,田君培不得不敲桌子叫醒她。
他是这里的常客,交代按他的价格给任苒开房间,那伶俐的女孩子马上说:“田律师,就开你隔壁的房间好不好,南面对湖的大床房只剩那间了。”
田君培想,他若是点头未免唐突,显得带她来这里住别有用心。可任苒看上去神思不属,仿佛没听到一样,他只好咳嗽一声,重新问她:“你喜欢哪边的房间,对湖还是对树林?”
任苒回过神来,“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就想,那个露台很不错,对着湖的话,景观一定很漂亮。”
工作人员接过任苒的身份证开着房间,田君培解释道:“说是湖,其实是个大水库,不过看出去视线还是不错的。”
拿了房卡后,两人一同上楼,道了晚安,分别进了相邻的两个房间。
室内有长期关闭的味道,任苒丢下旅行袋,先将窗子打开通风。她脸上勉强挣扎出来的笑意一下褪去,觉得疲惫不堪,几乎只想扑到床上,可还是冲入浴室,脱掉衣服,再次长时间淋浴。
然而,激射而出的水流根本不能帮她抹去陈华留在她身体上的痕迹。就如同从那个市区酒店转到郊区度假村,似乎都是一种完全徒劳的折腾。
这是比离开北京更彻底的不告而别,她完全能想象到陈华醒来后的暴怒。可是她没办法和他待在一起,过去经历的一切,就像一条无形的鸿沟,将他们阻隔开来。
“任苒,祁家骏已经死了。”
陈华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响起,冷静,客观,如同往常一样陈述事实,没有加入任何感情。
当然,不需要他的提醒,她清楚知道,祁家骏已经死了。
她不给祁家打电话问及祁家骏的身后事,她父亲偶尔想提到他,她都马上把话题扯开,她拒绝与白瑞礼详细谈起他,她甚至不与他的姐姐祁家钰见面。
这样绝望的鸵鸟姿态,只是无法接受再一次面对死亡。然而,唯一不容许她有任何回避的人是陈华。
此时,还有更不容回避的问题等着她。
她蹒跚走出浴室,拿出睡衣穿上,再拿过床头的背包,取出刚才买的药。那当然不是感冒药,而是事后避孕药。
一个多小时前的做爱,陈华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她记不起过程,不知道她究竟表现得挣扎、顺从还是有所响应,可是困扰她的不是这些。他的吻如同一个个烙印,给她的身体打下记号。她的呼吸里仿佛仍然充满了他纯粹男性的、具有侵略性的气息。她几乎还能感受到那样近乎野蛮的冲击,在她体内爆发迸射的力道,仿佛有电流持续掠过,一阵阵寒意让她有控制不住的战栗。
她拆开手里药盒的外包装,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她努力镇定着,拿出说明书,薄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复杂的成份说明、药理结构,看起来完全不像她熟知的汉字,几乎没法组合出具体的含义。
她的目光移到服用说明——“72小时内服用第一次”,她想,她还有时间,然而,这个念头并不令她宽慰。
这时一阵微风拂动窗帘,带来她熟悉的香樟独特的清香。
她本来以为,按照她的计划行程,她要穿过此地,再越过她曾生活了几年、但并不打算停留的那个相邻省份,回到自己的故乡,站到位于Z市的旧居内,才会闻到从童年起就围绕着自己的这个味道。
任苒放下药盒,过去拉开落地玻璃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她走到露台,这才发现,原来相邻两个房间共用一个露台,靠近栏杆的地方放置着遮阳伞与两把藤椅,不远处是一个看不到边际的湖泊——或者按田君培确切地定义,那是一个水库,只是任苒并不清楚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放眼看去,大半轮月亮悬在暗蓝色的天际,月光皎洁地洒下来,与水面溶为一体,波光粼粼,随风轻动。
眼前如此宁静安详的景象安抚了她,几个小时以来,她一直不规则跳动的心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节奏,平静下来。
她根本没有睡意,回房间披上运动外套,再走出来坐下,开始考虑实际的问题。
隔壁落地玻璃门突然被拉开,田君培拿着手机,一边讲电话一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接到的是前女友郑悦悦的电话,两人分手有了一段时间,今晚她再次带着醉意打过来,一时哭一时笑,一时撒娇,他无计可施,心底多少有些烦躁,本来想出来吹吹风冷静一下,可是没想到任苒就坐在露台上。
任苒没有回头,他也不好就此折返,便走到露台另一端,继续讲着电话。他声音压得很低,然而这里远离市区,实在是太安静,甚至郑悦悦的声音都好象透过话筒被放大,听起来有突兀感。他匆匆地说:“你倒是看看现在几点了,明天我还要工作,你也得上班。不要闹了,乖乖回去睡觉,我挂了。”不等郑悦悦再说什么,便结束了通话。
那边任苒仍然一动没动,他走过去,坐到她旁边藤椅上,“不好意思,一个朋友打过来的,她有点儿喝多了。”
任苒满怀心事,神思不属,隔了一会儿,泛泛地“哦”了一声。
田君培看她漠然的神态,知道她根本并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倒轻松了下来。
“任小姐,睡不着吗?”
