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信仰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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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心智与文采

作为学科建制的外国语言文学,在中国,大致走完了百年的历程。如果以二十年为一代,那么,可以说已经培育了五代外语学人。照此算法,王佐良先生应该属于第二代。他与其他西南联大毕业的那批学子,传承了胡适、吴宓、叶公超、钱锺书等先贤的衣钵,构成了群星灿烂的一代,为外国语言文学学科在中国的发扬光大立下了汗马功勋。

作为上世纪70年代出身的人,我把自己划为第四代。时空上说,虽隔了一代,但情感上,却对王佐良先生并不陌生。因为,他的著作哺育着我的成长,陪伴着我的漂泊。无论是在沪渝求学,还是在深圳工作,书橱中总少不了先生的大作。《英国文学史》、《英国诗史》、《英国散文的流变》、《彭斯诗选》、《苏格兰诗选》、《英诗的境界》、《中楼集》、《心智文采》……我都不时抽出来摩挲。这些作品中,我最喜爱的无疑是《英国散文的流变》,每读是书,总会遥想先生为人。

正是这种情感上的依恋,当得知商务印书馆2011年出了《英国散文的流变》珍藏本,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

王佐良先生的成就,实在不需要赘述。只需略引他的几位同辈好友的评价即可管窥: 李赋宁先生称他“博学”、“多才”如莎士比亚般的“万脑人”(myriadminded);杜运燮先生赞他“有深湛的中英文根底,加上一生勤奋,有关理论的造诣极深,审美情趣又高,因此他的文章就呈现出独树一帜的照人风采”;王宗炎先生说他“文字简静,议论透辟……视野广阔,古今中外的名著尽收眼底”。这些都绝非溢美之言。

在关于王佐良先生的评价中,最经常提到的是他的心智与文采。心智的浩瀚,文采的风流,这两点在《英国散文的流变》一书中,体现得尤其充分。

先生心智的浩瀚,一方面见于其历史视域的阔大。《英国散文的流变》上迄16世纪,下至20世纪,横跨四百来年,但经先生娓娓道来,如波澜壮阔的画卷,逐一展开,毫无凌乱之感。最令人赞叹的,不是先生将英国散文的历史追溯到有多远,而是他将这部历史写到有多近。写史的人都知道,适当的距离感是必要的。对于新近或眼皮下发生的事件,当局者难免雾里看花。王佐良先生却毫不畏惧,十分自信,用如椽的大笔一直将英国散文史写到他收笔之际。先生的序言写于1990年11月,表明该书完成于这一年。但在援引的材料中,1990年就有好几则。其中包括《泰晤士文学增刊》2月号以塞亚·伯林的来函,《新政治家》4月号特里·伊格尔顿的书评,《经济学人》6月号的一篇书评,以及《听众》7月号的一次演讲。这足以说明,先生对英国文化界的动态洞若观火。

先生心智的浩瀚,另一方面见于选材范围的多元与平等。先生没有将目光局限于狭隘的文学性散文,而是拓展到广义的文化性散文。他在序言中开门见山就说:“散文似乎可有两义: 1.所有不属于韵文的作品都是散文,这是广义;2.专指文学性散文,如小品文之类,这是狭义。我是倾向于广义的。”所以,我们在书中不仅看见英国历代文学大家的手笔,还看到哲人霍布斯、史学家吉朋、经济学家凯恩斯、文学评论家利维斯等人的佳构。书中,不但有诗人与哲人争奇,科学家与美学家媲美,也有学府的高头讲章,辉映报刊广告的世俗文字。小品、游记、传记、随笔、书评、戏文、诗行、口述历史……在广义散文的旗号下,自由平等地竞逐风流。

