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唇吻过谁的唇,在哪里,为什么,
我已经忘记,谁的手臂
枕着我到天明;但今夜的雨
充满鬼影,敲打着窗子玻璃
叹息,倾听着我的回音;
我心中荡起宁静的伤感,
为那些早已忘记的小伙
再也不会午夜回来呼喊。
于是孤独的树立尽寒冬,
不知鸟儿逐一消失,
只知枝头更加岑寂:
我说不出什么爱来了又去;
只知在我心头唱过的夏天
转瞬间,歌声就不再响起。
美国女诗人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 Vincent Millay)这首诗总是让我无缘无故地想起乔伊斯(James Joyce)《都伯林人》(Dubliners)中的那个压轴短篇《死者》(The Dead)。在一场乏味的家庭聚会之后,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和妻子格蕾塔回到家中。正当他柔情满怀,拥着娇妻准备入梦之际,格蕾塔突然情绪失控。她听见暗夜中传来的一曲情歌。熟悉的旋律带回了青春时光,带回了初恋情人:
“可怜的孩子,一个多么温和的人。”她说,“他很喜欢我。我们经常一起外出,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尔,就是大家在乡间常做的那样。要不是身体不好,他会去学唱歌的。他的声音真好。可怜的麦克·福雷。”
这个可怜的麦克,在她离开乡下的前夜,来到她的窗前,用石子轻敲着窗棂。她下楼,溜进漆黑的后花园。在雨中,她看见他战栗地站在花园的尽头。她请求他立马回家,说不然他就会死在雨中。可他回答说他不想活了。他就在雨中的树下站了一夜。一周后,他死于伤寒,年仅17岁。
在巨大的悲痛压力之下,格蕾塔沉沉睡去,加布里埃尔却辗转难眠:
他泪眼婆娑。他还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有过这样的感觉,但他知道这一定是爱。他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朦胧间恍惚看见那个站在雨中树下的少年。又一些身影近了。他的灵魂已经进入死者的鬼蜮。他意识到他们昙花一现后就误入歧途的存在。他毫无惊惧。他也渐渐遁入那个灰蒙蒙的世界;而这个坚实的现实世界,这些死者一度生存其中的世界,却在慢慢地消隐。
窗玻璃轻轻地响了几下。他转身看着窗外。又开始下雪了。他睡意迷离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淡的雪花,迎着灯光斜斜地飘落。该是踏上西去旅途的时候了。是的,报上说的没错,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下在幽暗的中部平原,下在光秃秃的山丘,轻落在艾伦沼泽地,再往西,温柔地下在香河激荡的黑色浪潮。雪也下在埋葬麦克·福雷那块山丘孤独墓园的每片角落,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上、墓碑上、小铁门栅栏的矛尖上和叶子落尽的荆棘中。他的灵魂慢慢丧失了知觉,听着雪花,犹如末日派来的使者,轻轻飘落在所有的死者和生者身上。
如果说乔伊斯笔下的这场雪是英语文学中著名的一场雪,那么,米莱诗歌中的这场雨无疑也是英语文学中惊心动魄的一场雨。只要粗略地比较一下这两个文本断片,我们可以轻易发现它们共有的意象: 黑夜、雨雪、回忆、死亡、少年、情歌、窗户、冬树、鬼影、孤独、痛苦、寂寞、哀伤……但是,无论这两个断片有多少相似之处,它们之间的区别正如分别栖身的文体——诗歌与小说——那样昭然。某种意义上,乔伊斯的格蕾塔是幸福的,丈夫还爱她(“他知道这一定是爱”),她还能够沉沉睡去,她至少还能够不断地听见那歌声,她还能想起那双眼睛,那个人,那些地点,一切在回忆中都还能复制、重临;然而,对于米莱诗歌中的年老女人,往事如烟,“不再”(no more),除了残留的忧伤、孤独与绝望,没有任何安慰。
二