“我一向有点儿失眠。”
“有人刚开始会不习惯这里樟树的味道,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老家院子里就有一棵大樟树,不过味道没这么强烈,从小就习惯了,感觉很亲切。”
“似乎每个人的童年回忆都跟周围的树有关系,我住的W市那条街道以前种得最多的是泡桐,一到春天就开满紫色的花,其实那种花说不上很漂亮,种在闹市,蒙上灰尘后看得有些脏脏旧旧的,不过以后走到哪里看到泡桐就会忍不住想起小时候。”
“听你这么一说,果然是的。我妈妈以前就总跟我说起,她小时候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法国梧桐,她虽然有点儿过性敏鼻炎,每到春天法国梧桐绒毛乱飞,她就只好尽量不出门,可还是很喜欢那种树。”
“我记得汉江市就种了很多法国梧桐,想来任教授在那边财经政法大学任教的时候,你妈妈应该会很喜欢那边。”
“我母亲在父亲调动工作前就病逝了,没去过汉江市。”
田君培暗悔唐突,连忙道歉:“对不起。”
任苒淡淡地说:“没关系,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这时田君培手机再度响起,仍然是郑悦悦打来的,他无可奈何,只得接听。不等他说话,郑悦悦已经先发问了:“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急着挂断,是不是旁边有别的女人?”
郑悦悦的声音十分清脆,田君培深恐任苒听到,只得拢住话筒,低声说:“悦悦,我说过了,你这样弄得大家都很难堪。”
“我现在在九洲饭店的顶楼天台上,上午下了暴雨,空气很好,月亮看上去明亮得不可思议。”
他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也实在没有陪她聊下去的心情。“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好。”这次,她十分痛快地先挂了电话。
“的确不可思议,我在北京就没看到过这么亮的月亮。”任苒突然说。
田君培好不尴尬,很明显任苒至少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可是她神情安然,并没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似乎纯粹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他不由自主地也看向天空,暗蓝的天幕上,那大半轮月亮异常皎洁明亮,呈现出与平时不同的清新通透感。他久居大城市,向无对月抒怀的习惯,也不得不承认,此刻明月确实与平时所见不同。
他们离得很近,溶溶月光下,任苒看向远方,整个人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月光照上她的面孔,皮肤看上去白得近乎透明,风吹动她的头发,柔软地向后飘拂,那个侧影单薄到有几分不真实,显出无形的距离感。
田君培几乎不由自主地注视她,内心有一点莫名的悸动,忍不住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看上去再度恢复了从容镇定,没有一点一个小时前走出酒店时的迷茫情态,可是任她如何谈吐自若,落落大方,甚至称得上坦白,她都有一种疏落而神秘的距离感。
田君培即将满三十岁,步入而立之年。他一向性格沉稳,做的是严谨的律师工作,精通人情世故,从来不是那种未经人事的书呆子。从大学到现在,他有过不止一个女友,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迷惑感觉,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别的女孩子身上感受过的。
他完全不想打破此时的静谧。可是他知道这样盯着一个说不上熟悉的女孩子看不够礼貌,他不愿意让自己表现得失态,只得提醒她,“任小姐,这里半夜风很凉,你感冒了的话,不适合在外面待久了。”
任苒点点头,站起身,“晚安,田律师,我先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