先生的文采风流,书中随处可见。尤其是那些妙译,让人玩味之下,禁不住拍案叫绝,对先生中英文的修养,叹为观止。我在翻译课堂上,常择取几则,与学生共赏。“再版说明”所言极是,对于学习英语语言文学、爱好英语语言文学的人来说,《英国散文的流变》都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必备参考书”,其“语言之美,阅之爱不释手”。同样,正如得到先生亲炙的胡文仲教授感叹,“他的引文都经过精选,句句动人……引人入胜”。我们不妨欣赏一下他翻译《论读书》的开篇:“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博识,足以长才。其怡情也,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博识也,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其长才也,最见于处世判事之际。”这等文字功底,“好像一切评说都是多余的了”,借用先生在书中评论女作家伍尔夫的这一句话,还施先生之身:“文章写到这种地步,我们这些普通读者也就放下一切,只顾默默地分享它的透彻和它的完美了。”

当然,“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再版说明”中说,“此次珍藏本的推出,我们本着对读者负责的精神,对全书进行了细致的修订,修正了文字上的疏漏”。这种精神,的确非常值得嘉许。但也正如钱锺书先生感叹,“校书如扫落叶”,难免有疏漏。

如第248—249页,伍尔夫在谈到伊丽莎白时代戏剧世界的得失时说:“It is a world full of tedium and delight, pleasure and curiosity, of extravagant laughter, poetry, and splendor. But gradually it comes over us, what then are we being denied? What is it that we are coming to want so persistently, that unless we get it instantly we must seek elsewhere? It is solitude. There is no privacy here. Always the door opens and some one comes in. All is shared, made visible, audible, and dramatic.”原译文是:“这是一个充满沉闷和愉快、乐趣和好奇心、放纵的笑声、诗和彩光的世界。可是慢慢地,我们又想问: 还有什么没让我们得到?还有什么是我们越来越想得到,如果不能得到就要立刻到别处去寻的呢?这就是孤独。这里个人不受打扰不能独处而总是有门在开,有人在进来,一切都是共有的,看得见,听得出,戏剧化了。”总体来说,译文没有大碍,只有汉语加黑处不太通顺。改译如下:“这个世界充满了沉闷与愉悦、乐趣和好奇,充满了放肆的笑声、诗歌和光彩。可是,慢慢地,我们接下来要问,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让我们得到?还有什么东西,我们越来越坚持想要,如果不能立刻得到,我们就必须到别处寻找?这就是孤独。这里没有隐私。门总是开着,总有人进来。一切都是共有的、看得见、听得着、戏剧化了。”

再如第211页,罗素谈到他师法的文章楷模时说,“Gradually,...I have come to prefer the 18th century to the 17th, but it is still the early 18th century that I like best—Swift, and (in his way)Defoe.”王佐良先生采用的是友人梅仁毅的译文:“逐渐地,……我喜爱上了十八世纪而不是十七世纪,但我最喜爱的是十八世纪初期——斯威夫特,以及(在一定程度上)笛福。”梅先生可能将“in his way”误看成了“in a way”,所以才出现了笔误,译成了“在一定程度上”。所以这句话应该改译为:“逐渐地,……我喜爱上了十八世纪而不是十七世纪,但我最喜爱的是十八世纪初期——斯威夫特,以及(挡他道的)笛福。”

商务印书馆在“再版说明”中还强调“重新设计了版式”。这也是值得赞扬之举。唯一让笔者觉得不便的是,个别专有人名,似乎与时下学界通行的译法未合。如Seneca(色尼加,页13)、Richardson(理查荪,页67)、Burke(伯克,页98)、Arnold(安诺德,页171)、Santayana(散他扬那,页218)、Isaiah Berlin(柏林,页313)、Pasternak(巴斯捷尔纳克,页313)、Mandelstam(曼特尔斯坦,页313)等。尽管书中在人名第一次出现时都采取了英汉对照的形式,但“未能从俗”还是给读者略感不便。因此,建议在以后的再版中,不妨将这些译名分别改变(或加注说明)为更通俗的“塞涅卡”、“理查逊”、“柏克”、“阿诺德”、“桑塔亚纳”、“伯林”、“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也许更能方便读者。

不过,内容和版式的点滴瑕疵,并不妨碍《英国散文的流变》成为一部值得珍藏的经典。是书完成于二十年前,此次再出珍藏版,其间流逝的岁月,并无损于它的光辉,它依然如新浴的处子,光彩夺目。这正是经典的魅力,常读而长新。它也是一面明镜,默默地提醒我们,在心智和文采方面,还有更高远而美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