就诗歌的形式来看,这是一首十四行诗,每行节奏基本上都遵守了抑扬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的模式,最典型的莫过于第一行“What lips my lips have kissed, and where, and why”和第四行“Is full of ghosts tonight, that tap and sigh”,读来抑扬顿挫,节奏感强烈。从韵律上看,这首诗属于比较传统的意大利体或彼特拉赫体(Petrarchan)的十四行诗。前面八行非常工整,韵脚为“abbaabba”。后六行略有变调。经典的彼特拉赫体押韵方式是“cdcdcd”或“cdecde”;而本诗采用了并不规则的形式“cdedce”。这种形式上的丝毫“破裂”感与诗歌的主题相暗合,完美地诠释了诗歌的“形式即意义”。如果忽略掉诗歌结尾处的“破裂”变调,我们会发现全诗写得非常优雅。众所周知,彼特拉赫体常用于表现爱情主题。本诗中的爱情也尽显“压力下的优雅”(grace under pressure)风范,但是,波动的节奏和破裂的韵律还是传达出了诗人内心的情感张力。
诗歌的第一行,“我的唇吻过谁的唇,在哪里,为什么”,呈现给读者一个急切的女性形象。她在努力搜寻过去的“残骸”,渴求的心情溢于言表。诗歌突然就开启了往昔生活的一条裂缝,允诺了巨大的可能性。我们读者在可能性空间的引诱下,跟随诗人的记忆之光,正准备踏上甜美之旅。毕竟,爱情是甜蜜的,我们期待着美好的回忆。但是,在第二行一开头,诗人立马就阻断了我们的美梦,“我已经忘记”。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谁的手臂枕着我到天明”。往昔的生活就像一间黑屋子,偶然开启的一道光非但没有照亮里面的物事,反倒使它更为黑暗。诗歌中的女人就禁闭于这样一个黑暗的空间,这也与诗歌所渲染的“冬夜”情景暗合。
诗歌开头回忆的巨大承诺和期待的强烈失望之间构成了反讽。这种承诺唤起的希望越大,如果未能兑现,所引起的焦虑感、挫折感越强。这不但是诗人的困境,而且是回忆本身特有的困境。因为回忆永远是向被回忆的东西靠近,时间在两者之间横有鸿沟,总有东西忘掉,总有东西记不完整。回忆本质上永远是从属的、后起的,它目不转睛地凝视往事,尽力要扩展自身,填补围绕在记忆残存碎片四周的空白。总之,失落与惘然永远是记忆的附属品。回忆的链条最终把我们引向不可靠的东西,无名无姓的东西,以及某些失落的东西留下的空白。“在我们同过去相逢时,通常有某些断片存在于其间,是布满裂纹的透镜,既揭示所要观察的东西,也掩盖它们。”一块断片就是某件东西的一部分,但不只是整体的某一成分或某一器官。“断片把人的目光引向过去;它是某个已经瓦解的整体的残留下的部分: 我们从它上面可以看出分崩离析的过程来,它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它那犬牙交错的边缘四周原来并不空的空间上。”
通常说来,回忆总是跟一些名字、环境、细节和地点等断片相关。这也是为何诗歌的一开头就在回忆中追问“谁的唇,为什么,在哪里”。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诗人说“我已经忘记”。当这些外在的宽泛标识(如名字、时间、地点和事件)都已经随时间而逝模糊不清的时候,我们通常转向记忆最深刻的地方——“身体的记忆”。换言之,身体作为记忆的载体往往会烙印更深的记忆。“唇”、“吻”和“头”靠的“手臂”,在诗歌中自然就扮演了身体记忆的断片功能。“吻”的抽象性和“手臂”的具体性也折射了诗中女人追忆过去的努力轨迹。但这种寻找身体记忆的努力依然坠入了茫然和虚空,“我已经忘记”斩断了联接过去的任何努力。在此,“吻”通过“唇”的连接,“手臂”为“枕”与“头”之间的连接,都被语词“我已经忘记”切断。过去无论在身外还是身内都已经失落。唯有无奈的现在与茫然的未来。
因此,我们从第三行起掉转回忆之光,聚焦当下:“但今夜的雨/充满鬼影,敲打着窗子玻璃/叹息,倾听着我的回音。”“窗子”是隔离的意象。正如雨打在窗外,诗歌中的女人也在记忆之外。她恰是雨中“鬼影”的投射,也在敲打“过去”的窗门,也在等待“回音”,也在“叹息”。“鬼影”表明,此身虽在,而心差不多已死,哀莫大于此。第四行中“tonight”明显地强化了“night”的读音,“黑夜”是“死亡”的意象,那神秘未知的领域是“鬼影”的天地。诗歌中的女人被阻隔在“过去”之外,其实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被禁闭在“当前”的“黑夜”里。在此“雨”既是自然界的“景观”,也是“鬼影”(诗歌中女人和那些少年)的哭泣。